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记忆

夏天的记忆


十二岁那年

　　十二岁那年暑假，我已经小学毕业，没有作业，好像也无所事事，面对即将到来的中学生活，一片茫然。
　　彼时，父亲沉疴在身，整日静默着，偶尔呻吟几声，那是实在压抑不住苦痛的折磨。我看得分明，痛彻心腑，却无能为力。
　　看到有大人将一个木箱子放在自行车后座上，走村串户卖冰棍，我也动了心，央求父亲也给我准备一个小木箱，我要去卖冰棍。
　　父亲说，家里没有自行车，就算有，你也不会骑，你怎么去卖冰棍？
　　我说，我有腿有脚，我可以走路，我不用自行车。
　　父亲叹一口气，依了我。
　　家里也没有现成的木箱子，就算有，也太大了，小小的我无论如何背不动。
　　父亲找来几块木板和一把铁钉，艰难地操起工具，为我赶制一个特别的木箱，像是乡村赤脚医生背在肩上的那种小药箱。当然，外形肯定要稍大一些，也不及药箱光滑好看，但是父亲，还是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红颜色，涂在白崭崭的小木箱上。在木箱的两头钉上牢牢的帆布带子，我可以将帆布带子套在脖子上，有人买冰棍了，我就蹲下来，木箱正好落在地上，很容易开启或者关上。
　　母亲找来我穿小了破得不像样子的旧棉袄，铺垫在木箱内——好了，我可以卖冰棍了。
　　批发冰棍的地方在集镇，离我家有十五华里路之遥。我问过大人了，批发那种最便宜的冰棍，不到四分钱一支，我可以卖五分，净赚一分多钱。我的小木箱可以装三十支冰棍，那么一天下来，我可以赚三角多钱，差不多可以买半斤猪肉的了。当然，我这钱不可能拿去买猪肉，我得交学费，攥够学费了，如果有剩余，我还可以给父亲买些药，父亲吃了药，也许病痛就好了哩。因为没钱，父亲生病以来，大队里的医疗室都不曾去过，说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天边才泛一点点鱼肚白，母亲就起床了，从深井里头捞起吊着的竹篮，里面有昨夜的剩粥，热热给我吃了好让我赶路。日头出来，毒着哩，娃你早去早回。母亲千叮咛万嘱咐。
　　我嘴上应着，心里嘀咕：娘好糊涂，天要是不热，谁会吃冰棍来？
　　一天中最舒爽的是天要亮未亮的时辰了，太阳没有出来，星星没有散场，风儿好凉快啊！独自走在路上，我并不怎么害怕。唯一有点悬着心的，是我的衣兜里揣着母亲给的一块五角钱。一块的是整票，其余全是五分五分的。母亲说，卖冰棍，得找零哩。
　　到了镇上，日头就起山了，白花花地把集镇烤得像火炉。早晨就这么热，冰棍肯定很好卖了。喜滋滋地找到批发冰棍的地方，那家老板见我这么瘦这么小，很担心我：小丫头，你行吗？没有自行车，单靠走，冰棍会化掉的。
　　我行的，我跑快一点，往人多的地方跑，不会化掉的。
　　好心的老板检查了我的小木箱，叹一口气，倒出里面的破棉袄，找来几块塑料皮，一阵叮叮当当，把我的小木箱从里到外包裹得严严实实。这样密封了，冰棍就不会很快化掉，小丫头，你不用跑太快，嫩胳膊嫩腿的，小心摔倒了，那时后悔也迟了……
