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醉的探戈
“别在我面前显摆,我喝过的酒要用火车皮拉!”三十年前,在我三十岁的时候,在乡下的乡下小学做教书匠,那时城里电影,电视开始盛行,而乡村里,电影一个月可能看不到一回,至于电视,一个自然寨有一两台,那是很稀奇的事,老少爷们吃了晚饭可以聚拢来,跑到有电视机的人家去消遣,至于向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一到晚上,要是工作不忙,三五个便聚在那个老师的十几个平米的宿舍里饮酒,喝酒成了我们最大的乐趣。酒到酣处,往往不愿辞杯,“没醉,没醉,这点酒算得了什么,不瞒你说,我喝过的酒要用火车皮拉!”这话成了“汪老大”的口头禅。
汪老大是我们的“头”,比我年长,大概四十出头,喝酒的名气不仅在行业里出了名,在四乡八寨名头也是响当当的。
我在那所村小教书的时候,拖家带口,学校分配给我一个大概有十来个平米的窝棚做饭,算是厨房。妻子没有工作,带着孩子,跟我做做饭。家里有个空人,有时间做饭炒菜,我那小小的厨房,便成了我们喝酒猜拳的好处所。学校在一个小小的坡垴上,周围是菜地和稻田,周边的人家户隔着几根田埂,我们就是扯着嗓子喊拳,大概也不会给周边的人家户造成影响。我们聚在一起喝酒,不需要大鱼大肉,傍着季节,山野里有的是时新菜,阳春三月,蕨菜遍地是,放了学,出门打上一大把,拿回来,不用摘除将舒未舒的蕨“拳”,洗净茸毛,掰成两三段就好,腊肉炒蕨菜,放上一小点霉豆腐当调料,小土炉子上一架,三五斤酒就着蕨菜,酒下到了我们的肚里;夏天一把小竹笋,初秋几串小蝗虫,下溪撮虾,摸上几只螃蟹,这些都是我们聚在一起喝酒的好由头。
其实周边的群众嗜酒如命的男人女人也不在少数,他们劳作之余,到了夜晚,在自己的屋子今天你家聚聚,明天他家闹闹,比我们更是热闹。到了周末,要是我们不回家,家长很是好客,邀至家里,不醉不休,不醉不归。
酒这东西自古以来从帝王到草根,从英雄到狗熊,无酒不成席,无酒不成礼仪。那时刚刚结束“公社”体制,粮食生产产量攀升,人们不在担心饿肚子,有了余粮,家家户户都自家烤上了酒,烤酒也不用在上缴农业特产税。酒水来头一下子就丰富了起来,有如雨季之后山涧到处都是汩汩的涌泉,人们不在愁没有酒喝。
曾有那么一个时期,一到年尾,一般人家户会烤一锅酒过年,祭祀祖先要用,正月间至亲好友走动,也得酒招待。有余粮的,烤米酒;红苕总是有的,没米就烤一锅红苕酒;小米、高粱、包谷自然也是烤酒用的好食材。不管用什么食材烤酒,当地政府税务工作人员都会忙上一阵子,挨家挨户征收农业特产税:酒水税、豆腐税、生猪税等等。政府税务部门工作人员上门收税还比较好说,真正烤了酒,打了豆腐,杀了猪的人家纳税,人们倒也没什么想法;那年月,不是每家每户过年都能有酒烤,都能有年猪杀的,遇着懒政的年头,政府委派村组某某协助收取,往往会闹出矛盾来。有的人昧着良心,为了超额完成任务,拿到一点可怜的奖励,不管你杀不杀年猪烤不烤酒打不打豆腐,一律都要收取。闹了矛盾,第二年一般又是政府工作人员亲自上门。
在那个时期,普通老百姓想要醉上一次酒,那是很难有机会的。现在常看到在一些表现苦难岁月的电影,里面常有小老百姓大碗喝酒的场景,我便开始怀疑,是不是只有我们这些地方才贫穷落后到没有酒喝?那时一般只有在供销社、国营饭店之类单位工作的人员才随时有酒喝,但他们也不会太过招摇;还有就是与他们有紧密联系的人醉酒的机率才会大些。当然,直接与酒厂有关系的,要想醉酒,另当别论。
个别嗜酒如命的小老百姓要想喝酒,又没钱打酒,他们为了满足味蕾和胃包,就会想办法与酒相关的人员搭上线,扯上关系,结拜老庚,称兄道弟,以便混酒喝。卖散酒的人一般是不用自己掏腰包买的,尽管酒是国家的统销物质,但他们只需往酒缸里掺些水,总量就不会减少,只要不过分,买酒人也就懒得与他们理论。有这样一个故事,一个供销员请位农民从公社的供销社挑酒送到乡下的经销点,一路上,二人以酒当水,酩酊大醉于山坳上。
一日,一酒鬼到商店去看望老庚,老庚肚里明白,留他在店里吃晚饭。晚饭的时候两老庚猜拳,拳拳都是“哥俩好呀”,结果杯杯中大,口诵对方拳好,当对方发觉上当,老庚已经是酒酣成半仙了!
