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楼
老家村庄先前有个名字叫河背,人口多的时候有百十来号人。如今只剩下一座门楼和一座碉楼了,其他的老宅全都坍塌成了一片废墟。
老家的门楼留给我太多的记忆,我的童年就是在老宅那里度过的。门楼迳是村里人乘凉、闲聊和孩子们玩耍的好地方。推开门楼的两扇大门,后面过几个台阶就是中厅,过了天井便是上厅。在孩子们的眼里上厅是个神圣的地方,是村里老辈们议事的场所。每逢年节的时候,长辈们都会端着盘子去祠堂祭祀,他们摆上供品,点燃香烛,筛上米酒,三叩三拜。有时候,老人们还会捎上个孩子,让孩子在一旁叩首作揖。谁家老人作古了,棺椁一定是放在上厅的。据说解放不久,村里人感觉那厅厦不够完善,于是,老辈们安排专人前往广东的兴宁罗家拣了个好日子,后来在中厅的前面加盖了一个门楼和两栋厢房,整个村庄俨然成了土围子,此后村里人丁兴旺。
上个世纪70年代后期,大堂哥结婚的时候,我第一次看见村里人把门楼和祖祠打扮得这么漂亮和喜庆。庆泰大伯是兴龙围有名的秀才,据说他于民国年间在赣州某中学读过书,肚子里墨水多,写得一手好字。他擅长做对子,所做对子能将人的名字做进去。孩子们喜欢粘着他听故事,父亲此时则成了他的帮手。新娘刚到村口,一群娃奔走相告。堂婶亲手将米筛铺上红红的筷子放在门楼前面的坪地上,然后虔诚地向门楼连鞠三个躬。堂叔手里攥着一挂长长的鞭炮,迫不及待地站在门楼前坪右侧。后来二爷告诉我们,堂嫂是门楼修缮好第一个迎娶的新娘。难怪村里人如此兴奋,全村人都在忙着帮助堂叔他们一家办喜事呢。
门楼迳是村里人休憩、闲聊的好去处。他们会在闲聊的时候不经意地说出最近谁家在忙些什么。比如汤婶明日去铲火土,孟奶后天去烧黄柴,二叔家某日收割稻子等等,有心的人听了赶紧计划自家准备干些什么,需要劳力的人家会到门楼迳里去打听谁家能否抽出劳力帮帮忙。这么多年以来,门楼迳一直是一个热闹的地方。时光就这样在老人夏日的蒲扇中和故事里逝去,在孩子们冬日里的火塘里和嬉笑声中匆匆而过。
赶上节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村里人便会听到几声猪的哀嚎声从祠堂方向传来。一大清早门楼迳里有人便将宰好的猪肉放在案板上,等着村里的父老乡亲前来选购猪肉和猪下水。佳爷说话向来风趣:价钱明讲,可不能短斤缺两啊!东道主则会笑道:举头有神灵,阿公看着呢。不一会儿,人们陆陆续续挤满了整个门楼。吃过早饭,东道主将案板刷洗干净,挑着剩下的猪肉同杀猪师傅去走村串巷了。
山里的娃非常钟爱广东师傅的麦芽糖。门楼里叮叮当的声音响过片刻,各家各户的孩子们便会闻声聚拢过来,询问什么东西可以换糖。“鸡毛鸭毛鸡内金,废铜烂铁牙膏皮……”敲糖佬用他那不太地道的方言一边收东西,一边叮叮当当地敲着糖。有一回,一个娃拿来一个烟斗问老师傅,这个可收?老师傅接过水烟斗细细一看,烟斗里还有烟丝呢,连连摆手说道:“使不得,这个会挨骂吔!”言罢,轻轻敲下一块小米糖递给那娃。于是,有人便吆喝起来:“把你家的锅砸了卖给敲糖师傅。”老师傅连忙笑道:“门楼做生意,做的是诚信。”
