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根的声音
（一）
二月二十九日，依依从南京一路乘车来到了峡江县巴邱镇上。
依依回老家巴邱镇，是来看望外公的。不过，不是看望活着的，而是看望永远沉睡的外公。外公长眠时已过84岁。
依依走进大院门口，就看见大舅舅的儿子，也是外公唯一的宝贝孙子阿弟站在那里，臂上戴着黑纱。看见依依，先愣了一下，接着咧嘴笑一笑，表示认出来了，然后用他正在变声的喉咙喊：“二姐来了！瑾华，快点进去说，二姐来了！”他的声音里隐隐透出一种威势。依依想起来了，阿弟是长孙，在家里地位是很高的。就是自己这个大学毕业生，号称无冕之王的省报记者也不及他。
瑾华是小舅舅家的女儿，刚上初中一年级。她出神地看着依依，朝依依笑笑，咚咚咚地跑进去了，一边跑一边喊，“二姐来了，二阿姨家的二姐来了！”
依依不由得加快了脚步。隔着天井，她老远就听见了外婆幽幽的抽泣声。
（二）
话说1938年7月，巴邱镇上出生了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此人家境贫寒，十来岁便空身一人出去闯荡了。走时身无长物，只有腰间一条布带子，后来在上海滩做生意发了财，娶了妻室，生了儿女，回巴邱镇上置了一座豪宅，就此收心，一生倒也平安无事。
也许是心中避讳，此人从来不露暴富之状，平时总喜欢穿一件青布长衫，逢人道贺：“发财，发财。”他总是拱拱手：“哪里，哪里，糊口而已。”可惜，即便瞒得了乡邻，也瞒不了神灵。
当人们走过那漂漂亮亮的豪宅，总是神秘地瞅着那扇紧闭的红漆大门。不久，巴邱镇上起了流言，说这座豪宅底下埋了万贯家财。说得有根有据，有手有脚，有鼻子有眼睛。
算起来，依依有好些年没有看到外公了。依依读大学二年级时，外公到依依家来过了一个年。2015年大学毕业工作后，妈妈托人带给依依一个玻璃瓶，有盖子的，可以当旅行杯用的那一种瓶子。妈妈微信里说，这是十全大补膏的药瓶，外公吃的。外公一个冬天共吃了六瓶，每个瓶子都送给了一个他认为以后会有点出息的后辈人。依依是第一个得到外公送的瓶子。说明外公对她的希望最大。
依依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瓶子。她想不出，一向相信“万补不如饭补”的外公居然认认真真地吃起十全大补膏，而且一下子吃了六瓶。外公真的老了。依依非常感慨，她用心地把瓶子收了起来。她不敢真的用它来喝茶。她手上没有长螺纹，常常要摔坏这样那样的东西的。而这个脆弱的玻璃瓶子又是跟她的前途息息相关的。
现在，那瓶子大概还在吧，依依也多少有点出息了，可外公却不在了。可见十全大补膏是没有什么用处的。一个人的生老病死，什么也挡不住。
（三）
外婆家的豪宅，结构很复杂。进了大门，是两间耳房。依依小时候，这两间耳房不派什么用场。外公外婆住东边的正房，大舅舅住西边的正房。后来因为小舅舅要结婚，为了让大舅舅、小舅舅平等，外公外婆就把东边的正房让给小舅舅住。
据说外公外婆搬进两间耳房时，只对大舅舅、小舅舅说了一句话。外公说：“别的没有什么，我们都老了，只希望你们兄弟两个太太平平，和和气气。”
但外公外婆的“自我牺牲”并没有换来期待中的结果。好多年来，大舅舅、小舅舅之间的争吵连续不断，为了厅堂，为了天井，再不就是为了小孩。外公外婆开始还一本正经地劝劝架。后来也烦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紧接着就分了家，大舅舅一家，小舅舅一家，外公外婆一家过。大家各归各。
从穿堂走过去，便是一个小天井。小天井右边拐过去还有一条狭长的壁弄，外婆用来养鸡。依依记得，壁弄里有一棵夹竹桃，一到夏天就开满了红艳艳的花，但外婆不让依依碰，说这些花有毒，还说壁弄里有一条蛇。总之，外婆不喜欢依依们到壁弄里去玩。只是那壁弄仍然用一个竹篱笆挡着，仍然有许多鸡在那里伸头探脑，那夹竹桃可能还在吧，依依想。
过了小天井，便是大天井。大天井和小天井之间耸立着一堵高大的照壁，中央是一扇大门。
照壁上饰满了雕刻的龙、凤、莲花，还有许多曲里拐弯的花纹，非常好看，依依的艺术启蒙正是从这里开始的。可惜，这些花花纹纹被人凿掉了不少，而且凿掉的都是那些精致、中看的部分。比较一般，不太好看的花纹图案都留下来了。
大天井是一片砖铺地。那砖铺得很奇怪，是一块一块竖起来铺的。这种铺法曾使依依颇费心机。她弄不懂，为什么要用一块砖头最小的面积去铺地。她猜想那个时候外公家一定很有钱，所以不在乎多用一些砖头。她去问妈妈，却被妈妈骂了一顿。妈妈说外公从来就是穷人没有钱，那样铺地砖，是因为铺地的砖头都是断了的半块砖。依依有点不相信，偷偷地掏了一块，发现是很完整的砖块。但依依不再去问妈妈了。因为她有点明白了，大概不会有什么人愿意承认自己是很有钱的。那个时候，有钱人最怕遭到别人的嫉妒或算计。
大天井的两侧是东西厢房，现在分别由大舅舅、小舅舅的小孩住。厢房造得很考究，朝天井的一面是四扇大窗。厢房和正房之间，有一条小夹弄。厢房的门便在夹弄里。这样，厢房既显得很谨慎，又不影响正房的釆光。这种设计是很聪明的。
三间正房坐北朝南。空间很大，很高。厅堂朝南是一式落地长窗，有一条高高的长门槛。这门槛是活动的。夏天可以撤掉。依依曾在上头磕掉一颗门牙，被外婆扔到床底下去了。厅堂宽大，方砖漫地。据说这种方砖是订制烧的，乡下人叫灶门砖，只有砌灶头时才舍得买几块，很贵。
长窗，一年四季敞开着。迎门一大幅白缎子，正中挂着外公的一幅大照片。照片上的外公显得很有精神，眼睛睁得很大，也很亮。两边是一幅挽帐，写着“慈父春云滋玉润”，“东床莹泪滴冰清”。横幅是“音容犹在”。一看便知，是爸爸的手笔。
外公的照片下是一张小方桌，上面摆着三牲：一盘猪肉，一盘鱼，一盘鸡蛋。两支白蜡烛幽幽地燃烧着，挂着长长的烛泪。方桌前的地上放着一块地毯。依依有点踌躇，她吃不准是不是要在地毯上跪拜，别的还好办，跪拜她不大愿意。
“依依，叫外婆不要哭了！”依依突然听到了妈妈的声音。她这才发现，遮布后面，沿着墙，密密麻麻地坐着很多人。 妈妈正在一个角落里招呼她。
外婆还在哭着。外婆念过私塾，也算是个识文断字的人，她哭起来不象一般作了未亡人的老太婆那样拖腔拖调，大声号啕。只是抽抽泣泣，幽幽咽咽，让人听了越发心酸。依依从未见过这种场面，一时不知怎么办好。
“依依，叫外婆不要哭了。”妈妈又在提醒她。
“外婆，不要哭了。”依依有点机械地重复着。她心里很想说一句别的话，但又说不出。
“依依，你来了。”外婆擦着眼泪。
“外婆，我来了。”依依呆呆地站在外婆面前，不知说什么好。
一时间，遮布后嘁嘁嚓嚓的人们也都不说话了，一齐转脸瞅着依依。
突然，阿弟的姐姐阿芬叫了依依一声：“二姐！”话音未落，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飞了过来，情急中依依很准确地一把接住了，是块黑纱，上头还有个别针。她便把黑纱别在左臂。
过了一会，依依突然觉得很闷，走到妈妈身边说：“妈妈，我出去走走。”
“去吧，不要走得太远，要吃晚饭了。”妈妈交待着。
