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琳‖哦,母亲
“我已经七八十岁了,就剩一个弟弟妹妹了,你看不看他们,看着办?”
啪。
我的电话搁在茶几上,离得远远地听到母亲一摔电话的声响。母亲惯常的强势做派,仿佛电视剧里的王母娘娘驾临人间的样子。
我没吭声。我在家排行老二,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母亲婚后,一连生了两个女儿,到我四岁时才生下弟弟。我能想象得到母亲年轻时在爷爷奶奶的眼皮子底下,在村庄里每日的鸡飞狗跳、妯娌间的家长里短里经历过怎样的委屈。
但一个人因为自己经历过委屈,还是会把这委屈继承,甚至几倍、几十倍放大,让自己的孩子重复经历。这样的家庭伦理悲剧,在一代又一代女性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为难女人的都是女人。婆媳关系如此,母女关系也如此,母亲待我也如此。
母亲素来对我狠。成年后,我分析母亲的心理。生下姐姐,虽是女儿,但爷爷奶奶到底因为姐姐是孙辈中的第一个孩子,喜悦甚过遗憾。三年后,我出生,还是女儿,家庭气氛不免微妙。首先,期待感过于强烈,失望也越强烈。太重的失望,带来控制不住的怨恨。爷爷奶奶要孙子,他们把失望与抱怨挂在脸上。父亲母亲期待落空,不甘与委屈藏在心中。但所有人都没用办法能永远压制心里的情绪涌动。最终,情绪的爆发都落在一个点上,就是我。
我几个月大时,母亲白天出去做农活,奶奶在家看护我。我饿了哭,哭得奶奶心烦,就把我翻身趴睡在摇床里,以让哭声小一点。母亲歇工回来给我喂奶,看到这一幕,与奶奶大吵一架。
大吵一架,让一家人因为我出生带来的失望与怨恨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
“有你这样狠心的奶奶吗?你这是要把她憋死吗?”母亲连哭带骂。
“你生的又不是孙子,我为什么要替你带一个赔钱货。”奶奶理直气壮地说。
……
奶奶与母亲的首次对骂,以爷爷打鱼回来、父亲也从学校下班回来,都一致指责奶奶不对结束。
但婆媳之间的风波结束,弥漫在家庭成员之间的情绪并未消除。日子还要过下去,失望的人依旧带着抱怨过活,委屈的人也依然痛苦而艰难地应对眼前。到头来,受苦的依然是我这个襁褓中的婴儿,全然不知因为我的到来,家里每一个人被改变的情绪态度。
奶奶不喜欢我,表现得不遮不掩。母亲看着趴睡在摇床里的我,那一刻的情绪爆发,只是一个母亲的本能反应。她有多疼我,会拿出多深的母爱护着我吗?日日长大,我未从母亲的一举一动里看出她待我半点的与众不同。
这次与奶奶争吵后,母亲执意与奶奶分家单过,她和父亲在祖屋下另起三间土胚屋,就此与奶奶井水不犯河水。此后,我是由膝下无子无女的二奶奶二爷爷看护的。之后很多年,一谈起奶奶,母亲把拿奶奶让我趴睡在摇床里这件事情翻出来说一遍,每说一遍,加深一遍她对奶奶的怨恨,但也没见她对我的疼爱多一分。贫贱夫妻百事哀。母亲与父亲在生活的劳碌里争争吵吵,骂一遍父亲,骂一遍爷爷奶奶,这样借题发挥的戏码最后都归结于夜深了,母亲舀一盆热水,给姐姐、我擦一遍脸,又把这盆水倒进脚盆,给姐姐和我洗脚,最后把我们俩拎到床上。我被甩到床上后,母亲今天的戏总算演到最后一出:“都是你这两个讨债鬼,何时是个头。”
弟弟出生后,我跟父亲的时候多。从四岁时起,我每天跟父亲去学校。父亲在讲台前讲课,我就坐在教室后排。有时犯困,就坐在凳子上点头磕脑地打瞌睡。还有一次,嗵地一声从凳子上跌到地上。我一惊,瞌睡也没有了,摸摸摔疼的头,不哭不闹又回到凳子上坐下。