临近年关,村里来了炸爆米花的师傅。几筒大米或苞谷倒进机里,熊熊的柴火在炉膛里燃烧起来,门楼里顿时充满着人间烟火。看热闹的人一时间越来越多,婶娘们和小媳妇们各自拿着自家的筲箕和箩筐等候着。片刻之后,随着砰的一声巨响,整个门楼烟雾缭绕顿时充满米香气息。爆米花的师傅拿起一个光亮的铁盘,轻轻舀起一盘爆米花来到门楼前,非常恭敬地将刚刚炸好的爆米花举过头顶,嘴里念念有词。此举很容易让人想起每年夏收后老人用新米做好饭或用新米做成米粄到祠堂和门楼祭祀的那一幕情景。虽然时光荏苒,但是至今想来这种感恩之心依旧如昨。
我是村里第一个去读师范学校的娃。收到通知的时候,父亲决定小庆一下。其时生产责任制政策刚刚落地不久,村里人粮食问题基本解决,家家户户酿酒招待客人。母亲用自己亲手种的中稻糯米酿了两缸酒,二婶好生奇怪,不过年不过节的,咋酿那么多水酒?母亲笑着说,你老侄要去城里读书了,这一去要两三年呢。临近开学,父亲买了许多菜和小叔在厨下忙了一个下午,挨近开席的时候,父亲用木盘端上几样供品和一些香纸到祠堂去祭祀。我提着酒壶屁颠屁颠地跟着他出去,父亲从上厅祭到门楼,非常庄重地点燃香烛,作揖。每到一处,父亲都示意我给祭祀的瓷杯添酒,向上苍和祖先作揖。祭祀完毕,父亲领着我挨家挨户去请叔伯们到我们家去喝酒。那个年代,谁家孩子考上了师范或小中专,就意味着这家孩子从此跳出了农门,一辈子不需要跟田地打交道了。叔伯们在便席间得知我要去深造了,都羡慕得不得了,他们责怪父亲不事先通知一声。父亲说,都是乡里乡亲的,不要那么多的礼数,大家的日子才刚刚好起来。现在想起来,那时父亲的确就是图个高兴。
由于粮食问题得到解决和人口的不断发展,三五年后村里大多数人家都在村前的自留地里盖了新房。老宅子成了老人们的宅子了,每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整个村庄在几盏灯下显得尤为静寂。
龙城的工业发展得比邻县更早一些,2000年之后,乡亲们陆续迁往县城。迄今为止,村里只有三五户人家留守了。我是村里第一个在县城买房的,后来父母也随我们兄弟几个进城了。
前些年,因为工作忙我很少回老家。据说村里的乡亲们每年都会回去祭祖,他们忘却不了那栋祠堂和曾经生活过的村庄。过年了,回去放一挂鞭炮。过节的时候,回去杀一只阉鸡。清明时节,祭祖后顺便回老家上几炷香。谁家的孩子考上了高校,父辈们拣个好日子领着孩子回老家宗祠拜祖。二十多年过去了,祠堂的中厅和上厅以及各家各户的老宅终究因年久失修而倒塌了。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感慨了许久,后悔自己未能抽个空及时召集族人为祠堂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现在清闲下来,每每回到老家看到那孤零零的门楼悔意便会油然而生。
大拆土胚房那年,镇里来了一帮人,将村里老宅的残垣断壁全拆了。在留守族人的一再要求下,村里的门楼和碉楼有幸保存下来了。
《客家围屋保护条例》出台后,村里乡亲积极行动起来,目前门楼和碉楼已维修好了,乡亲们有重建祠堂的愿望。随着乡村振兴的进程加快,不少村民选择回乡创业,村里人生活水平不断提高,村里的汽车也日益增多,届时我们将在宗祠两旁修建停车坪,以解决车辆停放问题,免得大家把车子乱停乱放在公路上。
祠堂也罢,门楼也罢,碉楼也罢,其实就是故乡的一种特殊的文化。拆了它,村里人就失去了一种寄托,这种文化也将随之灰灰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