“二姐，二姐！”小阿姨只有三岁的女儿洁洁摇摇摆摆地走过来，讨好地拉着依依问：“二姐，你到哪里去，我也去。”都是小阿姨教洁洁这样说的。
依依把她抱了起来，觉得她很轻。“到外面去。”
“你是到老渡口去？”
“是的，去老渡口。”依依心里突然涌起一种暧暖的东西，她低头亲了洁洁一下。
（四）
依依一点点大的时候，就学会了逛街。她特别喜欢到西门街去玩，就是吃不到，闻闻香喷喷的味道也很满足。走几步路是油条香，再走几步又是一阵刚出笼的肉包子香，再走几步又是萝卜丝饼香。依依拿着几块钱，可以从西门街的这一头吃到那一头，吃得嘴巴油光光，面孔红通通。那时候的东西是很便宜的，生意做得也活络。油条只要五分钱一根，小笼包子一角钱一只，馄饨两角钱一碗。在西门街的一棵大树下，还有一个卖糖粥的女人，三十几岁的年纪，肌肤雪白。她姓唐，小孩子们都叫她“唐娘娘”。她坐在大树下，一大锅糖粥在炉子上噗噗地烧着，她用竹头敲着一个紫亮的小竹筒，有板有眼地喊：“笃笃笃，卖糖粥。一角钱，一笃笃。”依依给她一角钱，她从不给依依“一笃笃”的粥，总是给她舀满满的一碗，那粥是黄褐色的，据唐娘娘说，粥里放了红糖。依依是最喜爱吃红糖的。因此，她总是很珍惜地吃红糖拌的糖粥，吃完了还伸出舌头，把碗舔得干干净净，恨不得是个能翻转过来的橡皮碗。
“吃饱了？”唐娘娘每次都要问一声。
“吃饱了。”依依心满意足地摸摸肚皮。
唐娘娘很喜欢依依。她从前有个女儿，跟依依一样的名字，不过是衣服的衣字，后来生病死了。“依依，我家衣衣长得好看，比你好看。”她摸摸依依的脸，自言自语地说。
“哦。”依依总是很服气地点点头，她那时还不明白，长得好看竟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
依依抱着洁洁慢慢地走着，只觉得洁洁越来越沉了。“洁洁，下来自己走吧？”
洁洁摇摇头。她看看依依的脸色，又说一句：“大阿哥抱我到老渡口去，一步也不要我自己走的。”她不肯下来走，鼓励依依学阿弟的样。
依依没有办法，坚持了一阵，又说：“洁洁还不会走路，一走一个跟斗，是不是？”
洁洁更干脆了：“洁洁会走的。洁洁现在不高兴走！”
唉，现在的小孩真精，依依小时候大人拿来对付她的一套，洁洁统统不吃。依依只得屈服了。
老渡口到了。
从前老渡口有一个汽渡和人渡。汽渡有两艘趸船专门装载汽车、拖拉机过江，这边装过去，那边装过来。人渡也有两条机动船往返装人过江。后来架起了赣江大桥，就撤掉了汽渡和人渡。那时河边的人家都依河搭出座座木板的小晒台。现在这些木板晒台连同它的房屋不见踪影，沿河是一排排簇新的高高的商品房。河边的小码头也再不是笃笃作响的青石板了，而是一步一步的水泥台阶。从北到南一条长长的河堤就象一条长长的龙，䇄立于河岸，气势如虹，恢宏壮观。
依依抱着洁洁站在河堤上，河堤人流如潮。展眼四望，赣江碧水如镜，水流滔滔。近山远山连绵不断，青翠的群山重重叠叠，在云海苍茫之间，若隐若现。巴邱镇上，漂漂亮亮的六0记忆广场，一个又一个的花园式停车场，让人赏心悦目，悠然自得。还有许多经过改造好的旧建筑，修旧如旧，焕然一新。东门街、西门街、南门街、北门街。四条街，两条东西向，两条南北向，连成一个井字形。这个井字街，正是巴邱镇有条不紊，井然有序的写照。
“到西门街去，洁洁要到西门街去！”洁洁的身子开始不安分地挣扎着。
“洁洁，要么你自己走，我就带你去。”依依决定以此作为要挟。
不想，洁洁咚地跳到地上，踏踏踏地就往西门街去了，而且走得非常矫健。依依笑了，她好象看见了一个小小的依依。
馄饨店。油条店。包子店。一路都过去了。洁洁连停住脚步的意思都不曾有，甚至走过了一家门面考究的小西餐馆也目不斜视。
“唐奶奶！糖粥！”洁洁突然欢呼起来。
依依停住了脚步。
依然是那棵大树，依然是大树下一只铁锅，依然是那个“笃笃笃”地敲着竹筒的唐娘娘。看上去，她好象没有怎么变，只是头发白了些。
依依忍住没喊她。她希望唐娘娘能先认出她来。她走过去，要了两碗糖粥。
看来，洁洁跟唐娘娘很熟。唐娘娘一边看洁洁滋溜溜地吃糖粥，一边问：“洁洁，外公死了？”
“唔，死掉了。”洁洁点点头。
“啥时间死的？”
“前天夜里。洁洁一觉醒来，大家在哭，外公就死掉了。”她又补充了一句，“眼睛闭起来了。”
“作孽！”唐娘娘叹息一声。
“我老早就晓得外公要死了。”洁洁很是得意，“大家都来问我，外公会不会死？”我对他们大家说，外公就是要死的。他们给我吃巧克力，我也说外公要死的。他们骂我，我还是说外公要死的。外公就真的死掉了。唉！”她也一本正经地叹了一口气。
“真是的。”唐娘娘朝依依看了一眼，仍然没有认出她来，啧啧嘴又问洁洁：“洁洁，你说说，唐奶奶什么时候死？”
洁洁想也不想：“唐奶奶不会死的。洁洁要吃糖粥的。”她很实用主义。
唐娘娘显然很高兴，又给洁洁添了一勺粥，却叹着气说：“唉，就是不死，生意也做不下去了。”她朝依依笑笑，“也只有洁洁要吃，也只有你们外地人来尝个新鲜。”
“唐娘娘！”依依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声。
唐娘娘一怔，眯眼看看依依。
“我是依依，唐娘娘，还记得吗？依依呀！”依依觉得自己鼻子酸酸的。
“喔，依依呀！”唐娘娘终于认出来了，她后退一步端详着依依，“是依依呀！你要不讲，我哪里认得出？女大十八变，变成一个体面的大小姐了。”唐娘娘擦擦眼睛，“我家衣衣要是不死，比你还大三岁呢！依依，今年二十七岁了吧？”
依依点点头。
“结婚了没有？”
依依摇摇头。
“有男朋友没有？”
依依先摇摇头，后来又点点头，她还有点不好意思承认。
“比你大几岁？”唐娘娘对此十分关心。
“大两岁。”
“大两岁好。大两岁好。”唐娘娘接着又问依依在哪里工作，离家远不远，苦不苦。依依一一作了回答。
“依依，这次外婆家来了不少客人吧？”唐娘娘突然神秘地问：“你晓得他们来做啥？”
“奔丧的。”依依老老实实回答。
“屁，他们是来分钞票的！”
“分钞票？外公哪里有钞票？”依依觉得有点好笑。 她知道，外公、外婆的晚年是很清苦的。大舅舅、小舅舅每人每个月只给他们三十块钱；妈妈再给他们一点。他们手头的钱，是很吃紧的。
“依依呀，你哪里晓得，你外婆的房子里头，金银财宝埋的不得了，一个巴邱镇的人全晓得的。作兴他们看你老实，又是外甥女，不对你讲。”
依依舔着筷子，依稀记起小时候听过的传闻，她笑了，“唐娘娘，这是人家传传的，哪里会有金银财宝。要是真的有，外公为什么不挖出来用呢？”她觉得这是最有说服力的。
唐娘娘也笑了，“你外公的心思，你们哪里猜得到？巴邱镇上的人哪个不说你外公门坎精。也作兴他老早就挖出来了，不让别人晓得，在家里偷偷摸摸吃好的……”
“不会的。”依依有点不高兴了。老话说，外甥是外婆家的狗，没有吃就趴灶头。她从小就在外婆家趴灶头，外婆家里的情形，她是清楚的。
“就算没有金银财宝，你们家的房子也值大钞票呢！”唐娘娘见依依有点动气，便不再提金银财宝的事。
“房子！”依依很是惊奇。她想不出，为什么外公一死，连房子都要变成钞票呢！
唐娘娘告诉她，旧区要改造，正好动到外公家的房子。房管局的人算过，按面积，光拆迁费就有几百万块。另外，还有那么许多木料、砖瓦，虽说年代很久了，可都是上好的成色，又是一大笔钱呢！就是地下没有金银财宝，地上的东西也不知有多少钱呢！
