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动记忆的那座老宅
今日母亲回去了,那个我童年记忆里依稀残存的一处,对父母来说许是尤其重要的,那是他们经历了磨难用双手建起的,是我们的老宅。于我,似乎没那么多亲切感,但今日看到了那些似真似幻的记忆中的情景,一种心灵的悸动又开始震颤了起来。
近些年许多家的老宅都重建了起来,一辈人老了,一辈人成长了,房子还在那里,还是那处,但都起了新房,气派,舒适,敞亮。而我家这座老宅,自它建起就已经建不得二层了,故而,十余个年头过去了,它还是那副模样,也变化了,也只是多了些荒凉罢了。
它的故事多还是听母亲讲的,这座房子大致与我一般年纪大的,盖这座房子时,我还需得被抱着,母亲讲那时常抱着我在拖拉机上,我是目视了它建起的,记忆里我遍寻却无从知晓,但确是从母亲那里得知了我与它的联系。
我是在爱和期待中来到人世的,它却不是,它经历太多的坎坷,我还记得我在梦里听到它哭过,那是雨夜,我就听着它的哭诉,它给我讲它的可怜,只有我的父母对它充满希望,而在其他何处何时,都是冰冷的,仿佛没有爱,也不懂究竟是何价值。
它出身不好,生在了全村最穷的家里,村里没人欢迎它,笑贫不笑娼是很现实的现象,一个破落的家庭,声音是微弱的,或者是无声的,甚至连拥有家的权利都要被剥夺的,外人看来,是不配拥有的,但这确实属于这个家庭啊,就是这块儿地,是我们的应得可用的地,却几经波折才终归属。本不该如此的,本不该经历波折的,但确是经历了,咬碎牙也要咽进肚子里。说过的,这是一个破落的家庭,本该撑起一个家的人已经离开了,能靠的只有自己的双手了,能干就能活,能有尊严的生存,这不是鸡汤,两个成年人,但也是方才成年没多久的人必须扛下去,没人会向看不到希望的家庭伸出援手,一砖一石的,他们找来材料,终建成了。
那段形容我写不出,是文笔不行罢,写不出父母建房时收到的欺侮,写不出日夜砖石建筑的辛苦,也写不出他们遭受的冷眼和欺辱。我只知道在许多个夜里,老宅在寒意凛冽的夜里哭,我也在哭,没人听到,哭了许久、许久。
宅子是建成了的,院里有棵杏树在,每年都会开花,也会结些杏果,这在我印象中是有的,记得这杏果格外的甜,颜色格外的亮,无人打理,自生的,自然也是纯净的。我说这果子是“幸”果,着实是幸吧,宅子建起来了,对父母而言,这是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归属,对父亲而言,更甚,根在这里,这里还有家;是幸福之果,亦是幸运之果,幸福之于终保住了这根,幸运之于在孤无援助时,尚有人尚怜爱知济贫,哪怕是微举。
那时我只一臂长,它也只一层高,几间房承下了一家的希望。十余年后,我已是七尺男儿,如今的记量应是五尺有余,它还是那样;周边的树、草长了,它没有,也不能有。这房就矗立在村子的最边缘,与铁厂只一墙之隔,日日都有锤炼的“旋律”,但不得不提的,父母的意志确是被锤炼出了。别家的房成长了,有些长高了一层,有些两层,它还是没有,不能有,它头上恰有一团高压线,不知是不是有意为之,只知道它只能如此了。
权当是讲了个故事吧,讲着讲着便偏题了,开始语无伦次、不知所云了。还是这座宅子,关于它,记忆不多,拾起些许的碎片。
记忆中没见过爷爷,关于爷爷的记忆,或许父亲也很难寻到。唯记得的似乎是幼年时在杂物间翻出的一张仅有的模糊难辨的黑白照片,那便是对爷爷的全部记忆了。这房子它是存了记忆的,父亲的、叔叔的、奶奶的记忆,就堆在里面,但也是凌乱的,自然也是存了些许我的记忆的,也凌乱的杂糅在里面。我从这凌乱中寻出了一些,闻到了一些烟火气,朦朦的透过烟气,我见那煤炉上的壶正沸着,盖儿一顶一顶的,雾气应是从这儿来的,家人们都在雾里穿梭着,那确实是温暖的,温暖是来自它的,来自这座房的。
我是没在这儿住过的,但它终是与我有着血脉和命运的联系,每次逢了就会有一种莫名的悸动。它带给我的,还有暖。遇它时便是一家团圆之时,是少有的温心,老家的亲密是愈发淡了,但血脉没断,回了之后总会有一归属感,这归属感也有颇多是它带给我的,灰白相间的它,普通,我却总能发现它身上的晕彩;是我对它的欢喜,我心想:它自然也是欢喜我的。
