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饭碗
(上)
柳木做成的桌子,楝树做成的椅子,我和父亲相对而坐。父亲手中的筷子像老鹰一样盘旋在桌子的上方,桌上仅有一碟皱巴巴的萝卜干。片刻的迟疑过后,父亲还是把筷子伸进了盘子里。一块萝卜干送入口中,他拼命地咀嚼起来,连面颊的肌肉都跟着颤动着,仿佛生活的愁苦都藏在这萝卜干里,只有狠狠地嚼上一嚼,才能把它们都挤出来。
六岁的我,对这餐餐都是萝卜干的早饭提不起半点儿兴趣,强忍着喝下大半碗粥,便把玩起手中的饭碗来,上大下小,圆口白底,多像一顶帽子呀!我情不自禁地把这顶“帽子”戴到了头上,稠乎乎的粥汤一下子糊住了半个小脑袋。
父亲丝毫没有察觉到我的举动,直到那只粗瓷大碗从我的头顶滑落到了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响,他这才回过神来。
一切都为时已晚,粗瓷大碗已经被摔成了大小不一的瓷片,散落在褐色的泥土上。褐色,更褐了,白色,更白了,父亲的心情也更沉重了。他用双手抱着头,神情痛苦地蹲了下去,继而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瞪起了眼睛仔细地搜寻着地上的每一块瓷片。
突然,一块指甲大小的瓷片跃入眼帘,他不顾被划伤的危险,伸出粗糙的手捡了起来,小心地擦拭去表面残存的粥汤,一个小小的“中”字露了出来。他又低下头继续寻找着,终于,另一块刻着“心”字的瓷片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把两片残瓷合拢在一起,组成了一个“忠”字,那是他的名字。
那只碗,是爷爷留给父亲的为数不多的遗物之一。在乡下,饭碗意味着生计,传承了饭碗,就传承了“有饭吃”的朴素愿望。
现在,碗碎了,父亲愿望就变得朦胧起来。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要是铁饭碗就摔不碎了!”
父亲一咬牙给我买回来一只搪瓷碗,上大下小,黄底蓝边。
此后,我仍然会把碗顶在头上,地上却再也没有了碎瓷片,只是碗上多了一块又一块的疤……
(下)
柳木桌子散了架,楝树椅子缺了腿,我也变成了如父般壮实的青年。
二十岁那年,我在襄阳军事经济学院学员六队担任文书,文书属于队部人员,除了负责简单的文书起草之外,还要负责队部的勤务保障。
那时候,队长也有一只搪瓷碗,上大下小,黄底蓝边,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饭后,我总会认认真真地把这只搪瓷碗洗净擦亮,每次触摸到它,就仿佛触摸到了自己的童年。
然而,千虑一失的事情还是发生了,有一天早饭后,我像往常一样收拾起队部桌子上所有的碗筷,走到水池边洗涮起来,倒渣、洗碗、漂洗,每一道工序都轻车熟路,一大堆碗筷很快就洗好了,突然,集合的哨声响了起来,我连忙抱起它们冲进了食堂,放好后再匆匆奔向集合的队伍。
开饭的时间又到了,我却找不到那只黄底蓝边的搪瓷碗,我以为自己把它遗忘在了水池边,连忙跑过去查看,却连碗的影子也没看见。显然,队长的碗被我弄丢了。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转,弄丢了队长心爱之物,这可如何是好啊?我失魂落魄地跑去向司务长许俊报告,许俊埋怨地说:“你小子可真行啊,把队长的‘铁饭碗’都给弄丢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我却如芒刺在背。看我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许俊诡秘一笑,接着说道:“我给你出个主意吧,食堂大师傅老张也有一只搪瓷碗,和队长的那只是双胞胎,你去向他讨来顶替一下吧!”我连忙千恩万谢地告别了他,风也似地跑进伙房去找老张讨碗,老张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那只搪瓷碗交给了我。我定睛一看,果然和队长的碗一模一样,只是碗上多了几个疤。
开饭铃响了,我忐忑不安地站立在队部的桌前,队长越走越近,我的心在嗓子眼里也越提越高。以往,他一落座便端碗握筷,这一次,他却一反常态,端起面前的碗瞅个不停,我吓得大气也不敢喘,生怕队长发现端倪。片刻过后,队长终于放下了碗,不知是有意替我解围,还是根本没有发现,他瞅了瞅面红耳赤的我,说:“你小子毛手毛脚的,居然把我的碗摔成这样。”
……
岁月匆匆,当年铁饭碗的调包故事早已变成了军校生活的坐标,定格在我青春的记忆里。现在的我也端起了父亲口中的“铁饭碗”,但是,父亲的心反而放不下了,他时常提醒我“不该伸的手不要伸。”我明白父亲的良苦用心,也明白只有时时勤擦拭,“铁饭碗”才能不生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