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家小院
李伟民
文明是人类社会生活留下的痕迹,中华文明的基础是农耕文明。文明会有多样的呈现形态,在人们的意识中会沉淀为一种思维方式,于外部的视线里往往是由这种思维方式出发,而铺展开来的种种美学结构。
农家小院这一建筑美学结构,呼应的正是农耕文明下的人文精神结构与行为结构。在我看来,最能体现农耕文明与农村文化的第一现场,不在田园阡陌,不在蜿蜒溪河,而在农家小院。
农耕思维下的文明,重固土自守,喜安居乐业,因此愿意在门前屋后种植些花草树木,养些禽畜蚕鱼,当然更想着砌起一个小小的院子,从而围护成一个稳固的安乐窝。
农家小院的造型一般是那种优美的小弧形,这同方形的农家瓦屋那么和谐地组接一起,圆方互融,儒道互补,中华文明的主体精神造型的象征意味袒示无余。
四季轮替,早出晚息,农人们的生活空间与心灵精神的起点与终点,总离不开这样鸟语花香的小院。在农人们看来,小院实在是广阔自然大地的一方浓缩,这里收纳着自然的阳光雨露,承载着生命的起承转合。
农家小院,表面看起来是农耕经济下的产物,实质上是一种文化形态。农人们总想着门前屋后建个小院,这已经形成了一种自觉性的文化认同,或可以说是一种文化契约,根植于千家万户每一个人的心间。走进农家小院,也便像是走进中华文明的启蒙课本,一页页,一行行,书写的是文明的印迹与文化的影像。
农家小院,没有攀附逢迎,没有恶意竞争,没有过度修饰,一切都是自然的搭建、朴素的光影、活泼的生态。袅娜炊烟滋润的空间,湿苔的墙院长有牵牛花的倩影,萤火虫的灯映照着小池里鱼儿的游动,院里的果树下一只古老的蟋蟀正在悠闲地弹琴。
农家小院美化了生存的空间,其实也是在美化农人们的心灵与精神境界。多重美化过后,经时间的加持,岁月的酝酿,便逐渐凝聚成了“仁”与“和”的儒家思想,“天人合一”的道家哲学。中华文化的种子,就在小院的土地上悄悄地播撒;中华文明的脚步,就在这千千万万的小院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生长延伸。
农人们虽不怎么会写诗,但他们心中的诗歌从未远离。农家小院,就是一首田园诗,从三千年前的《诗经》走来,在陶渊明的诗歌里有过描摹,在李清照的情意里有过吟哦。中华诗歌的韵味,总爱亲近这样的质朴与自然,平平仄仄的韵脚里常藏有花鸟虫鱼的身影。
在推窗而望时,对外面空间的没有阻隔的一览无余,是很难契合与低低瓦屋,浅浅小溪相呼应的农家小院的审美情趣的。当然,没有阻隔的一览无余也是一种美,但与中华美学、诗学,确实隔着几重山几程水。
常听人说,因家门前没有小院而感觉生活的遗憾。凡是能想着办法围起小院的人家,总是会尽力搭建一个院子,哪怕这个院子不怎么符合中华传统建筑美学标准上的造型。因为小院能守护精神心灵,没有小院的守护,心灵总觉缺少诗意安顿,心里也便有了些许遗憾。
农家小院,是一种形而上的存在,构成了一方精神天地。小院不是封闭所在,院门也不必紧锁,农人们的思想可以飞跃院墙而去,却最终还是要飞回来,回归小院里的宁静,为此生命才找到了皈依。
由于时代的要求,现在我们常能看到,农村有些劳动力会离开小院远走他乡。小院此时会成为异乡人心中最美的梦。月儿挂在院墙上,似是离人心儿那无限缠绵的牵挂,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中国人在异乡,耳边应该常有一只蟋蟀在绿苔的墙院下悠悠地鸣叫,此时的小院,成了乡愁的主要对象。
现代的都市人,也常爱追寻农村文化的脚步,乡村旅游、农家乐,成了近年来的热点话题。因为他们的精神结构里有中华文明的基因。久居小城,总是遗憾于没有购置带有小院子的商品房。我也是农民的孩子,童年的记忆里也有着农家小院的梦。
听家人说,旧社会那个年代由于家里穷,没有经费来购置建房的材料,祖父祖母是在四处捡拾来的砖瓦,搭建起了瓦房与小院。这样的屋院,融汇了四方的风水与景致,应该更有一种自然野趣,在我的童年确实是我的乐园。
春耕时节,迎春花、君子兰、喇叭花、鸡冠花、梨花、桃花灿美盛放,怡人的芬芳会扑鼻而来。我们小伙伴摘花于其中。仲夏时节,蟋蟀、知了、虫儿唱着远古的歌谣,成熟的果实缀满枝头。我们小伙伴摘果于其中。秋收时节,父母亲把收割来的稻草捆扎成一个个近似稻草人的模样堆放在小院里。我们小伙伴捉迷藏于其中。冬雪时节,呼呼的北风吹着残破的墙院呜呜地响。我们小伙伴堆雪人于其中。
为了追忆儿时屋前小院子里的美,前些日子,随家人去了一趟阔别多年的老家。发现瓦房与墙院早已拆除了,难见残砖断瓦的痕迹。取而代之的是老屋的地基上种植了一排排高大的水杉树正在茁壮地生长。
这些树木见证了家乡的巨变,也像是在启示着人们:变则通,通则达;在这样大好的时代背景下,勤劳的家乡人民一定能创造出更多的财富来。从经济学的角度来说,这么多的树木不也是一笔可观的财富吗?我忽而喜爱上了这些树木,尽管其破坏掉了我许多的童年记忆。
家乡的人们感恩于国家,已喜迁到了不远处,生活变得比从前富有多了,但不变的是依然质朴的性情,还有门前屋后低低的农家小院。
由于时代的变化,农人们的小院已经搭建的不像原始意味上那般朴素简陋,但其围护起来的诗意感觉,像院墙下蟋蟀的鸣叫声般依然古老,那便是遥远的中华文明的声音。
无论走了多远,离开了多久,小院子里的这些声音和光影,总是那么熟悉而亲切,不经意间,就游走在梦里梦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