　　早上出门急，没顾上戴草帽。我都走出门一段路了，老板娘撵上来，递给我一顶半旧的草帽。我懂事地说谢谢，明天我一定记得还回来。
　　我的计划是这样的：一路往回走，十五华里，那么长的路线上，有很多村庄。村庄里肯定有人，有人就会吃冰棍。什么时候卖完，什么时候回家，正正好。
　　然而，我想得太轻巧了，每个村庄都有人，没错，可是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吃冰棍。开始我还不好意思叫卖，后来感到箱子越来越沉重，帆布带子似乎要把我的细脖子给勒断啦。我只好喊了，汗如雨下也顾不上擦——卖冰棍哟，卖冰棍……
　　我又尖又细的嗓音还不及树上的蝉鸣声响亮，谢天谢地，还是有人听到了。一个没穿衣服花脸猫一样的小男孩，拼命拽着一位老奶奶边哭边嚷，我要吃冰棍，我要吃冰棍……
　　我欢天喜地地迎上去，小男孩放开老奶奶，扑向我的小木箱。我没有立即打开木箱，我等着老奶奶过来付钱，做成我的第一笔生意。老奶奶却不过来，迟疑着问我：小孩，鸡蛋要不？几个鸡蛋换一根冰棍？我们家，没有钱。
　　鸡蛋啊，不要，我只要钱——我失望极了，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我死命掰开小男孩抓在帆布带子上的两只脏兮兮的小手，回避这一老一小眼巴巴的充满渴望的眼神，我恨不得和这个小男孩一样放声大哭……
　　走过一个村庄，又走过一个村庄——卖冰棍啊……口干舌燥的我断然舍不得吃一根冰棍的，渴极了，我就寻面善的老人讨一碗冷水喝，有时走在路上，水沟里清凌凌的水也是可以喝的，小溪和山泉水更是美味无比……
　　发现想在村庄顺利卖掉冰棍很难，灵机一动，我跑到田间地头去，那些插秧的，打稻的，犁田的，都是家里的主劳力，相比村庄里老弱病残，相对有购买力。
　　田埂上滑腻腻的，我担心会弄坏我的凉鞋，干脆我就赤脚了。烈日下，我拧着凉鞋，背着木箱，走过一条又一条田埂，汗流满面的我对着汗流满面的人们声声喊着卖冰棍，卖冰棍啊——
　　这条路走对了，我的冰棍一销而空。是大人热极了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他们自带了凉茶哩，而且在田地里吃冰棍不是很解渴，还耽误干活，可是，他们还是买了，买了我木箱里所有的冰棍。其中有年长些的大爷对我说：小孩，赶紧回家吧，尽量靠树脑底下阴凉处走，这么毒的太阳会晒坏你的……
　　我回家了，一遍遍数着那些带着汗湿和体温的毛票，仿佛对着金山银山。
　　第二天天不亮，我又出发了，背着我的小木箱，踩着晨曦上路，四周围静悄悄的，对着还没有苏醒的远山，我觉得我长大了很多，实在难抑我兴奋的心情，我大喊一声——卖冰棍哟，五分钱一支！
　　没料，惊起路旁树上栖息的知了，“吱”地从我头顶飞过，洒下几滴凉冰冰的冷露，吓我一跳。


