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高考落榜后
口岳朝蓉
雨中除草
1982年，我17岁，高考结束后，考得好的同学，满心欢喜地等待着上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没考好的同学，豪情万丈地谈论着要“卷土重来”去复读，直到考上大学为止；而我呢，则默默地背上书籍、衣被，躲在兴隆河旁的水杉树下，看着清澈的河水发呆。
也不知是感冒还是紧张的原因，我自认为平时学得比较好、可以拿高分的英语和化学，在考试时，出现了心慌、眼发黑的现象，让我没答完试题。出考场时，我就知道，我的高考失败了。我不可能还有复读的机会，即使母亲让我去，我也不可能只顾自己还去再读。
我们家是一九八0年从四川搬迁来湖北的，母亲上半年和弟弟妹妹先行到的这里。本来父母是要让我在四川参加完高考后，才过来的。而我不想一个人在四川过寄人篱下的生活，办了转学证后，就同父亲在年底时，过来和母亲团聚了。
当知道我正读高中时，队里许多人说：这么大的姑娘了，咋不留在家种田，还去上啥学？父亲也说女儿家读那多书有啥用，到时还不是别人家的人；出了嫁的大姐也认为我应当在家挣工分，帮父母担责，让弟弟妹妹完成学业。
我看着刚建起的两间瓦房里，玻璃窗都没安，是用几根木棍订住的，风一吹，挂的窗布随风飞舞。再看家里的床是用两条板凳搭建的，灶是零时垒码的……家里除了母亲搬来的嫁妆箱子外，再也没有家俱了，用家徒四壁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母亲告诉我们，是因屋盖到顶端时，突然倒了，又建了一次，不仅把打家俱的钱用了，不欠了些债。好在当时是中午，干活的人回家吃饭，在屋里干活的母亲跑得快，才只伤了脚。母亲笑哈哈地讲着，我心里确十分难过，身心也如这寒冷的冬天般凉，加上语言又不通，也不想去上学了……
母亲顶住来自各方压力，坚持让我去学校，并且拍胸脯说，现在政策好，每天都可以去卖菜，你们三姐弟的学费是不用担心的。我知道母亲吃了没文化的亏，总希望我们能学有所成，就心事重重地去了学校。
元旦放假那天，天飘着雪花，我回家拿钱。父亲患有胃病、肺气肿，不能负重。看着年过半百且有心脏病的母亲，白天同男劳力去挑河打堤，深更半夜回家还择菜理菜，赶早挑去街上卖了为我们筹学费。我心里堵得慌，就有辍学不读，去队里劳动挣工分，让弟妹完成学业的打算。我与母亲说，不读书了。母亲就反复劝我去上学，无论怎么劝都见我还坚持己见，母亲大为恼火，就指着我怒吼，你说是不是在学校里偷了别人的东西，还是做了坏事见不得人，被学校赶回来的……
当得知我不去读书的真实想法后，母亲非常自责地捶打着自己，就冲进雨雪中去给我借钱……
想着自己此生的学生生活就止结束，再也无缘进大学校门时，不禁悲从心生，泪就不断线地往下滴。
哭过痛过后，我独自背起书往家走，阳光从高大的水杉树缝中撒下，照着我无助落寞的身影，蝉鸣虫叫一浪高过一浪，好似也在嘲笑我的落旁。
我无心看兴隆河的美景，耷拉着头，情绪低落地走在路上，回家后，我不知该怎样面对反对我读高中的父亲，还有乡邻们的议论。我更不知怎么向寄寓我厚望的母亲交代。
