善于摆古的人——读《那条叫清江的河》有感
徐晓华的散文《那条叫清江的河》有十五万多字。
这么大体量,阅读之初我就以为会半途辄止。因为我习惯读篇幅短一点的。平日里,我喜欢读汪曾祺、贾平凹、史铁生、迟子建等名家的散文,对肖复兴、蒋子龙发在报刊上的千多字的散文也有兴趣。但是,时下的散文流行大题材、大篇幅,绝大部分文学刊物推波助澜,没有四五千字、上万字,瞥都不瞥一眼。是否写得越长越见功底,越显耐力,如同跑马拉松一般?《红岩》文学双月刊编辑吴佳骏曾说,“不知何故,当下的散文,是越写越长,越写越铺张,越写越没有节制了。好似写作者都患了‘话痨症’,总有说不完的话,写不完的事。一旦落笔,即滔滔不绝,纵横捭阖。然而,大多数文章,虽然‘骨架’扯得很大,读完之后,却空无一物。文章的知识背景貌似驳杂,文化视野貌似宏阔,但只需稍加考量和分析,即可发现作者的苍白和贫血。”深以为然。谁知这一次,竟不知不觉将徐晓华的这本散文一溜儿读完了。
徐晓华是善于摆古的人。摆古,就是讲故事、说掌故的意思。徐晓华摆自己的成长、父母的爱情、乡党的人生,摆春夏秋冬的劳作、五行八作的营生、多姿多彩的风俗,摆清江河边的凶险、艰辛与浪漫,摆鸟兽虫鱼草木竹石万物生。他就像村头摆古的大爷,吸着旱烟吧嗒吧嗒讲个不停,一圈子人围着听得入神。但徐晓华是以文字予以提炼升华,亦不排除虚构与想象,摆得更高级、更高雅,富含深情,娓娓道来,让读者眼前浮现着旖旎的民族风情,活泛着多样的人生况味。
管中窥豹,足见徐晓华丰厚的积淀以及文字呈现的盎然的情趣、实在的情理、宽广的情怀。
这种积淀,不是岁月的简单叠加,而是用一双敏锐的眼睛洞察和捕捉世相,用一颗细腻的心浸泡和品咂日子,用一支灵性的笔关联本土语言和书面文字。大致爬梳了下徐晓华的这本散文,所涉劳务之繁,如河边捣衣、山崖砍柴、墙上夯土、屋上架梁、江上放排、河上摆渡、沟里抓鱼、灶前炒茶、榨房踩箍等等,无一不生动详实;所涉人物角色之众,如铁匠、木匠、篾匠、泥瓦匠、教师、医生、神医、艄公、放排人等等,无一不性格鲜明;所涉习俗之丰,如舞狮子、赶毛狗、照夜火以及婚丧嫁娶等等,无一不别具地域特色;所涉物产和饮食也多,无一不丰富鲜美。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本散文描摹的是昔日清江的“清明上河图”,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油盐酱醋、烟火漫卷,男欢女爱、生离死别,万物生灵、和美共生。这充分得益于作者在积淀独特的生命体验中寻觅文学艺术,又在积淀文学素养中写照生命体验,相互促进,相得益彰,便拥有了专属自己的文学故乡。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山水有一方情。情趣,在这本散文的字里行间时隐时现,就像那清江河的水一样穿山过峡,连绵不绝、逶迤跌宕。
揢得一手好二胡的麻子铁匠,偏偏吸引了一位漂亮的北方姑娘,疼爱得要命,不喜欢男人进铁匠铺,舍不得媳妇被别人看。“我看了铁匠媳妇一眼,极不情愿地退出铁匠铺。铁匠媳妇叹口气说,哎!你成天把我拴在裤腰带上,还不放心啊,这还是个娃娃,能看掉一坨肉啊。铁匠说,狗日的那双眼睛恨不得浸你肉里去,长大了也不是稳当人。”语言俏皮却不佻薄,让人读之,忍俊不禁。像这样在人物对话中展现情趣的,比比皆是,不胜枚举。