依依在报社里听到过不少遗产、房产之类的纠纷。其结果，弄得骨肉至亲伤了和气不说往往还反目成仇。没有想到，这种事竟也落到自己外婆家来了。那一大堆舅公、表舅什么的，加上俨然以长子自居的大舅舅和脾气倔强的小舅舅……依依不愿意往下想了。唉，外公要是没有这一座房子该有多清爽呢？
“呀，洁洁，洁洁。”唐娘娘轻轻地拍着洁洁。这小姑娘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快回去吧，小姑娘要伤风的。”
依依抱着洁洁走出去好远，回头看看唐娘娘。唐娘娘也在望着她，还伸手擦了擦眼睛。
（五）
依依抱着洁洁走到外婆家门口，瑾华迎了出来。她告诉依依，她爸爸接来了两个客人。一个是上海阿舅，一个是上海阿哥。
“上海阿哥长得真白。”看看依依的脸色，瑾华立刻又补充了一句：“男的面孔雪雪白，看上去没一点精神！”
依依没有说什么。她很心烦，把洁洁交给了瑾华，便走了进去。
已经开始吃晚饭了。东厢房是男客人，爸爸也坐在里面，一声不响地吃着。西厢房摆了两桌，都是外婆家人和女客人。妈妈身边留着一个空位子。依依坐上去，小阿姨端给她一碗饭，她闷闷地吃着。
“依依，你怎么不开心？”妈妈是很善于观察人的。
“又不是吃喜酒，有什么开心？”依依很尖刻地顶了妈妈一句。妈妈便不说话。大概她认为依依是很有理由对她发脾气的。
小舅舅走了进来。小舅舅长得很神气。据妈妈私下里告诉依依，小舅舅不是外婆生的。外公在上海做生意时，有过一个小老婆。后来，不做生意了，回巴邱镇来，小老婆就跟了别人。但小舅舅倒是跟了外公和外婆，外婆不大喜欢小舅舅，这是依依小时候就看出来的。但依依觉得，小舅舅对外婆要比大舅舅对外婆的态度好一些。小舅舅比较滑头，挺讨人喜欢的。
“妈妈，大舅公他们说，你的喉咙哑了。明天正式开丧，要换一个人哭哭，哭得响一点。”小舅舅说。
外婆的嘴唇动了动，发出又低又哑的声音：“换啥人？”
“又不是唱戏，还要哭得响！”小阿姨愤愤地把一块鸡蛋塞到洁洁嘴里，“啥人嫌哭得不响，啥人去哭好了！人都死了，跑来指手画脚。”她重重地把碗放到桌上。
大舅妈站起身添了一碗饭，说：“你们不要叫我哭。弄不好，我哭哭就会笑出来的。”她从小没有父母，所以体会不到小辈对父母的感情。说起话来没轻没重，外公在世时常说她少了脑筋。
小舅妈马上接着说：“我今天早上哭了半天了。我娘死的时候，我也没有一本正经坐在那里哭半天。”她朝小舅舅白了白眼睛。她和小舅舅在一个厂，吵起架来，家里吵不完，还可以到厂里接着吵，所以小舅舅比较怕她。
“她们总归是长辈，讲出来的话不好不听的。”外婆有点怕事。她希望能把外公的丧事顺顺当当地办完，不要出什么差错。
小舅舅把目光投向他的姐妹们。
“我不会哭的。”妈妈马上声明，“我一哭喉咙就哑，明天要哭一天呢，我的喉咙哪里吃得消。再说，我还要回去上课，喉咙哑了就上不得课了。”
小阿姨说：“叫我哭也可以，啥人负责管好洁洁，啥人负责到外面人家去借盆子、借碗？”
大家都不响。除了小阿姨，别人都不大有这个活动能力。
大阿姨嫁到乡下，生了一儿一女，是个乐天派。她笑眯眯地说：“要么去请个人来哭哭，我也不会哭的。”
“算了，我看就你哭吧！”小舅舅认定了大阿姨，“你的喉咙蛮好的，一天半天也哭不坏，不会影响你上课的。”大阿姨也是教师。
“我是哭不好的，你们不要笑我。”大阿姨很忠厚。
大家一起安慰她，“哼几声就好了，不要一本正经哭的。”
原来，悲痛也可以表现给别人看的。依依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她觉得非常烦恼。痛苦本是属于内心的。要把痛苦表现给大家看，这痛苦不就变成了滑稽。
吃罢夜饭，全体集中在厅堂守灵。男左女右，阵线分明。依依看见一个皮肤很白的小伙子懒洋洋地披着件衣服靠墙坐着。见依依看他，他略略牵动了一下嘴角，很草率地表示了一下意思。依依还是第一次碰到对她如此不感兴趣的小伙子。
戴眼镜的上海阿舅开始询问外公得病的情况，医治的情况，临死前的种种言行。大舅舅一一作答。大家默不作声地听着他们一问一答。
“唉，你们应该通知我一声嘛。我在上海认得一个姚半仙，他对老年慢性支气管炎顶有办法，又叫姚三帖，三帖药一吃就见效了。”上海阿舅非常惋惜，好象所有的不幸便在于少了通知他这一环节。
“你十几年没有跟家里联系了，啥人晓得你在上海混得怎么样？”大舅舅一开口就没有好话。这两天，他这个长子处处给客人挑毛病，挑得简直有点神经过敏了。
上海阿舅不说话了。
大舅公在一旁冷冷地开口了，“老早我堂兄是住在正房的，啥时候搬到耳房去住了。耳房临街，又吵又潮湿，叫我堂兄怎么不生病？”
大舅舅，小舅舅一时没有话讲。小舅妈站起身，走进东房，砰地把门关上了，声音很响，连外公灵台上的蜡烛都给震了一下。
“大表弟，这话就不要讲了。”外婆低低地、慢慢地说：“搬到耳房去，是我们自己愿意的。老了，喜欢热闹，靠街也方便点。”
小舅舅缓过气来，接着反击了，“我们当儿子的还要怎么样，一夜一夜的守在旁边，眼睛也不敢合一合。人都瘦了好几斤。那个时候，你们都到哪里去了？”
小阿姨突然站起来，怒气冲冲一声断喝：“阿弟、瑾华、阿芬全都出去，哪里有空坐在这里嚼舌头，洗菜去！”
“依依，你也去！”小阿姨同时也推了推依依。依依便站了起来。对面的上海阿哥也站起来，懒懒地走出去了。
后天把外公送走了，家里要办酒席。要准备大量的菜。依依和阿芬、阿弟们这些小辈的人被支到义井头的井台上去洗菜。上海阿哥跟了出来，但却不动手，在一旁看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依依搭着话。看来，他认为这一群人中，只有依依还有几分投契。
“唉，我本来想到乡下来散散心，哪里晓得到处都是一股臭味，铜臭，钞票臭！这些人你一句来，我一句去的，哪个看不出，都想当老大，想分钞票。金钱拜物教！”上海阿哥很不屑地哼了一声。
“那你呢，你不想要钞票？”依依觉得他虽然言辞激烈，但仍然非常幼稚。
“我是身无分文，心忧天下。”他摇摇头，又摊摊手，做了一个怪异的姿势，“我在家待业，至今还没有去挣钱。”
“那你吃饭、穿衣不是要用钞票吗？”依依有点讥讽地反问。
他见阿弟要把一桶水倒进木盆里，往后退了半步，“这都是身外之物。再说，我一个臭皮囊又值多少钞票呢？不晓得啥时候一头钻到汽车肚里，就万事大吉了。”
阿弟们都停住手里的活，倾听上海阿哥的高论。瑾华突然抓到了问题的实质，“上海阿哥，你是赚不到钞票，所以不高兴，是不是？”
上海阿哥顿了一顿，说：“钞票是个怪物，一个人有了就还想要，钞票越多越贪心。我一分钱也没有，落得清爽，为什么要不高兴呢？”
依依将手中的一把芹菜抖一抖，放进篮子里，不慌不忙地说：“我觉得钱还是很重要的，特别是在现在的社会中。但它不是唯一的，更不是至高无上的，有很多东西拿钱是买不到的，更不可以用钱来衡量的。”
“就是，还是二姐说得对！”瑾华向来崇拜依依。
“不洗菜就离开点，当心弄潮了皮鞋！”阿芬突然冒出一句，她看不惯上海阿哥袖手旁观。
上海阿哥打了个呵欠，慢吞吞地走了。
天黑了，大家洗好菜，都回去了。
（六）
第二天，外婆家非常热闹。