我一路低头前行，生怕遇见熟人问起我的考试情况。我不敢走家门前的大路，而是绕到后面荆棘丛生的田埂，淌水沟，穿树林潜回到家里的。父亲正剁猪菜，见我就问，考得好吗？能考上不？
我知道父亲会埋怨，就没好气地说了声没考好，就走进屋，甩下书籍，哐当地栓上门，将自己放床上，只想蒙头让自己好好睡上一觉。
迷迷糊糊中，好像是大姐来讨信，看我考得如何。高一声低一声埋怨的话，直往我耳朵里灌：这个地方，就没有多少人把女伢家送去读到高中毕业的，妈就是犟，自己身体不好，还非要她去读，这下好了，钱花了，还不是没考上。父亲也叹气道，唉，看她文不文，武不武的，今后种不好田，干不好活，郎个生活……
我拉紧被单蜷缩在床上，心里甚是烦躁。听母亲说话声传来，你们不晓得少说两句，她没考好，心里本来就不好受……母亲的话让我既宽慰又自责、愧疚。
父亲高声道：你看你身体不好还去卖菜，田里草都挤着棉花了，回来就像哪个亏欠了她的，关门就睡。你还贯她宠她，这下好了，看她……
听见这话，我翻身起床，拉开门，冲出来，拿起桌上喝茶的碗，狠命往地哗啦一摔，大声吼道，我就不信我会饿死。说完，就拿铲子，背着背篓，冲出了家门……
奔跑中，队里人异样的目光和尖酸的话，在身后传来：“听说没考好““考大学哪有那么容易”“这大姑娘早就该留家种田，读了高中，种不好田，还不是绣花枕头一个。”
我跑向空旷的田野，见只有我家棉田里确实如父亲讲的那样，草长得快有棉花高了。也顾不上想太多，把背篓放田边，弯腰双手快速在田里扯着草。
七月似流火，太阳炙烤着大地，天气闷的让人发慌。不一会，我脸热得通红，汗水湿透了全身，整个人就如泡在了水中般，额上的汗，如雨般不断线地直往下滴。
此时，狂风大作，吹得棉苗东倒西歪，天像蒙了一块黑布样，拉下脸来。有在田里干活的大姑妈、姑妈等人，背起草就往家赶，走时不忘叫我快走，说马上有大雨下啦。
我抬头答话后，又俯下身继续扯草前行，就让风雨来得更猛更烈些，来冲洗我的忧伤，我的烦恼、无助吧。
一道闪电像自仞一样划破长空，轰隆隆的雷声响过后，瓢泼大雨就哗啦哗啦地倒了下来。
一心想通过高考来跳出农门的我，想着今后必须和父辈样“脸朝黄土、背朝天“地在这田里摸爬滚打，生活一辈子，泪就不自觉地和着雨水往下流。
在雷电雨的袭击下，沟渠里立马就灌满了黄汤，我和这刚长成的棉苗样被雨淋得成了落汤鸡。但我并不想躲雨，也无处可躲，仍在大风雨中扯草行进，不扯完棉田的草就不回去。
这时，脚上穿着的布鞋也灌满了泥巴，让我无法行走。我干脆脱下鞋子，赤脚扯草前行。雨点如石，砸得我视线模糊，后背也生疼。我边用湿衣袖擦眼，边快速地扯着草，并发恨道：我不信我种不好田，我就做给你们看一下……
雷声小了，但大雨还在继续，田沟里水快满了，雨大而急，无法流出去，除了中间较高处位，棉田也处在一片汪洋之中。队里的男人们就戴着斗笠，穿着蓑衣，扛着铁锹来棉田里开沟排水。不然雨停后，大太阳出来，会晒死泡在水里淹着的棉苗。
大姑爹喊我快回去换干衣服，女伢子被雨水淋了要不得的。我听见这话，眼里涌着感激的泪，对他说，我必须把这田里的草扯完才回去。他还念道，你妈妈一向是把田里每荐的草，最先锄完的，也不知道有啥事没有。我只管扯草，也没在意。
他们挖开田里的沟后，水就哗啦啦地流进旁边的大水沟里。这时，我向大姑爹道，等会您把锹留下，等会我挖沟后，给您带回去。结果，大姑爹、小姑爹自己沟开挖后，又来我家田边帮忙，说我淋着雨还扯草，他们有力气，几铁锹的事。还说你这孩子干事执着，以后不论干啥都会干好的。他们鼓励的话让我被淋湿了的身心也有了温度。