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酒税消亡,物阜年丰成为现实,无论走到哪里,只要你愿意喝,家酿的米酒都管够。三朋四友齐聚一堂,拼酒的花样也多。
一日,一个朋友下河撒网,网得一条三四斤的青鱼,叫上我们几个酒鬼,以鱼下酒。一杯酒一口干,谁干谁有鱼吃,不干者不准动筷子。鱼在锅里,盖子盖着,喝干了揭一次盖,再盖上接着喝,有的人一块鱼都没捞着,却醉得摇头晃脑了。那场面,想象都热闹开心。
日子红火了,酒香情浓,村村寨寨大小喜事都要摆上几桌几十桌酒席。
吃过数不清的酒席,但我最惬意的酒席,是梁上“酒席”。三根木棒架在二三丈高的两排屋柱顶端的中央,掌墨师傅居中,我与另一位上梁人各蹲左右,下面人山人海等着梁上三人发拳喝酒后,撒下抛粱粑粑糖果红包。
这是一个急切等待的过程。
亲朋好友聚在新屋周围,从等待掌墨师傅请师、起水开始。
接着发棰、祭梁、发梁。
唱完发棰,掌墨师不慌不忙把木棰和一把禾(糯谷)稻穗以及一个包有黄历、金银钱币、笔墨纸砚、椿芽树枝的(如果梁木用材是椿芽树,则不另包椿芽枝)红布包用红绸包裹在梁中央,然后用硬币在红绸的两端钉上固定牢。固定好红绸布包,在梁木两侧的空白处,掌墨师傅用饱满的笔墨落下“人才两发,富贵双全”八个大字,然后开始唱辞梁。手持大公鸡,唱到:
日吉时良,天地开张,吉时上梁,万世无疆。
唱到此处,用修梁的斧头杀鸡,接着一边鸡血印梁,一边唱:
此鸡不是平凡鸡,
王母娘娘报晓鸡,
早在西迷山上叫,
晚在西迷山上啼。
头戴朱砂帽,身穿紫色衣。
凡人讲你无用处,
弟子讲你印梁鸡。
印梁头,文登阁老武登侯;
印梁腰,儿孙代代穿红袍。
印到梁头出天子,印到梁尾出状元;
路路印到梁腰上,儿孙代代坐朝堂。
我与另一位上梁的人在梁上做准备工作。主家在地面上把上梁用的酒席、抛粱粑等等放在竹箩装好,我们从梁上放下两根棕绳,下面的系好后我们就拉上去。
客亲在等待着,特别是小孩子,眼巴巴的望着吊上去的竹箩,巴不得快点上梁撒抛粱粑。
吊完了梁上用品,放下棕绳等待掌墨师傅发梁,把梁木吊上去。
梁木在唱词中随着系在梁两端燃放的鞭炮声,徐徐上升,地面上亲朋好友鸣炮祝贺。我们把梁木吊到屋顶,安放好。掌墨师傅穿上主家专做的新布鞋,开始踩梁:
“此鞋不是平凡鞋,
东君赐我龙凤鞋,
大姐做的针脚好,
二姐做的针脚强,
还有三姐做得好,
秀出双凤来朝阳。”
手持一米竹尺,一边往梁上去,一边接着唱:
脚踩东,子孙代代得兴隆;
脚踩南,东君发达世世昌;
脚踩西,东君发达般般齐;
脚踩北,东君代代执家业;
脚踩中央丁己壬,五龙围住镇乾坤。
脚踩云梯步步高,脱了蓝衫换红袍。
一步云梯二步行,双凤朝阳兆吉祥;
二步云梯三步行,三星拱照吉星灵;
三步云梯四步行,一年四季进金银;
四步云梯五步行,五子登科状元人;
五步云梯六步行,东君六位早高升。
脚踩屋檐角,官也交来贵也交;
脚踩屋檐枋,东君发达万世昌。
掌墨师傅登到瓜柱头,攀着瓜柱,边往顶上走边唱:
一步瓜,瓜接绵绵;
二步瓜,双凤朝阳;
三步瓜,三星拱照;
四步瓜,四季发财;
五步瓜,五子登科。”
来到梁上,还唱:
“一踩梁头,万里封侯;
二踩梁腰,世代天骄;
三踩梁肚,大展宏图;
四踩梁尾,荣华富贵。”
周围的小孩等不及了,起哄:“撒抛粱粑,撒抛粱粑!”