小天井里支起了两个大锅灶，搁了一块板，板上是大块大块的猪肉、冻鸡，还有很多罐头，堆成一个金字塔。
大阿姨不声不响地坐在厅堂上。阿弟在门口放了一挂鞭炮，通报祭拜仪式开始举行。大阿姨立刻“爹爹啊，爹爹啊”地哭起来。一支唢吶也呜呜咽咽地吹起了哀伤的调子，司祭（念祭文的人）也在悲悲切切地一句一句诵读祭文。
来吊唁的人很多。有外公以前的同事、朋友，也有大舅舅、小舅舅单位里的人。现在已经不作兴送花圈了，作行送被面。厅堂的三面墙壁上都挂满了红红绿绿的被面。来的人在外公的照片前鞠个躬，有的跪下去磕个头。如果磕头的是长辈，大舅舅便立刻跪在地毯上回磕头。然后，来客照例到东房安慰安慰外婆，再听听大舅舅复述一遍外公发病、医治，去世前后的大体情况，喝一杯茶，便走了。
依依和妈妈坐在小天井的角落里洗刷碗和盘子。几个客人在天井里走来走去，朝壁弄里探探头，又站在门楼下指手划脚地讲着什么。
“妈妈，人家都说外婆家里有金子银子，是真的？”依依低声问。
妈妈朝她看看，说：“有一次，外公对我说过，你这一世人生，就是不工作，也不会愁吃穿的。听这口气，好象是指家里有点底子。”
“埋在什么地方呢？”依依偷眼看看那几个客人，“我看他们都想找，东厢房，西厢房原来是地板地，现在都弄成水泥地了。作兴大舅舅、小舅舅也偷偷地找过。”
妈妈用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目光看着依依，“依依，你对我说心里话，如果有，你想不想要？”
依依想了想，很坦率地说：“属于我们的，我们当仁不让。”
“问题在于，什么叫属于我们的呢？不是靠我们自己的力气得来的东西，就不应该属于我们。我和你爸爸都这样想的。”
“可别人不这样想。卖糖粥的唐娘娘说，来这么许多客人，都是想来分钞票的。妈妈，东西埋在哪里，外公晓得吗？”
“外公自己埋下的，怎么会不晓得呢？”
依依楞楞地洗着碗，想起小时候，外公外婆买了一点肉，先烧一盘红烧的，让大家高高兴兴吃一顿。然后，再把剩下的肉汁、肉骨头放上咸菜，烧一砂锅，慢慢地吃。外公是很能够吃苦的，但也有一、两个富贵习惯改不掉。比如他特别喜欢吃香蕉，每逢香蕉上市，他都要去买一些。买回来给依依们每人分一只，剩下的就一个人坐在藤椅上一口一口慢慢地吃，吃光了总有点遗憾，“唉，香蕉就是不经吃。”很久以后，依依看到香蕉，还会想起外公说这句话的表情。依依拿到第一次工资，就用微信给外公发了一百元红包，并在微信里写道：“外公，这一百元钱，是给你吃香蕉的。”后来，听外婆说，外公只舍得买了十块钱的香蕉，还说：“依依不懂，少吃多滋味嘛。”总之，外公的生活是过得很清寒的。他为什么不把地下的金子银子挖出来呢。他每天吃香蕉，也吃不光呀。人生都是喜欢享福的，难道外公就例外吗？真是想不透。
大舅舅走过来，“阿姐，到东厢房去吧，趁现在大家都在，有点事要商量。”
妈妈没有应声，低头仔仔细细地洗着手中的一只盘子。等大舅舅又催了一遍，她才对依依说：“依依，你去吧。我和爸爸的意思全告诉你了，你是大人了，你也可以发表你的意见。你姐姐、弟弟都没有来，你也可以算是他们的代表了。”
也许是出于职业特点，依依对那种场面特别感兴趣。她答应一声，洗了洗手，便跟着大舅舅去了。
东厢房里烟雾腾腾。依依挑了个角落，不声不响地坐下来。
上海阿舅和客人们都到全了。外公的子女们各家都派有一个代表。依依是其中唯一的小字辈。
“哎呀，我们讲了半天，怎么把依依忘记了！”倒是大舅公首先把注意力转向依依，“依依是大学生，又在报社里当记者，见多识广，这种事情她一定有经验。”
“这倒是的。”一个戴瓜皮帽的老头子欠欠身，讨好地朝依依笑笑。
依依不晓得应该说什么，只好也笑笑。
大舅公咳嗽了一声，大家都严肃起来。他朝在座的每个人看了一眼，“我还是那句话，我表兄到底有没有留下什么话，隐瞒是不作兴的。法律上对遗嘱有规定，我专门去问过法律公证处的。”
“我不晓得，一点点也不晓得。爹爹去的时候，就阿哥守在旁边，还有妈妈。我刚好换班下来，在房间里睡觉。听见他们喊，穿了衣裳跑出来，爹爹已经过去了。”小舅舅很详细地介绍着当时的经过，一脸遗憾。他朝大舅舅看看，“这个就要阿哥摊开来说了，全是自己人，大舅公说得对，隐瞒是不作兴的。”他已经和大舅公站到一个立场去了。
“我有什么好瞒的！”大舅舅朝小舅舅白了一眼，气冲冲地说：“不是对你讲过了，爹爹死的时候说的一句话是‘蹩脚香蕉’，就是这句话，多一个字也没有！”
大家都不作声，都在细细地体味着这四个字的含意。依依心里一阵惋惜。她很明白外公的意思，外公死的时候，也许竟然没有吃到一只满意的香蕉。
“会不会是暗语，作兴你晓得。”戴西瓜皮帽的老头摸着下巴说。
“什么暗语，又不是演电影！我也给过一只香蕉到他吃。香蕉放的时间长了，不新鲜了，他就说了这句话。两分钟不到，就过去了。”大舅舅有点气急败坏，“早晓得拿录音机录下来，省得你们疑神疑鬼。”
“这倒事先没有想到！”小舅舅有点惋惜。那口气，好象大舅舅确实还隐瞒了什么似的。
大舅舅不服气，“你这是什么意思，把话说说清楚！”
“清楚不清楚，自己心里明白！”小舅舅顶了一句。
眼看兄弟两个要拍桌子了，上海阿舅马上和稀泥，“哎哎哎，自己兄弟，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廖书记来了！”大门口的阿弟突然高声通报。
依依晓得，街道廖书记是外公的老朋友。外公在世时，她对外公是很照顾的。大舅舅立刻跑出东厢房。大阿姨还在厅堂上“爹爹啊，爹爹啊”地哭个不停。
留在东厢房的人一时没有话讲。大姨夫突然很响亮地打了一个呵欠，惹得大家一起朝他看。大姨夫是农村人，娶了大阿姨，当时大家都不太满意。包括依依，当时也觉得大阿姨很吃亏。他文化不高，也不大有教养。但人很老实。忠厚的大阿姨嫁这么一个老实人，外公外婆也比较放心。大阿姨派他来参加这种会议，他好象一脸的不感兴趣。其实，认真说起来，最需要钱的倒是他们。
洁洁也一晃一晃地走进来了，“妈妈，洁洁要痰盂。”她一向很文明，从不说要大便还是要小便，只说要痰盂。
“讨债鬼！”小阿姨骂了一声，抱着她出去了。
送走廖书记，大舅舅阴沉着脸回到东厢房。“我还是那句话，爹爹死的时候，什么话也没有留下！信不信由你们。要打官司我奉陪到底！”
“伤和气的话千万不要说。”大舅公姿态很高地说：“我们有一说一，今后会拆房子，得的钞票我们一分也不要。不过，那些地下的东西是我堂兄留下的，我们也轮得到一份。拆房子的时候，我们是一定要来的。那时候，你们要先打招呼。”
“用不到等到拆房子的，你们要想找，现在去找好了，关起大门全是自己人，不怕丑的。”
瓜皮帽立刻响应，“好极了，这倒是个办法。夜长梦多，啥人晓得以后会出什么事？”
“好，先找找看吧！”大舅公立刻站起身来。大家也跟着站起来。
“放屁！”小阿姨堵在门口厉声骂：“你们这些人怎么做得出，爹爹的尸骨未寒，人还没有出去，你们就想挖墙掘地了，你们自己是不是当父母的？你们的儿女们要这样，你们心里好过吗？啥人今天动一块砖，挖一挖地，我就把他打出大门去！”
“妈妈，卫生纸！”洁洁坐在门口的痰盂上喊。小阿姨转身打了她一记，她立刻哭起来。
“小妹，随便他们去。”大阿姨过来给洁洁拿了卫生纸，劝小阿姨，“让他们去找，找不到也就死心了。”