母亲常对我说，我们搬来这个队后，就是三姐夫哥的几个姑爹姑妈，照顾着我们家，才让我们度过了那艰难的时光。让我们何时何地都要记住他们的好。以后好多年，我们和母亲春节回家时，都会去看望他们，这是后话。
看着和自家棉田里也和其他田一样没了杂草，也有了完成任务后的欣慰。我也想清楚了，我不会放弃学习，自学考上大学，自学成才的人比比皆是。即使不能考出去，种田又怕啥，祖祖辈辈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何况我读了高中，有一定的水平，学习科学种田，相信自己能行。
我将扯的草，从田沟中间抱出来，在也是满沟的水里洗去泥巴，把嫩草可以背回去喂猪。如果怕有残留的农药，多洗几次，放外面露几个晩上也是没问题的。稍老点的草，放田边晒干后，收回去打绞把，放着天冷时喂牛。
沟里草抱完后，我拿出布鞋在水里洗，看了看身上的白衬衣，已经成了黄衣服，心想，这以后穿白衬衣的历史，恐怕也该结束了。
我在洗着白晳起皱的手脚时，有道道划痕呈现，还有阵阵痛感传来。有石子划破了脚板心，血还在突突地往外冒。比伤痛更疼的是：用不了几天的暴晒，自己也将成为黑皮肤的妹仔了。唉，谁叫自己没考好呢……算啦，认了修理这地球的命吧。愣神间，肚子也抗议地发出咕咕的叫声。我捶捶酸胀的腰，背着湿漉漉的草，拖着发颤，也如灌了铅的双腿，跛着脚向家里走去。这时才突然想起来，我家的田地，母亲每次都栽种得很认真仔细，常说“人敷衍地皮，地就让你饿肚皮”，意为你种地马马虎虎，那么就不会有收成。想起大姑爹的话，不由一激灵，难道是母亲身体不舒服，又要坚持去卖菜为我们筹学费，才无暇顾及田里。想到这里，比自己没考上大学还紧张。不由加快了脚步……
远远地，见幺妹迎上来叫道，四姐，妈病了，高烧……
为母亲熬鱼汤
我急忙上前，问幺妹，请医生了吗？爸爸是说请，可妈不让去。妈自己扯了些草药回来，也熬中药喝了。我们从小就知道，略懂中医知识的母亲，一般的感昌发烧等小灾小病都不去医院弄药，都是按她的办法来治疗处理。
我顾不上换湿漉漉的衣服，丢下背篓，三步并着两步，跑进房里。见母亲脸朝墙，双眼紧闭，呼吸也不很顺畅，面色苍白地蜷缩在床上。
从我记事起，就没见大白天母亲在床上躺过，哪怕是当年生了幺妹，也是在穿针引线做鞋或缝衣服。哪怕病疼得利害也决不哼一声，她吃点药，仍咬牙坚持去卖菜，去种田，去挑河打堤。
我知道，母亲这次生病，是因为我没考好，她急火攻心，才病倒的。我伸手摸了母亲的额头，还烫手。就找出母亲平时喝的药酒，按她教我们的方法，到了些在沙布上，给母亲反复擦额头、腋窝以降温。
交代幺妹去熬了生姜红糖水让母亲喝。我见自己书里还有几角钱，换了衣服后，就穿着蓑衣跑去搬鱼的位置，买了几条鱼回来，煎后加辣椒煮了，让母亲吃鱼喝汤。
吃午饭时，父亲又念叨着，菜园里的辣椒茄子黄瓜必须每天去卖，不然老了就卖不出去了。我和幺妹给母亲又用药酒擦了一遍身体后，冒雨去田里把豆角、茄子、辣椒摘了回来。
傍晚时分，母亲退了烧，就起床来，要择菜，说明天去卖。我让母亲好好休息，劝道，我回来了，您就好好休息。爸爸也劝母亲道，她那么大，是该让他去学，是该挑起家的重担了。