十五岁那年


　　十五岁那年夏天，我初中毕业了，长得又瘦又矮，跟没有发起来的豆芽菜似的。那时候还是大集体，我跟爹娘说，我上队里干活，挣工分吧。
　　爹娘虽然舍不得我一把把人不经事，但是还是拗不过我的执着，依了我，不过叫我不要逞强，能做多少做多少，同时嘱咐我要乖巧，要嘴甜，博得大人喜欢，大人们就不会在农活上过于挑剔我。
　　第一天下田是割稻。跟着生产队里的中老年妇女一起出工，队长给我定的工分是男劳力的一半，男劳力满勤一天十分工，妇女们依据其身体素质算七分八分，我是学生娃拿五分。
　　五分就五分，总比一分没有强。
　　下田了，模仿着大人的姿势，挥舞着镰刀我就埋头割起来。大人们一般平行割十几棵稻子往前进，我的手短，拉不开势子，手也小，一路割下来，手里握不住太多的稻禾，中途放稻铺子浪费时间，为了和妇女们保持差不多的进度，我边上的宣大婶说，你割五棵到六棵就行了。
　　刷刷刷，跟写字似的。不同的是，写字右手拿的是笔，左手按住的是本子。现在，我右手握住镰刀，左手抓住稻禾，心下暗数，一二三四五六，一二三四五六……六棵割下来，到头，手里就满了，正好稍许起身放下稻禾。所有割下来的稻禾一边倒向同一个方向，整整齐齐地躺在稻茬上。
　　尽管我很用力，渐渐地，我还是有点落后，要掉队了，心下急，汗水流得更加汹涌，眼睛辣得都要睁不开了，需要不时地用衣袖擦拭，更是耽误时间。我的左邻是宣大婶，她看我落后了，时不时地帮我在前面多割几棵，这样，我就可以少割几棵。我的右邻是个男孩，大我岁把的样子，他不老实，我发现他跑在我的前面是有原因的，他的旁边是他姐姐，他姐姐帮他，比宣大婶帮我更甚，而这个男孩，竟然老是丢几棵稻子不割，故意留给我……
　　因为我的爹娘都是外地人，从来都是受本地人欺负的，所以我从小就在爹娘的熏陶下学会了隐忍。我不做声，任由汗水小河一样地流淌，也顾不上擦拭，我发狠地割、割、割，像是跟沉甸甸的稻子有仇一样……
　　中午收工回家吃饭，娘打来滚水给我洗脸，说冷水越洗越热。果然，用滚烫的水洗了脸擦了身子，爹用蒲扇给我扇风，哇，好凉快了！
　　一天下来，我脸上胳膊上的皮肤全部变成红色，第二天，就是黝黑的颜色了。
　　第二天的活是打稻子，我们学生娃负责给男劳力搂稻铺子，就是我们昨天割下来放倒的稻禾。那时生产队的打稻工具叫做斛——厚重的木板打制而成，相当于一个少了一面的正方体，少了一面的那面，对着蓝天白云，壮劳力们站在斛的四角，我们小孩子忙不迭地弯腰搂起稻铺子，小跑着递给劳力们，劳力们抡起稻铺子，高高举起，狠狠摔下，摔在那个正方体里的内侧，成熟的稻子和木板发生强烈的撞击，发出通通的巨大声响，哗哗——稻子发出欢快的笑声，纷纷脱离稻禾，甘愿坠落，落进斛的底部，很快，斛里就堆起了金黄色的小山……
　　一大片一大片的躺倒的稻禾，被我们一把把抱起，送到男人们的手上，男人，毫不留情地摔呀，打呀，最后，稻和禾分开，稻是稻，禾则变成了轻飘飘的稻草啦。
　　对于我们小孩来说，最高兴的是看到大人们理斛，大人理斛的时候，我们可以歇一歇，闹一闹，大人们一般不会骂我们偷懒。所谓理斛，就是斛里满得快装不下了，得清理，把一些混进去的稻草给清理出来，然后用一种叫做——哎呀不好，忘记它的名字了，总之是竹蔑做的，一头插进斛里，然后，把斛里的稻子铲到稻箩里，稻箩满了，男人们挑起稻箩，把稻子送回村庄生产队的大晒场上。
　　等待男人们回来的那会儿，我们也不能闲着，我们得把那些稻草扎起来，扎成一个个稻草把，像一个个人那样站在田里，等到这些稻草晒过几个日头，份量会变轻点，也要挑回去，给生产队的牛们冬天吃。
　　搂稻铺子，活儿其实不轻松，那些新鲜的稻禾上长有尖锐的叶子，很容易地就划破我们的手臂和脸，经过汗水一浸，热辣辣地疼啊！
　　暑假最忙的时节就是“双抢”——抢着割，抢着栽。一边收割早稻，一边栽下晚稻——得赶在立秋之前栽下晚稻，要不，就误了农时，所以必须争分夺秒。
　　我跟着大人做农事，拔秧，插秧，耘田、挑稻草……一天也没有歇息，不是不想歇息，是我咬牙坚持着。
　　这个暑假，我出工50天，挣下25个工分，到年底结算，一个工，市值二角一分钱，我这个暑假就挣下了五元二角五分钱。
　　本来我们家扣去一年的口粮钱，差不多年年超支的，因为我能挣工分了，我们家第一年不再超支，而是享受了分红待遇——分了三元八角八分钱哩。
　　有病在身总是愁容满面的爹，笑了。那一年的除夕，爹给我了五角钱，压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