许是因为地理知识吧,也有说是风水的缘故,这里的宅门都是向南开的,但它却偏不,它偏向西,不过倒也不能怪它的。院的南面是一堵墙,墙的另一边便是叔叔家。叔叔家还是正式向南开的,倒也知足了。我家的大门是朝西的。不过大门的有无我始终觉得不甚重要了,缘由也很简单,我从未见它开过,它正前堆了一辆机械的,打我记事起就一直在,是一台拖拉机?这倒模糊了,唯记得是件大物什,就那样横着,或许也能算是它的伴儿吧,但我终究还是替它闷得慌。所幸北面是开了门了的,是经典的蓝卷闸,左右开的那类,却甚不好打开,每次等着父亲开门,总会心里滋生一些小急躁,确是慢和卡的。
记得它好像还有两个伴儿,也是最慰藉我的,因为我一直认定它和我一般孤独,但它确有两个伴儿陪着,如今是没有了,但我想,应该还陪着吧。这两个它的伴儿,一黄一黑,就在院里,那棵杏树下,我爱逗他们,我觉察这汪汪叫声应是这整院里最动听的声儿了。黑的略瘦一些,总警惕着,见了我也要警惕的吠几声,应是知它经历曲折,给它安全感罢。也有些吵,但却是带来了不少的安全感,那时瘦小的奶奶也还住在里面,一声“虎子”,黑犬应声吠叫,确也和谐。小个儿叫“旺旺”,我自幼喜爱,可能是因为旺旺也是个“小孩儿”的缘故吧,也总很亲切,所以应说旺旺不止是它的伴儿,也是我的玩伴儿罢;还记得小学时就写过一篇旺旺的作文,内容何如不记得了,但难掩的确是对旺旺的喜爱了;关于旺旺,还有一段记忆,不过与它不甚相干,倒是与我渊源颇深,已记不起我家何时开了小卖部的了,那时是征了我同意叫做“金旺……”的,后来到附近的百货买文具,摊主婆婆们都一致叫我“旺旺”,我常一头雾水,一次忍不住我发问,方知他们一直认定我是叫金旺,故而才有了店名,才有了爱称“旺旺”,这么说来,我倒是确和旺旺颇有缘分呢。可终究旺旺离去了,是冻死在叔叔家院里的,临了也没有陪着它,没有我陪着。许是虎子与旺旺情深,没过多久,也病了,离去了,也不在它身边;只留它独自个儿,守着那棵无言的杏树和黑黄两犬已冷的窝儿。
我还记得院里是有口深井的,但不险,是抽水的压井,总是要提前备一盆水的,水倒进压井里,奋力压杠杆,那水便汩汩流出了,是透亮的,亦是透凉的,晶莹闪光,不掺杂质,宝石般。井水是清凉的,醒神,怡身,触及便觉得尽是清爽之意,我也最爱夏日里压杆抽水玩儿,热了洗把脸,足以消遣半日的光景。井旁是一大瓦缸,我常幻想那是前人留下的古物,是值钱的家伙什儿,不过现实是骨感的,那好像仅就是近代的质朴的缸,但确也一直在我的记忆中,我就且当那是一件古董了。我常幻想着也会上演个司马光砸缸的情境,但终究是一个破落小院,除我应也不会有别家的小孩儿来了,缸也算是逃过了一劫;我想,宅子它定是也在窃笑,总算没丢个无言的伴儿。
我还记得那就在杂物房门前的台阶(不知那是否是杂物间,乡间似是有独特的叫法的,但我的记忆里那房间是堆满了杂物的,便这样唤了。)拾级而上,总给我一种莫名的激动。右侧是水泥砌作的,算不得扶手,从来也不会扶它,倒确是安全,我想它是为安全设立的;然我幼时是当为扶手的,却终究因够不着而放弃,再之后,也就习惯了。平房是敞亮的,我没太注意过那根高压线的位置,但确是有的,这个做不得假。我也忘了平房上我都玩儿过些什么,体会过哪些快乐,许久未去过了,记忆淡了许多,但只觉得想起这场景会有温流淌过心里,我想,这里定是贮存了不少我内心的美好的。就这样站在它的肩膀上,房上的护台倒是低,甚至有些危险,但却让幼时的我就能远望。它不高,和我父亲一样,但站在肩膀上,让我看到了在低处看不到的光景。北望,是父亲所工作的钢厂的围墙,里面便是每日能听到的震耳的叮咚叮当。向西、向南望是我们的村庄,人性的丑恶此时我已经看不见了,站在高处,此时我看到整个村庄,一片温祥,这是绝美的模样。静立些许时候,我会想,它会不会和我一样,也常从高处静静眺望,或许望着这美好便可以治愈这村子带给它的忧伤。
也还记得灰粒水泥地,左右前后的院墙上泛绿的青苔,不多,闲闲散散地分布着,添些幽静、淡雅之感;也还记得简朴滂臭的便房,从来不愿挨近,却又不得已捏鼻屏息的前往;也还记得南墙上的石灰瓦砖,无序的堆叠又尽是时代留下的氛围感。
又是一年春天,今年允许放炮燃鞭了,村子里又热闹起来,它却是独自过了年,奶奶去了养老院,我们一家也因疫情没得接奶奶回去,自然我们也没回去,虎子、旺旺也走了,留下它自己,守着,为我们守着,我们的家。
我想,父母这次回去,它定是激动的,我也替它开心,待假期别了学校,我也要回去看看的,讲实话的,我想它了……
一一《牵动记忆的那座老宅》,首发于文学双月刊《三月》2023年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