弟弟一直是由爷爷奶奶照看的。“长头孙子,我不疼谁疼。”奶奶每次说这话时,仿佛忘记了她曾多么厌烦我的哭闹。爷爷每天打鱼回家后,都会扛着弟弟在村子里溜一圈。等到母亲下工回家,弟弟早已洗过澡,吃过鱼汤泡饭,拍着圆滚滚的小肚皮回家来。我和姐姐饿着肚子等母亲下灶做晚饭。后来,姐姐放学回家先煮好饭,母亲回来炒两个菜。家里的日子似乎朝着心平气和的方向走去。但好景不长,我读二年级时,妹妹出世了。母亲生下妹妹满月后,要下地干活。这个时候,已经分田到户,爷爷奶奶说他们要到田地里忙,没空替母亲看妹妹。二爷爷二奶奶已经去世,妹妹无人看护。
这天放学回家,母亲又与父亲吵架。吵到后来,她恶狠狠地对我说:“你明天别上学了,在家带妹妹。”
“姐姐也在念书,她的书念得比我多。为什么是我不上学了,我还没学会打算盘呢?”我委屈地辩解。
“姐姐是姐姐,她身体不好,只能去念书,将来吃义饭。你笨,书又念不好。但你身体好,做活也抗得住。村子里哪家的女孩子是破过门的,你不是已经识得字,算得来账,会写自己名字了吗?”母亲振振有词,她全然不顾我在她连珠炮似的话语里流满一脸的泪水。
第二天,母亲没让我去上学。母亲出门做活去后,我坐在妹妹的摇床旁,看着村子的孩子一个一个背着书包从门前经过,去学校。妹妹很乖,睡醒了一个人躺着玩。我趴在妹妹的摇床边,哽哽咽咽哭了一整天。哭肿了双眼,哭乱了头发,哭脏了胸前的衣裳。母亲回家给妹妹喂奶,我红着眼眶躲到房里去,母亲走了我再出来。就这样,我哭了一周,母亲全当作没看见。她对我连一句哄也没有。她大概想,能怎么着呢,又翻不了天,哭够了就会安心待在家里看妹妹,我有这个责任与义务。
我知道自己的眼泪无法打动妈妈,便不在哭。星期天,我站在爸爸妈妈面前,说:“我还要去上学,我放学一回来就带妹妹。或者,我把妹妹背学校去。”
“妹妹这么小,怎么能带学校去。”爸爸说,“要不你去屋后大奶奶家问问,看看能不能叫他们看看小四子。”父亲对母亲说。
“就你这么惯着她。她是块读书的料料吗?”母亲看着我说,口水蹦到我脸上。
“是不是块读书的料,也总是要念几年书的。不读书怎么行,不读书也没什么出路呀。”父亲到底是老师,在读书这件事上,他站在我这边。
不知道母亲到底是为着我哭了一个星期的眼泪心软,还是她真的也认为只有读书才有出路。母亲自己就一字不识,她的哥哥和弟弟都念过书,现在分别做了中学和小学的老师。母亲还是去了屋后大奶奶家,说妥了他们看妹妹。
星期一,我如愿回到学校。差点失学的恐惧时时盘旋在我心头,我不得不担心母亲哪一天心情不好,会不会又不让我读书。幸好,这样的担忧并不曾发生,我得以一直念到初中毕业,顺利考上师范学校。倒是姐姐,母亲曾经指望她将来能吃上义饭的,初中复读两年也没能考上学校,最后一年考上个高中,她自己没有信心去念,花了几千块钱买了个城市户口,在城里的百货公司当上了售货员。
我师范毕业后回到本乡的初中做了老师。学校离家有十里路,我每天回家。学校有宿舍,但我不敢自作主张住在学校,因为在学校住,一日三餐要花钱。我的工资一分不少交给母亲,供弟弟妹妹读书。母亲叫我上交工资时,我没有半分委屈,我觉得,自己能有读书的机会,是母亲的恩赐,我理应回报母亲。
这一回报就是足足五年,从十九岁师范毕业到二十四岁。这期间,弟弟上了大学,妹妹也初中毕业,考上了一所中专学校。二十四岁,我恋爱了。其实这五年,虽说年纪小,可我毕竟工作了,上门做媒的人并不少,县委里的干部,外乡的镇政府工作人员,父亲的领导乡中心小学校长的外甥……这些人一一被我冷脸相拒。我知道这些人母亲都中意,母亲中意的是这些人的身份背景,不是那些人。
工作五年来,我还像初出校门的学生,穿着朴素单一。“女孩子要谨守本分,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给谁看哪?又不是你姐,她是城里人。”每次母亲对我说这些的时候,她完全没有顾忌在她面前的我也是一个青春活泼的女孩子,她靠自己的努力有一份体面的工作。
除了在选择恋爱对象这件事情上,我寸步不让,对母亲这些苛刻又无理的要求,我一一听着,不反驳,不违抗。
二十四岁这年,我跟一位同事恋爱了。两个年轻人,情投意合,甜甜蜜蜜好了半年多。风声不知怎么就传到了母亲耳朵里。