“不，我就是不让，这样对不起爹爹！”小阿姨抽抽泣泣地哭起来了。从小天井走过来的妈妈也靠在门楼下哭了。
“太过份了！”从不发表任何意见的爸爸也十分气愤。
外婆从东房走出来，站在台阶上，看着天井里的人，慢慢地说：“等他出去了，随你们怎么找，拆屋也好，掘地也好，我全不管。”
大家都沉默下来了。灵台上的蜡烛燃尽了，该换新的了。
（七）
晚上，大人们集中到东厢房商议明天出丧的事情。依依、阿芬和瑾华洗好碗，洗好菜，便没有事做了。不让打扑克，也不让看电视。她们坐在西房，也许是因为上午大人们之间爆发了一场争吵，涉及到各人的父母，所以大家觉得十分尴尬。说话时眼睛都望着屋顶。
“天真冷”瑾华叹了一口气。
“唔，零下三度了。”阿芬不看瑾华，对着依依说。
依依属于缓冲对象，因为她妈妈没有直接介入纠纷。她朝她们两个人看看，附和她们的意见：“水里都结冰了。”
“上海阿哥上街去了呢，真不怕冷。”阿芬说。
瑾华对这个消息很感兴趣，但又不好意思问阿芬，只好盯住依依问：“上海阿哥上街去做啥？”
依依摇摇头，她不晓得。
“喏，去吃馄饨。”阿芬对依依说。
“上海人的嘴真馋！”瑾华下了个结论。
“就是。嘴里说不要钞票，心里想得不得了。”阿芬愤愤地说。
谈话一触及这个敏感的话题，本来有些融洽的气氛即刻又消失了。三个人一时都不说话了，把眼光转向厅堂，厅堂里也只有阿弟在外公旁边守灵。
过了好一会儿，瑾华突然拖着哭脸说：“真的，公公为什么要死呢？”
阿芬看得很透，“人全部要死的。我们也要死的。”
联想到这个世界上将没有自己，大家突然感觉到一种被窒息似的沉闷。依依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么，做啥还要吵来吵去呢？”瑾华朝阿芬那边靠了靠，“全是公公的儿子、孙子，全要死的，大家现在和和气气，多么好呢？”
“真的，大人有的时候会想不开的。”阿芬朝瑾华笑笑，算是代她父亲赔了礼。瑾华也朝她笑笑。她们这一辈人都是在外公外婆身边长大的，一直是很要好，很有感情的。今后他们也许不会为遗产的分配而吵架。不过也难说，金钱，毕竟有魅力。
上海阿哥回来了，面孔红通通的，嘴巴油光光的。一进西房就唉声叹气，“现在做生意的，眼睛里只有钞票，心真黑！一碗馄饨要七元！”听他的口气，似乎馄饨应该免费吃。
阿芬不以为然地说：“一碗馄饨七元，不算贵。巴邱镇的吃食比别的地方便宜呢。”
“唉，小市民，俗不可耐！”上海阿哥连连摇头，不晓得他是指谁。
这时，东厢房的人散了。小阿姨紧板着脸在厅堂宣布晚上的住宿安排。
妈妈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在厅堂上坐了下来。她在膝盖上搭了一件被子，便闷头结绒线。
依依轻轻地在妈妈身边坐下。供桌上的蜡烛很亮，被风吹得一晃一晃的。离她们不到一米的地方，外公静静地躺着。死和活离得这样近，差别这样小。一个是停止呼吸了，一个是还在呼吸着。就这一点点的差别。蜡烛光一闪一闪的，隔着遮布，照在外公身上，依依仿佛觉得外公还在呼吸，还活着。
外公，外公，你真的就这样去了吗？你知道吗，你给后辈们留下了一个难解的谜。
“妈妈，除了外公，真的没有人知道那些东西埋在哪里？”依依低声问。
“很难说。”妈妈顿了顿继续说，“外婆心里也许是有点数的。但她不会说的。”
“为什么？”
“既然外公不说，她就也不会说。”
依依不作声。沉思了一会儿，她说：“妈妈，那些东西可能在壁弄里。”
妈妈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会晓得的？”
“猜到的。小时候，外公、外婆总不让我们到壁弄里去。”
妈妈也压低声音说：“也有这个可能。我好几次看见外公吃过饭，在那里转来转去。还有一个可能，就是在雕花门楼里。曾经，我到一个同学家里住了五六天。回来后觉得，这个门楼好象跟以前不大一样了。但是哪里不一样，又说不出来。”妈妈在依依面前总守不住秘密。
“那为什么不找呢？”
“为什么要找呢？”妈妈不以为然，“没有那些，我们大家也吃得饱，穿得暧，生活得很好。”
“找到了能生活得更好，妈妈。”
“你怎么能断定生活得更好呢？今天的事你都看见了。这还没有看到真的金子、银子呢，要是找到了，会怎样呢。依依，我们宁可不要它！”
依依沉默了。妈妈的话不是没有道理。她知道，爸爸妈妈从来都不是把钱看得很重的。有钱的时候，他们从不小气。手头拮据时，他们也从不抱怨。爸爸是搞伦理学的，他常开玩笑说，他对理想的人所下的定义只有两个字：清廉。但依依认为，这是过时了的观念。明知某处埋着金银而不去找，这不免有些那个。其实，重要的在于与事人在这样一个事件面前，保持一种怎样的精神面貌。她慢慢地站起身来。隔着大天井，看着耸立在黑夜中的雕花门楼显得幽暗而神秘，仿佛是一个巨大不祥的怪物，沉沉地压着这座古老的宅子。
（八）
外公要上路了。这是一条漫长的，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路。没有一个人能从那条路上回来。
一大早，天还黑着。依依他们就被喊起来。老老少少，大大小小几十口人都站在厅堂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哭着。这是闹五更。据说，快要出门的人，五更时会听到人们为他痛哭的声音的。这样，他便知道，他的亲人们是很舍不得他走的。于是，他便可以很心安地上路了。闹完五更，天还是黑的。半轮弯弯的残月冷冷地挂在西天。
小阿姨、大阿姨开始忙早饭。早饭是包子和蛋糕，都是隔夜买的，需要回锅蒸一蒸。东厢房里亮着灯。依依走到厅堂里，看见外婆一个人在守灵。她坐在那里，默默地看着用红绸被面蒙起来的外公。外婆叹了一口气。
外婆是很苦命的，一生一世都没有享过福。外公在上海时，她一边鞍前马后帮助外公打理生意，一边毫无怨言承担生育儿女的责任。后来回到巴邱，依依他们这一辈出生了，外婆又开始带第三代。妈妈，大阿姨、小阿姨、大舅舅、小舅舅，哪一家的小孩不是生下来断了奶就给外婆。等外婆一把屎一把尿地带大了，可以上幼儿园了，再接走。外婆的终身事业就是带孩子、做饭。到外公病了，又要服侍外公。外婆的一辈子，是很可敬的。
依依在外婆身边坐下来。外婆看了看她，说：“依依，去吃早饭吧！”依依说：“不着急，等一等好了。”两个人都不作声坐着。
静寂中，外婆默默地哭起来了，边哭边说：“依依，你外公要出去了。”
“外婆，你服侍了他好几年，也尽了心了。”依依安慰着外婆。
“他自己倒也不枉活了一世。他苦也吃了，福也享了。就是剩下我一个人，太冷清了。”外婆说着说着，又哭了。
依依吸吸鼻子，摸着外婆的手继续安慰说：“外婆，不会冷清的。等我结了婚，有了房子，接你去住。”外婆的手也是冰冰凉的。
外婆看看依依，很无奈地说：“依依，外婆已经老了。人一老，手脚就木了，做不好事了。”外婆真的是老了。头发白了，牙齿也掉了，背也弓了。
依依鼻子酸溜溜的：“外婆，我不要你做事，让你享福，陪你到公园去玩，陪你到南京戏院去看戏。”依依和外婆交谈了许多体己的话。
（九）
外婆、妈妈和操办酒席的总指挥小阿姨又留在家，其余的人都去送外公。