好多年来巴心巴肝的好,却撕不开最后一层纸的廖家老姑娘和愚幺哥,终于某个夜晚钻进榨房旁草垛子,“我起来撒尿时,看到稻草垛下,一双绣花松紧布鞋压在一双尺把长的树皮一样的赤脚上,想鲤鱼的尾巴扑棱扑棱地摆”,以一个少年懵懂的视角将一场男女之事写得隐晦朦胧,世俗而不低俗,风趣而不风骚。
生活场景的描述也不乏韵味儿,如“那夜,明月秋水,风平浪静。吊脚楼里,母亲在昏黄的桐油灯下捡起我时,父亲满脸喜色踩着三板子船下河了。他往星光灿烂处一网撒下去,鲫壳、母猪壳、油筒子、草头鲢,滋溜溜地钻进去,在网里活蹦乱跳。”月夜、星光、桐油灯、三板子船和呱呱坠地的孩子、活蹦乱跳的鱼,一静一动,营造出一番平凡而幸福的生活情趣。
那条叫清江的河,给予一方人生活甘甜苦愁的同时,也给予了他们生存的智慧和信念,笃信笃行。譬如,父亲关于架船的体会,“临水人家岸上识人心,下河识水性;人有善恶,水分暗明;人有刚柔,水分软硬;掌握了它的脾气,它就听你摆布。”再如,五爷爷关于钓鱼的见解,“鱼儿觅食,围着饵料转,丢命是迟早的事;钓者贪多,恨不得一次把满河的鱼钓干净,都不知足啊。人要忌住了贪念、贪心、贪欲,把钓鱼当成磨性子,找乐趣,多好。”还如,清江河里的人关于磕磕碰碰、恩恩怨怨的认知,“吃一河水长大的,天晴河水清,落雨河水浑,哪里有个沟有道坎大家心知肚明,你让我一回,我敬你三分,要紧处拉一把,扶一程,弹丸之地,谁离得开谁呢。”徐晓华笔下清江边的人,多是知人情、明事理的。
清江边的人情怀宽广,至上的表现就是有着朴素而强烈的家国情怀。如在抗日战争时期,五爷爷建水车面厂将最好的面捐给建设鄂西机场的人们,动员村里的青壮年去奉献劳力、不吝辛苦。在现代化建设时期,为建设水布垭水利枢纽工程,清江边的人们顾大家舍小家,不刁难搬迁工作人员,毅然决然搬离家乡、重建家园。
他们的情怀不仅熏染着徐晓华的生命历程,也深刻影响着徐晓华的文学创作历程。正如徐晓华在《那条叫清江的河》获得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后的感言,“我深入清江河边的村庄,与艄公、老排工、乡村手艺人、赶马人、茶农、面坊主、老农民交朋友。从他们的身上,我深切地感悟到土地和农民之间、河流与山地民族之间、美好的时代与人民的幸福生活之间,存在着内在的、密不可分的血肉联系;体悟到土家人与汉、苗、侗等各民族之间共生共荣、休戚相关、守望相助的民族深情。他们对河流、对土地、对伟大的中国共产党、对伟大祖国纯真的爱,溢于言表的自豪感,无时无刻不在感染和激励着我。所以,我总是努力去发现、抒写发生在这条河流之上、村庄之上的人性之美、山河之美、风情之美,总是去讴歌和呈现这片土地上的人们乐观豁达、自信坚韧、与自然和睦相处的内在的精神品质、生活态度。”
清江边有着深厚的人文底蕴。散文中多次出现的山歌、谚语、对联,也是一大印证。最动人心的,莫过于父亲为五爷爷撰写的那句墓志铭:“读书兼爱山水,做人不负家国”。情趣、情理、情怀,皆寓其中。
《民族文学》主编石一宁给《那条叫清江的河》作序,序末写到:“散文风格尽可多样,散文长短尽可不论,然而删繁就简,去芜存菁等前人文论,仍是当今散文写作的重要镜鉴。如此看来,晓华的散文仍有提升的空间。晓华是认真的人,值得读者期待。”一语中的,不仅是中肯意见,也是由衷期许。徐晓华果然不负期待,随后创作的散文《优雅的土地》,语言更为精炼,转合铺陈又精进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