掌墨师傅继续笑着唱,唱完之后问地面的主家:“要富?要贵?” 主家答:“富贵都要!”掌墨师傅便向主家抻开的被面撒下象征富贵的红包、粑粑、糖果,接着向东西南北各撒一把。之后与上梁的人猜拳“一发如雷”“富贵双全”“万载兴隆”之后高潮来临,我们便开始在梁上向四面八方撒下糍粑糖果红包。两只竹箩不能见底,还要留一丢丢在里面。撒抛粱粑结束,三人还要发几拳,每喊一拳,各喝一杯,“四季发达”“六六大顺”“八方来财”,一般要喝足十杯,寓意“十全十美”。
这梁上酒,是我今生喝过的最为惬意的酒。
小孩的满月酒,是最特别的。送客的时候,主家拉着长长的送客队伍,把婆家人从门口送到村口,一路对歌,一路畅饮,一步一杯酒。
娶亲嫁女是年轻人的终身大事,酒自然是少不了的。女方家的拦门酒,普通人家先前用的是酒杯。大姐二姐出阁的时候,都是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我们家并不富裕,栏门的酒自然不敢大方,也大方不起来,用的就是瓷杯盛酒;到了后来妹妹们于归,就改用了青花瓷碗。我娶亲的时候,女方家的拦门酒也还是用瓷杯。改用碗盛拦门酒后,做关亲客的得有几片斧才行。酒要喝得,这是第一的,只有关亲客把三大碗拦门酒一口气喝干,拦门的娘家姊妹客亲才把郎家接亲人放进门去;要是酒不能一口干,还得重新倒满。拦门酒是娶亲的第一关,也是最热闹的一关,顺利通过这一关的关亲客,大家自然佩服得很。好的关亲客还要会对歌,话要会讲,脾气要好。这样的全才实在不多。我因为“喝得”,曾做过两三次关亲客,拦门三大碗不醉,出门三大碗不倒。可是,每次关亲回来,酒劲发作,这人都要有几天像吃过灭药(一种专门药鱼的植物)的鱼,再加上说唱我是外行,后来再也不敢答应人家做关亲客了。我有一个亲戚,那可不一样了,给人家做了一辈子的关亲客,直到他因肝硬化离世的那一年。
不只是因为做过几次关亲客,更是因为平时三五酒友在一起,喜欢逞强,不到二十岁,便赢得了“少将”头衔,有好几回,把胃喝到出血,时间一长,身体许多零部件都出现了问题,在我四十岁不到,就不得不“忍痛割爱”,把“相知相随”二十余年的酒拒之“唇”外。那还真是无酒不成朋友。在我戒酒的二十年光景里,那些曾经煮酒论英雄筷子在锅里共舞,宿醉在同一张床上的兄弟们,大多数人渐渐地形同陌路,藕断不在丝连。开始远离酒友被酒友排斥的时候,感到很无趣与无奈,甚至很孤独。时间一长,渐渐习惯了没有酒友的日子,我用了二十年的时间,慢慢修复这肉身的每一个零部件,直到如今,整个人才开始有了一些活力,五脏六腑才恢复了元气。
我是幸运的。也有酒醉后一觉不在醒来的,这样的事,在我们乡下并不鲜见;也有因酒精肝慢慢折磨耗尽精血而去的,文章开头提到的那位汪酒友,在别离数年之后,终于倒在了酒杯之下。家属没有与我这曾经的“友人”发一份吊函,说不定她们的心藏了一份不想向外人道的苦水,倘是这样,那我也曾是那酿苦水人之一。
酒,一条不见其发端,亦看不见尽头的江湖,有人巧取小酌,颐养终身;有人恣意狂饮,放浪形骸。酒,以千姿百态伴着人类共生。
最负盛名的酒友,大概数李白:“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剩下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
最为率性的酒友,屈指数来,刘伶理应夺魁,每次与杨贵妃大醉,裸奔大街而来,以天为衣被,以地为床第。
最好的酒,也莫过于刘伶喝过的杜康酒,今天的国酒茅台也比不过它。刘伶喝遍东西南北,唯有杜康美酒让他一醉眠三年。
我估计,没有人敢说“我这辈子与酒没半毛钱的关系。”
你敢说吗?
煮酒论英雄,杯酒释兵权;婴儿出生,摆下酒席,迎接他的人生;生命终结,驾鹤西归,摆酒相送;天下大小事,无不关乎酒局。人这一生,饮什么酒,怎样饮,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酒是粮食精,酒是泉之魂,酒是人类发展史的宿影,酒是关系学在人性中的延伸。
一杯美酒,一段佳话,别糟践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