一个人生下来，大了，老了，死了。最后化成一缕青烟，溶进天空中。人生这般复杂，但说到底，又是再简单不过的了。从殡仪馆回来，仿佛人人都找到了人生的真谛。每个人的心情都很奇怪，既沉重，又有一种超脱了的轻松。
这一大群人按照一个很严格的规矩排列着。最前头的是长孙，后面紧跟着大、小儿子及媳妇们，继而是女儿，女婿。然后是上海及外地来的客人们。再然后是孙女，外甥，最后才轮到依依。外甥女，外甥女，总不是自己人，有个外字。
按规矩，这种队伍走路必须一律向右拐，左拐怕不吉利。所以，要绕一个很大的圈子，才能保证这一规矩的实行。在行进中，要完全按规矩走，那是很难做到的。大家走着，走着，队形就会有所改变。看，孙女们落到后面，跟外甥女一起走了。
“二姐，以后就再也没有外公了。”瑾华觉得一个人就这样很轻易地永远消失，似乎太不可思议。
“以后，还会再投人生的。”阿芬老气横秋地说：“不过，不晓得再投一个什么了，作兴是人，也作兴是一只鸟。”
“假使公公投成一只鸟，那我们下次也都变成小鸟了？”瑾华觉得十分新鲜。
“啥人晓得，作兴你认不得他呢。”
“这是神话！”瑾华突然唯物主义起来，否定了阿芬的观点。
这时，街旁的一个老太婆高声说：“喔哟，这家的老头子真有福，孙子儿女一大群。”
“这些小姑娘一个比一个长得体面，真好福气。”对街的另一个老太婆隔着依依们跟那个老太婆搭话。说得依依们都有点不好意思。“这是南门街上的，这老头子家里……，”声音变低了，依依们也走远了。依依回过头看看，几个老太太正凑在一起，讲得眉飞色舞，大概又是金子、银子的事了。
“二姐，她们肯定在说那件事。”瑾华有点不耐烦地发牢骚，“烦死人了！一天到夜钞票钞票，弄得大人吵来吵去。我们家里又不穷得讨饭，啥人贪金子、银子！”
“就是。”阿芬也马上响应，“昨天夜里我对妈妈说，你们要吵你们去吵好了，我一分钱也不要你们的。”
依依不由得微微地笑了。她想起有个民间故事，还是小时候外婆讲给她听的。说一个老头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很懒，还天天吵架不止。后来，老头要死了。死的时候，对三个儿子说，他有一袋金子，埋在地里，埋得很深。只要他们把那袋金子挖出来了，过日子就不用愁了。他死后，三个儿子认认真真地去挖地，挖来挖去都挖不到金子。而地里的庄稼却越长越好了。到了秋天，庄稼大丰收了。他们这才明白，老父亲指的金子，不是别的，是勤劳与和睦。外公也给后辈们留下了那种神秘难测的财宝传说，可不知在找金子的时候，会找到什么别的东西。
“唐奶奶，唐奶奶！”洁洁在她妈妈怀里哇啦哇啦地喊起来，“我要吃糖粥，我要吃糖粥！”
已经走到西门街了。唐娘娘坐在那棵大树下，笃笃笃地敲着竹筒。唐娘娘朝依依笑笑。依依也朝她笑笑。
洁洁提出的这个要求显然与这支队伍的气氛是不相称的。小阿姨不睬她，只顾往前走。洁洁拼命挣扎着，声嘶力竭地喊：“我要下来，我要下来，外公常常给我钞票吃糖粥的，你们为什么不让！”她抬出外公的牌子，大家倒没法反对。
“洁洁，今天糖粥没有了。明天来吃吧！”倒是唐娘娘出来解了围。洁洁自然抿抿嘴不叫了。
再走一程，远远地，就看得见外婆家的红漆大门了。
“噼啪噼啪……”上海阿舅放起一挂爆竹。
到家了。大家赶紧各就各位，恢复队形。
家门口烧着一堆稻草，每个人走过，都要从稻草堆上跨过去。依依不晓得为什么要这样，问阿芬，阿芬也不大明白。走进大门，走过穿堂，每人喝一碗糖茶，吃两片蛋糕，一个肉包子。据阿芬说，这都有一定讲究的。不过，大家都说不清那真正的含意。
厅堂里的挽帐，供桌等等一概不见了。只看到那三牲换了一个地方，放到箱桌上去了。小天井里的两个大锅灶烧得旺旺的。大舅舅宣布，恢复一切娱乐活动，可以打扑克，看电视。然后，他让小阿姨去请廖书记来吃饭。
“我没有空，不去！”小阿姨抱着洁洁，一口回绝。听得出，小阿姨话里有气，不知有什么原因。
“这事你不管，你不是爹爹养的？”大舅舅义正辞严地谴责她。
“哼，有的人倒是不大象爹爹养的亲生儿子！”小阿姨冷冷地回了一句。
“你……”，大舅舅眼看就要发作了。
“老伯伯，”洁洁突然乖巧地开口了，“老伯伯你不要生气。洁洁长大了，买香烟给老伯伯吃。”
小阿姨和大舅舅都怔了一下。相互看看，十分尴尬。
洁洁继续说：“老伯伯吃金圣香烟。没有金圣，利群也要的，我全晓得的。老伯伯，你说对不对？”
“对的，洁洁说得对。”大舅舅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看着洁洁，缓和语气，“小妹，你不高兴去，我去！”
“不。”小阿姨也看着洁洁，说：“我去好了，阿哥。”
“翻过了一座山，
越过了一道弯。
撩动白云蓝天蓝，
望眼平川大步迈向前。
感谢那人间爱，
传承了千万年。
亲邻好友笑开颜，
梦里梦外喜悦春光暖……”
电视机打开了。大家都津津有味地欣赏着一首《最亲的人》的歌曲。
“六个五！”
“七个三！”
阿芬，瑾华和上海阿哥等人打起了赛王扑克。
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但依依本能地觉得，一件酝酿已久的事快发生了。
（十）
“嫂嫂！”大舅公恭恭敬敬地走到外婆面前，“现在人已经出去了，大事办好了。我们几个人明天也都要走了。我们想想，还是找一找好，免得大家疑神疑鬼，到时候伤了和气，被外人们笑话。”
外婆稳稳地坐在那里听大舅公说着话，脸上很平静，也很超然。自从送走了外公，她好象换了一个人，眼睛里透出一种看透了，看够了的麻木而又十分聪明的神气。大舅公的话刚刚说完，她马上朝阿弟招招手：
“阿弟，去把大门关起来！”
阿弟答应了一声，咚咚地跑出去。嘭，大门沉闷地响了一声，关上了。
外婆缓缓地站起来，环视着客人们，说：“我晓得你们不找一找是不放心回去的。现在，老头子已经出去，也算他有福气，平平安安，顺顺当当地办完了事情。我昨天答应过你们的，现在你们去找吧！找不着不要怨，找着了也用不着感谢祖上积德。你们要晓得，靠祖宗发财，是没有出息的。我年轻的时候想靠老头子，年纪大了想靠儿子，现在我才晓得，靠别人是靠不住的，要靠自己。好了，你们去找吧！”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默默地看着外婆。
小天井突然响起一阵热火的炒菜声，一股极香极浓的菜味顺着雕花门楼飘进来。
有几个人开始缓缓地在天井里移动了。他们似乎有点怕难为情，脚步轻轻的，说话也低低的。
“大媳妇，一起过来找找看吧！”大舅公朝大舅母招招手。
大舅母犹豫不决地看看大舅公，又看看大舅舅。
“去吧！”外婆朝她点点头，“去找一找也好，不要到时候懊恼。”
“找出来也是大家的好处。”大舅公一脸天下为公的表情。
大舅母犹犹豫豫地看了大舅舅一眼，见没有明显的示意，便从厅堂里走了出来。
“妈妈！”阿芬突然用很尖的声音喊了一声，“妈妈，你去找好了，你找到一千一万的钞票，我也不要你的，一分也不要！”
阿弟靠在门楼下，也瓮声瓮气地说：“妈妈，你不要怨没有钞票用，以后我赚了钱，全部给你。”
“你给我回到房间里去！”小舅舅突然以从未有过的大丈夫气概训斥小舅妈，“不要你去凑热闹，就是真的有金子银子，也有妈妈在这里作主，用不到你们瞎起劲！”