母亲没好气地瞪了父亲一眼道，你不说话，没人会当你是哑巴。又告诉我说：“那你赶早，背去董场口，有一个开拖拉机的王大爷在收菜去沙洋卖。你就说是我让你去的。长豆角一角八一斤，红豆角二角八，他一斤也就攒我们一两分钱……我知道母亲为了一斤多攒那一两分钱，常常是天不亮就背着这些菜，步行几十里，去沙洋买菜。
晩上，隔壁的元珍妈蒸馒头的香味飘了过来，想着去年暑假时大姐教我学过。我和幺妹说，我们也蒸馒头，明早带路上吃，咋样？好啊。幺妹答着就帮我拿出了老面、面粉。
我和好面盖上布让她发酵。有大姑妈，姑妈，还有凉英妈，隔壁的元珍妈等人来看母亲。我和幺妹给她们倒茶，心想，母亲来这老堤五队，也就两年多，人缘这么好。也就是母亲常说的，真心换真心，到哪里都有朋友。
我和幺妹去到前面房间，听见她们在母亲房里关心母亲的身体，也谈着家长里短，更没忘夸上我两人句，也宽慰母亲的心。你家蓉娃干活还不错，就凭她在雨中扯草，不扯完不回来的执着劲，她有文化，现在都兴科学种田，肯定会种得很好的。
母亲自责道，娃没考好，也是我们搬来这里语言不通害了她啊，她原先在老家也是重点班中前十名的成绩。那里老师说，即使考不上大学，考个中专是不成问题的。我知道她心里也苦，但她从来不回来说。你们说，我能甘心吗？我听见了母亲的叹息声。
我听着母亲的话，为母亲能理解我而感动。看着桌上那些背回来的书，我知道母亲不会放弃让我复读的。这时，有队里的九香妹，金凤妹，焕香妹等几个好伙伴来到我房里。她们安慰我说，今年只是失误，凭你的水平，复读一年，明年肯定能考上。我非常感谢她们的关心，诚心道，今后我就拜你们为师，和你们学习种田了。她们摇头道，那不行，这样太可惜了……
第二天，天不亮，我就和幺妹带上蒸的热馒头，穿着雨衣，背着菜去到了董场路口。由于有母亲铺好的路，我们顺利地交菜收钱。我们去到菜市场买了鲫鱼，我还要为母亲做鱼汤。知道母亲喜欢吃蒸肉，我和幺妹又去买了一斤回来。我也真正体会了母亲常说的，辛苦讨得快活吃的内涵。也正如母亲说的，现在政策好，每天都可以来卖菜，就有钱挣。凭我的双手，也一定会帮到母亲，让弟妹完成学业，让一家人过上好日子。
两天后，雨过天晴了，和幺妹去卖菜回来，正吃早饭，队长在门外喊：每家出一个劳力，40个蛇皮带，带好家伙（指铁锹等工具）、去长市外滩防汛。
队里有自行车的人都骑车带着锹跑去，我们没车的人家就坐到队里的拖拉机上。车要开时，母亲从屋里出来，递了一个水壶和毛巾给我。
拖拉机突突突地冒着黑烟，卷起泥浆，开进似火七月的田野，路上的人也拼命地踏车前行。我们都有一个目标，去赴一场抗击洪水、保护庄稼的约会。骑车无论多快，还是被我们坐着的拖拉机不断地超越。
高考落榜后之防汛
我们过兴隆河，上大堤，外滩大片绿色的农田就呈现在我们的眼前。大堤离汉江有几里地，有几千亩田、几百户人家，每到夏秋季，时常涨水。为了保护这一带，就在长市村一队处到沿堤村筑有子堤。一到涨水，全区人们齐上阵，来加高堤身防御洪水。这时，我有如战士去到战场杀敌般地豪迈，心里对这片棉花包谷呐喊：我们来啦，来保护你们啦！
一到子堤近前，堤上有零星移动的人在挖土扛麻袋，我们老堤村的防汛地点是长市十三队。我们跳下车，就拿锹挖土装袋或装笜簊里，土装满，男劳力扛着或挑着就跑到堤上，倒土后，他们又快速下堤。背土的爬堤前行，挑土的甩膀子快走。挖土的将土和洒下的汗，一起装入袋里。