“我辛辛苦苦地养大你,供你吃,供你喝,供你读书,到头来,你就只是在农村找个小教师。你就这么着急嫁人,都不睁大眼睛瞧瞧?谁谁谁,你看看她们都嫁到城里去了,成了城里人,你就这么轻贱?我到底是倒了哪八辈子的霉,生了你这么个没眼力见的窝囊废。”星期天,我待在家里,母亲指着我的鼻子骂。
我沉默着面对母亲的咒骂。很多年来,我已经习惯了母亲这么强硬地对我。我不断告诉自己,面前这个人是自己的母亲。虽然,母亲的谩骂让我无比羞辱又痛苦,但在恋爱这件事情上,我又无比清醒。那就是,我知道什么样的人是自己倾心的,可以托付终身的。母亲看中一个人的身份地位,我更看重一个人与自己的心灵契合度。
我一味以沉默对抗,母亲的谩骂便失去进行下去的可能。她骂了一会儿,只好去做其他事情。我猜测,她可能会去隔壁家的大娘婶子家又捶胸顿足地数落一番我的不是。旁人不痛不痒地安慰她几句:“你们家二丫头多听话呀,工资都交给你。在农村找个教师也没什么不好,两个人在一起,感情深,在你身边,孝顺你呀。”
不知道母亲是被那句“在你身边,孝顺你呀”击中心坎,还是她心里本来也中意我看上的男朋友。而先前,她之所以骂,是气恨我选择男朋友没有顺她的意。但母亲到底拎得清,我嫁个什么样的人,大概并不是母亲要多么反复掂量的,横竖那是我自己的事。我能一直在她身边,孝顺她,这就够了。
自己选择恋爱对象,是我脱离母亲掌控的第一步。这是母亲远远没有料到的。
这之后,我的工资不再上交母亲,我说我要攒点钱置办嫁妆。
“好好好,你有本事,你自己嫁。我不管你。”母亲气恼我不再给她钱,她说不管便真的不管。一年后,我把自己嫁了。
婚后一年,我生下儿子,带着儿子回娘家,母亲待我的态度好很多。说不上来,她是不是看在儿子面子上的缘故。说什么也是她的外孙,给她长了脸。
母亲再次态度恶劣地待我,是弟弟在京城念完书,工作了,拖到二十七八尚未成家。这一年,弟弟要在京城买房,凑不齐二十万的首付。
“你弟弟要买房,你拿点钱回来,有多少拿多少,贷款利息那么高。”母亲在电话里说。
弟弟与我的感情是亲厚的,如若他开口,我一定也是会倾我所有。但不知为什么,这话一从母亲嘴里出来,就变味了,让人听来心里堵得慌。心里堵归堵,我还是带上自己几年来存下的四万块和母亲掏出她和父亲的全部家当六万块,在一个大雪天,和先生一起去了城里,给弟弟汇过去。
弟弟在京城安了家,结婚生子,事业也发展得不错,生了一对双胞胎。父亲和母亲去京城帮他带孩子去了,这一去十年。母亲不在家的十年,是我清净的十年,我逐渐适应了不需要应付母亲的日子。我还考进城里的学校,儿子上了城里最好的高中。
有些人,在寻常时候你根本看不出他的善恶美丑,但特殊情况下,人性的恶就显露出来,无比狰狞。
儿子高考成绩出来后不理想,打电话过来关心的人很多。大多数人说的话都顺耳,我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我们自己也能接受现实。
“考得这么差,智力有问题吧,遗传他爸的呗。”
说这话的是舅舅,我母亲口中的她的弟弟。
父母在京城的十年,母亲娘家一有点风吹草动,她一个电话打来,我出钱出力。偶稍有怠慢,她便翻出陈年旧账,说她嫁到我们老徐家,吃尽苦头,没有烧锅的柴火,盖屋没有屋檩条,都是外公舅舅们星期天上山砍,又送过来的。又说没有舅舅姨姨们的帮衬,凭你们父亲的那点能耐,你们如何读得起书。我做的什么孽,养了你们这些白眼狼……
话到末了,她像刚才那样,恶狠狠地一句威胁,愤愤然摔掉电话。
但这一次,母亲威胁、摔电话都没有用。我不准备去看望生病感冒的舅舅。事实上,在儿子上了一所普通的二本学校,毕业后考去临近县城的一家事业单位工作后这些年,我都没再去舅舅家。
哦!我的母亲,她的一生卑微又负累。
但我不准备重复她的一生。我要挣脱人情的蛛网,性别不是我的悲剧,选择是我的自由,奋斗是我的宿命。没有人可以随意定义别人,评判别人,也没有人可以任意绑架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