大舅公停住脚步，冷冷地看着小舅舅，又看看大舅舅，“你们不要摆出这副面孔。金子银子就在你们自己家里，早晚都会挖出来的。还是嫂嫂的话有道理。我总归还是他的堂弟，嫡嫡亲亲的血脉。堂兄不在，我也可以作一份主的，走，到壁弄里看看。”
一行人鱼贯地走过雕花门楼，拐进壁弄。篱笆被挪开了，一只只花麻鸡欢天喜地被解放了出来，从小天井跑到大天井，满地找食，满地拉屎。不一会儿，这儿那儿便传来一声声沉闷的敲墙、敲砖声。
一直站在东厢房门口的妈妈叹了一口气，“真恶心！”
“一场闹剧。”爸爸补充一句。他头也不抬地坐在藤椅上翻一本破旧的书。
依依慢慢地走过大天井，在雕花门楼下站住了。她仰脸看了看门楼，那飞檐雕龙显得沉甸甸的，仿佛随时可能坍下来似的。
靠在门楼旁的上海阿舅突然哭起来了。
外婆也哭了，一边哭一边摇头。她对几个侄儿都是很好的。平常提起来，总是牵肠挂肚。
“叔叔生毛病，我也没有来看看他，我真对不起叔叔。”上海阿舅越说越伤心了。
大舅舅的眼圈也红了，“那是你工作忙，叔叔不会怨你的。”
“我心里总是不好过！”上海阿舅捶着胸，“这次我赶回来，就是想再看看叔叔。金子、银子，哪里比得上人情贵重，比不上的！”
上海阿哥有点不好意思地把一块手帕塞给他父亲，“爸爸，不要哭了，有啥哭头！”
“有啥哭头？你哪里晓得，你不晓得的！现在的人，把情份看得比纸还要薄了，真叫人寒心。”上海阿舅抽抽泣泣地停住了嘴。
这时，大舅公等人从壁弄里出来了，一个个满头大汗，一脸晦气。
“嫂嫂，想同你商量件事。”大舅公把声音放得轻轻的，但一脸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样子，“我们商量来，商量去，想想东西可能藏在门楼里。我听别人说，门楼改建过一次，不知道有没有这事情。”
“是的，是改建过的。”外婆很冷静地说：“那是因为听一个风水先生说，门楼上的两个屋檐不大好。你要找就找好了。”
大舅公讨好地朝大舅舅笑笑，“我看这门楼也没有什么用，反正又要拆迁了，还是拆掉了拉倒吧！”
“你们要高兴，拆房子也可以，不要以为我们兄弟几个想独吞，拆那些东西吧！”大舅舅空前豁达。
“阿弟，去扛梯子来！”大舅公转身吩咐阿弟。
阿弟站着不动，朝他翻翻眼睛。大阿姨朝大姨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搬梯子。大姨夫一边去扛梯子，一边小声嘀咕着：“越弄越出鬼了，再闹下去要挖祖宗的坟了。”
这时，有人在外面拍门环。阿弟用眼睛征求外婆的意见。
外婆说：“去问问清楚是啥人，不要随便开门。”
原来是小阿姨抱着洁洁回来了。她显然已经听取了阿弟的汇报，一路闯进来，尖声说：“晚上还有人来吃晚饭，门楼拆了怎么向人家交待，不准动！”
大舅公朝她横了一眼。
小阿姨把洁洁往地下一放，又起身近上去，“你是什么人？我是爹爹的亲生女儿，他生毛病时，我在他床头端汤端水服侍他。你算什么东西，几十年不走动了，要你现在杀出来做啥？”
大舅公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堂兄的小女儿如此厉害，“我，我也是公公的亲骨肉。我爹爹和你公公是亲兄弟！论辈份，我还是你长辈！”
“长辈？亲兄弟？哼！”小阿姨冷笑一声，“公公养老送终是我们管，公公瘫痪了三年是我们管。那时候，他亲兄弟哪里去了，死绝了？现在倒想到这里来充老大，说句难听话，一只狗养了几天还会摇摇尾巴，给你吃了几天饭，你怎么连只狗都不如？”
“你放屁！”大舅公气得脸都青了，“要不是看在你是个女人面上，我早就不客气了！滚一边去，这门楼我马上就敲掉它！”
戴瓜皮帽的老头子应声拖着一把钉耙过来了。
“谁敢动一动！”这时，小舅舅从厅堂里几步窜出来，拦住瓜皮帽的去路。他挽挽袖子，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管我娘答应也好，我阿哥答应也好，啥人今天动一动这门楼，我让他横着出大门！”他环视着天井里的每一个人，“这门楼当时建起来很不容易，风风光光几十年了。爹爹是很喜欢这个门楼的。现在爹爹不在了，留着门楼，也算有个纪念。门楼里有没有金银，我不晓得。等到以后拆房子，动到这门楼，我会通知你们来的。反正，九九归一，房子一天不拆，这门楼哪个也不要想动一动。我丑话讲在前头，到时候，不要说我不客气！”
天井里变得很静。小舅舅向来说得出，做得出。他要釆取的行动自然比他那一番话更有力。而大舅公们显然也不甘心。大家紧紧地互相对视着。
这时，外婆的声音缓缓响起：“你们翻天覆地，本来不关我的事，我早答应了你们的。你们就不要吵不要闹了。阿弟、依依他们都是小辈，做大辈人的应该给小辈作个好的样子，不要让小辈人看不起。我多讲一句，你们只当耳边风好了，翻修这门楼的时候，我亲眼看着的，我没有看见什么金子银子藏进去。信不信由你们，当我没有说好了。”外婆掸掸衣襟，回到厅堂去了。
“当！”钉耙落地了，发出很响的一声，把大家都吓了一跳。
雕花门楼依然缄默地，威严地耸立着，俯视着门楼下的这一大家子人。
（十一）
时钟到了六点，天色已灰暗了。一些被邀请的客人准时而又不显得性急地陆续来了。照例是阿弟在门口迎候，瑾华来回通报，大舅舅在大天井安排入席。
厅堂里加了一只大节能灯泡，很亮，照得挂在厅堂正中的外公遗像的镜框闪闪发亮。依依，阿芬们被派到小阿姨手下，负责上菜。
客人们都吃得很津味。当依依把一大盆桂鱼端上桌，所有的眼睛一齐发亮了。
“啧啧，这一点也不比饭店里做的桂鱼差！”
“色、香、味、形，都全了？”
大舅舅趁热打铁地上来斟酒，“来，来，添一添，添一添。”
客人们都分外客气，一致表示除了这一杯，无论如何不能喝了。
“成成双，成成双嘛。”大舅舅很灵巧地从一个个胳膊肘里伸出酒壶，给每个人一一斟酒。依依知道，第三杯时，会说：“来来来，凑满三，讨个喜。”到第四杯，会说“来，事事如意。”五杯，六杯，直到十杯，每杯都会有一番理由的。古老的中国文明早已为酒席准备了足够的吉祥词。
“二姐，我肚皮饿死了！”阿芬把一只空盆子撤下来，对着依依诉苦。
“不要急，等他们走了，我们自己人定定心心地吃。”依依安慰她。她自己的肚子也很饿，看到刚出锅的菜，总也咽口水。
瑾华站在门楼下发呆，见依依和阿芬过去了，连忙迎过来，一肚子怨气：“他们倒吃得蛮开心，象吃喜酒一样。”
“快上甜羹！”小阿姨率先端着一只白底蓝花大肛汤钵朝里面走去。甜羹是一朵晶莹透剔的白花，是用整朵的银耳泡成的。周围撒着樱桃，莲子，红红白白，十分好看。
“日子过得真快，”大舅公满脸通红地感叹着。
“唉，日子过得真快。”大家一起跟着感叹，一边不住地舀甜羹喝。
甜羹以后上大菜。然后是素菜，最后是一道海鲜汤和豆腐。
至此，依依们的任务便完成了。
依依走出厅堂，见妈妈正站在门楼下。小天井锅灶里一闪一闪的火光映红了她半边脸颊。依依轻轻地走过去，发现妈妈脸上挂着一滴亮晶晶的眼泪。
“妈妈，你怎么了？”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勉强笑笑，“我想，这是你外婆家最后一次聚会了。老人在的时候，儿女们还会常在一起聚聚，就是相骂吵架，也总算是聚在一堆的。老人不在了，儿女没什么牵挂了，也不大有机会聚了。”
