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对银镯子
决定给三个孙女各打一对银镯子时,父亲已经八十二岁了。他不打银器已多年。
父亲其实是我的公公。听点爸说,年轻时的父亲博学多才,他能写会画,擅拉二胡吹唢呐,同时还是一位心灵手巧的老银匠。在饥馑年月里,全靠父亲走村串户为村中的妇人们打制银饰赚点手工费,才勉强支撑起这个因主妇久病而风雨飘摇的家。为此,父亲的足迹遍布十里八乡。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和点爸订婚时,父亲就曾送给我一对他亲手打制的银镯子,镯子是扁圆形的,在活口两侧对称地雕着精美的凤尾花形。
那时候,病中的婆母还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哥姐虽已各自成家立业,但都尚处在人生的爬坡阶段,对父母助力有限,家中生活难免清苦。所以,这对银镯子是清贫重意的父亲当时倾尽所有,能拿出的最贵重的礼物了。这份深情厚意,让本就酷爱银饰的我更是爱不释手,一戴就是许多年,以至于镯子上的凤尾花纹都因长年累月地磨擦而变得越来越浅,几近于无。
时光如水,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兄弟姐妹们的日子渐渐过得风生水起,年事日高的父亲也不用再为了生活而辛苦奔波,他和母亲就像一对知事的老鸟,安静地生活在桑林老家,摘椒种田,安享晚年。
2017年9月,女儿点点即将远赴异乡上大学,临行前,依依不舍的她向我提了一个要求:“妈,可不可以把你的银镯子送给我一只?”
我瞬间明白了女儿的心意。重情重意的点点要带走的不仅仅是一只普通的银镯子,而是对家深深的依恋。于是,我立刻摘下一只银镯子亲手戴到女儿腕上。从此,这只带着我体温的银镯子陪伴女儿度过了整整四年的大学光阴。期间,尽管机缘巧合,她又陆续得到了好几件饰品,比如砗磲手串,珍珠手链……她只是偶尔拿在手中把玩,腕上戴的依然是那只银镯子。
2021年中秋,我和点爸利用假期,陪父母风雨兼程到他们年轻时曾工作生活过的省城进行了一次“龙城寻梦游”,正在这里备战考研的点点也在百忙之中,特意抽出时间陪爷爷奶奶在省城玩了两天。在车站分别时,父亲注意到了点点腕上的银镯子。花纹依稀,但依然澄亮圆润的镯子让他为光阴的流逝而感慨万千。也就在那一刻,他忽然起意,要重拾老手艺,为三个嫡亲孙女各打一对银镯子。(大哥家还有两个女儿)
父亲说:“我得给她们留点什么……”
可是此时,因为不打银器已多年,他那些打造银饰的工具早已遗失殆尽。
我一直以为父亲只是说说而已,毕竟,如今年至耄耋,老眼昏花的他已不复当年的心灵手巧,再加上几年前还曾从三轮车上摔下导致右肩骨折,大半年抬不起手臂,我想,重拾老手艺,对父亲来说,估计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一转眼,过了两年。期间,有一次通电话时,父亲忽然跟我说:“我找下打银器的家什了!”
再后来,春节回家,父亲又告诉我,他准备了四千元钱,已经托人去潼关买银子了。
我这才意识到,父亲真不是说说而已。于是,心里有了隐隐的期待。
清明前,利用周末,我们一家三口回桑林老家祭祖。临别时,父亲弯腰拉开抽屉,从最深处掏出一个布包,晒宝似的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赫然是三对优雅锃亮的银镯子。
和我戴了多年的银镯子相比,这些银镯子显得更厚重一些,镯子上精雕细刻着繁密有序的牡丹花纹。其独到的纹路和复杂灵活的图案,是机械完全无法呈现的。
“玺玺在上海,倩倩在长沙,等她俩回来再给她们。点点你先挑一对……丢了十几年的老手艺了,居然还能拾起来,呵呵!”
笑谈间,我仿佛看到,“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中,一根细长圆润的银条在父亲饱经沧桑的手中慢慢转动,渐渐蝶变成一只美丽的手镯。在机器制造千篇一律的今天,父亲为这些手镯打上生活的印记,让它们带着特有的蕴味,自岁月深处而来。父亲用他勤劳的双手和智慧赋予了它们生命力,用一錾一锤的雕刻与敲打,诠释着他对孙女们厚重的爱与牵挂。
父亲低头帮点点褪下戴了五年的手镯还给我,然后又亲手为点点戴上了新的银镯子,自我欣赏一番,满意地说:“点点,这下,你也有自己的银镯子了!”
点点没有向爷爷道谢,而是喃喃道:“这镯子真好看!爷爷给我戴上了,我就再也不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