“妈妈，天下哪有不散的筵席。儿女们大了，总归要各奔东西的。”依依开导着妈妈。
“话是这样讲。总归是在这个家里长大，心里总有一点点留恋。就说这个门楼吧，小时候我总觉得它阴沉沉的，很笨重，有点头重脚轻。但现在看看，它真好看。真可惜被人敲掉了不少花纹。”妈妈叹息一声，然后突然很天真地说：“要是有个历史学家或民俗学家来就好了，说不定还有研究价值呢。”
“你太天真！”女儿指责妈妈，“马上就拆迁了，再好看也没有用。再说，财迷心窍的人还相信里头有金银呢。你当他们那么相信外婆的话？”
妈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外公也真是，把这些东西留下来干什么呢？钱，真是祸根！”
依依突然神秘地凑近妈妈的耳朵，“妈妈，你真的相信外公在这屋子里埋了金银财宝吗？其实，这不过是一个传说罢了。再不，就是外公跟后辈人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这屋子下，也许一无所有，也许只有一个空盒子。想想好笑，一个传说惹得大家真刀真枪红了眼。”依依说着，咯咯咯地笑开了。
妈妈却摇摇头，“依依，轻点。唉，你的想象力也太丰富了，真是学文科的……“”
厅堂里也响起一阵笑声，几个红光满面的客人已经站起来告辞了，依依和妈妈赶紧躲进西厢房里。
客人们陆续走了。杯盘狼籍，又是一番忙碌。这一次，连一向懒洋洋的上海阿哥也动手了。
收拾停当后，外婆坐在厅堂上吩咐：“阿弟，把门关起来！”
嘭，大门关上了。门上两个铁环还隐隐响了几下。
“关起门，都是自己人了。”大舅舅往朝南的座位上一坐，“来，我们自己吃一顿吧，我让厨师把最好的一份菜留下来给自己人吃的……”
“等一等。”外婆一个个地看着大家，脸上又平静又严肃，最后轻轻地说：“来，我给你们看一样东西。”
大家好奇地围过去。刚刚睡醒了的洁洁揉着眼睛挤在第一个。
外婆走到外公的遗像前，伸手从镜框后面摸出一个黄布包包。一层层打开来，最里头是一张黄裱纸，上头枝枝叉叉地画满了道道，还有好些字。很象依依在大学读《红楼梦研究》时画的人物关系表。外婆把它摊在桌子上，“早先邱家是有家谱的。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就丢掉了。老头子跟我讲，这些年亲眷不大走动，都冷淡了。到后辈人，只怕嫡亲的血脉碰了头，都认不得了。我们就扳着手指头画了这么个东西。虽说不成样子，邱家大大小小在上头都有个位置。老法讲，嫁出去的女儿就不入家谱了。但在我们的邱家，男女都一样，女儿，外甥，外甥女都写上去了。看这些枝枝杈杈，总还晓得远远近近还有这么些亲眷。”外婆有些难过，揉揉眼睛不说了。
大家也都不说话，在那象大树样张开枝杈的图上找着自己的一支。
依依眼尖，很快便看到一个角落里，在妈妈、爹爹的名字下，又伸出四个小枝枝，分别写着自己和三个姐弟的名字。其中姐姐忆忆下面又伸出一个小枝。她很感叹，外公家竟有着这样轰轰烈烈的繁衍。
洁洁够不着桌面，气得在下面哇啦哇啦喊。依依便把她抱了起来。
洁洁趴在桌上看了半天，突然说：“喔，全是一条根呀！”
“是呀。”外婆招呼依依们：“你们来看看，就是日后不走动，也不要忘记大家是一条根上的。”
依依们连连点头，还互相看看，象是要认准对方。原来这是很神圣的事，都是一条根。
大人们都站在一边默不作声。
外婆叹了口气，对大舅舅摆摆手，“收起来吧，以后再看。”
自家人一共坐了两桌。上海阿舅等已经吃过了的也坐了一桌，喝茶、吃水果。厅堂的三张圆桌坐得密密匝匝。一派人丁兴旺的气象。
“我堂兄真的是好福气，这么多人来送他。”一直沉默的大舅公突然很感慨。
“是啊，”外婆慢慢地说：“要是忆忆带着儿子一起来，就是四代同堂了。”外婆很喜欢依依的姐姐，可惜她没有来。
大舅舅多喝了几口，脸红红的，气也顺多了，“这样大的场面，我们家历史上还真少见。上一次还是培元弟弟结婚热闹了一场，光鸡就买了五十只，那时依依只有五岁。”
依依多少还记得一点小舅舅婚礼的情景。那一次的酒席，每个菜都是外公亲自点的。那个菜谱集中了外公在上海滩几十年吃酒席的经验，因此每个菜都让客人们赞不绝口。依依还记得那一夜，小舅母穿得很漂亮，脸孔红扑扑的，不吃不喝，只低头羞答答地笑。大舅母在一边轻轻嘀咕，“就你的老婆不值钱！”大舅母对她的婚礼是一直耿耿于怀的。她结婚时，大舅舅没有大张旗鼓地办酒席。
“等阿芬结婚再补吧！”外婆突然开了一句玩笑。“等到阿芬结婚，只怕没有这么大房子摆酒席了！”大舅母心直口直，就是不太善于讲锦上添花的好话。
“唉，真可惜，房子要拆掉了。”上海阿舅慢慢地呷了一口茶，“等阿芬结婚，恐怕只好到饭店里去办酒席了。”
“就是到饭店里办，也聚不起这么多人了。”小舅舅胃口极好地吞下一块红烧肉，“我数过了，连洁洁在内，一共有三十一个人。再过几年，哪里聚得起这么多？象依依，不晓得到哪里去了，作兴到北京新华社，作兴出国了呢！”
人们的注意力马上撇开房子，转移到依依身上了。外婆说：“老头子一直说依依将来会大有出息的，真的没有说错。”
小舅舅一抹嘴，雄心勃勃地，“是啊，依依开了一个好头。以后，瑾华啦，阿弟啦，都会有出息的！”
“当然喽，雕花门楼风水好嘛！”大舅公凑趣地说了一句，马上又停住了。因为他说到了门楼，大家开始提高警惕。
有点醉意的大舅舅突然站起来：“来，我敬大家一杯，为我们糊涂一时的老祖宗，也为我们的子子孙孙，干一杯！”
所有人不觉都为这句酒后真言说得激动起来，一起站起来，举起了酒杯。
“相见时难别亦难啊！”爸爸也突发感慨，“见面，分手都不容易，同为祖先后人，大家在一起，还是和和气气好。来，为先人，也为后人，干了。”
“大妹夫这句话说得对。”上海阿舅已经泪水盈盈了，“多少年了，才这样热热闹闹聚一聚，同祖同宗，有什么解不开的结呢，就为几个身外之物，值吗？”
大舅公默默地站起来，犹豫了一下，也举起了杯。叮叮当当一阵响，依依、阿芬、阿弟，瑾华和上海阿哥们都快快乐乐地把杯碰到一起，一口喝干了。再斟上一杯。这回是依依站起来，“来，我们自己干一杯！”
“我也干，我也干！”洁洁首先响应，从大舅舅那儿跑了出来。
“干吧！”阿芬不大会一本正经地说。
“你还没说为什么干呢？”瑾华快嘴快舌地说：“我祝大家永远和和气气。”
“高高兴兴。”阿弟接了一句。
“我为一切干杯，只除了丑恶与金钱！”上海阿哥依然与金钱不共戴天。
“洁洁呢？”依依问。
洁洁早已把酒喝干了，正在努力地嚼着什么，见依依问她，她说：“顶好天天吃夜饭象今天一样！”
厅堂里一片笑声。
外婆看看厅堂中外公的遗像，缓缓地说：“这样就好了，就是以后拆了房子，真的挖出了金子银子，大家也不要伤和气了。大家和和睦睦，亲亲热热，不比金子银子更加值钱？！”
天已经完全黑了。从厅堂看出去，冷冷的月光洒在门楼上。门楼在黑暗中高高地耸立着。它不是耸立在地基上，而是耸立在一条根上。这条根只有扎进深深的亲情土壤里，才能树大叶茂，生机勃勃……
相关文章
微信收款码
支付宝收款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