不一会，子堤旁的人越来越多。我们老堤村七个组的劳力来了，整个子堤上下都是干得热火朝天、汗流浃背的人流。
汉江（又叫襄河）的水比平时上涨了很多，河面变宽，淹没了沙滩，波浪拍打着堤身，黄汤里站着摇摆不定的小树，也夹杂着柴草树枝翻滚而下。
汉江，又称汉水，为长江支流，源于秦岭南麓，（干流）流经陕西、湖北两省，最后在汉口龙王庙汇入长江，全长1577千米。其中，襄阳以下汉江河段称为襄河。
堤上有指挥的领导头戴草帽，手拿话筒在喊：大家抓紧把堤加高，不然水漫过堤，这一大片的作物不保了。
种田的人都知道，这长势喜人的包谷，棉花芝麻黄豆被淹，就意味着孩子上学，家人的粮食、来年买肥……那都泡汤了。
多年来，汉江边居住生活的人们也知道，筑堤防洪的重要性。许多老人还痛心疾首地讲起1934.1935年的那几场大水。当时的国民政府没人管，冲了子堤，毁了大堤。不仅粮食房屋牲畜被冲，许多人也葬身洪水中，许多人家被迫离家。是共产党领导的新中国成立后，花了大量的财力物力，又重新筑牢了大堤、子堤，才确保了人民的生命财产安全。
防洪虽苦和累，但人们深知这就是保护自己家园的重任。蜿蜒曲折的大堤上人来人往，热闹繁忙。堤上领导拿话筒边走边喊：注意，注意了，一米之内的农作物可以扯掉取土，尽量要保护庄稼。
领导走后，我们队里有人正扯棉花挑土时，确有一个男子出来阻拦：你们不能扯我田里的棉花，再扯我让你们赔钱。我们队里的人也气愤地吼道：你搞清楚点，我们是在帮你们防汛，不让扯棉花就不扯。没地方取土，我们还轻省些，反正水涨堤倒，淹的是你们……
正在双方争执不下时，一个高个子女同志，应该是长市村妇女干部，来把他拉走了。
太阳火球样烤着大地，人们都湿了衣裤，泥和汗将每个人的衣服抹上了一层色彩。汗干后，在每个人衣衫上留下了地图样的汗斑，散发出来的汗臭味弥漫开来。
棉花和包谷叶好像也被晒干似的，没精打彩地低垂着头。我挖着土，不时用毛巾擦着汗，不一会锹就将手磨起了泡，锹在用力挖下去将泡磨破后，钻心地疼。火炉样的太阳也来凑热闹，将我的手臂和后背烤得焦疼。
我放下锄头去挑土，站在堤上，大多是男劳力，女劳力不多。我们队也就妇女队长，九香妹和我等五人。我挑了十几担后，哪怕左右肩膀换着挑，但还是磨破了皮，痛得我直咬牙。挑不行，我就改背蛇皮袋上堤。头上的汗不停地往下躺，身体里的水似烤干了般，我艰难地背一袋土上堤后，就去仰头咕噜咕噜的倒水进喉。乡直单位送来的绿豆汤，薄荷茶，但喝了也不解渴，越喝越干，恨不能将人泡进堤旁的水里。口里干得似乎在冒烟，舌头舔干裂的嘴唇也没了唾液。
临近中午，大地似在火炉中，毒辣的阳光晒在身上，渗透进皮肤，钻进血肉，扎进骨头，进入每个细胞，坐着都热得张嘴大口喘息，何况还在挖土背土挑土筑堤。喝的水再多，也抵挡不住太阳的火力，越喝越渴，后来再喝水也没了效果。我腿如弹棉花，头沉沉地，双眼发黑，腿一软倒在了堤上……
“朝蓉中暑了。“
“快扶她进荫凉处歇会。“
九香妹和妇女队长帅先将我扶进包谷田里，三姐夫哥给我送来水。
五彩光点从包谷叶间洒下，照着全身灼疼的我，迷糊中，我听见有人说，“难为这伢了，一下学就碰上防汛。”
“百无一用是书生！看来还是少读书，早干活早炼出来好啊”……
我躺在地上，九香妹用湿毛巾给我敷头，妇女队长安慰我说：别听他们瞎说，谁开始干这活，不是这样被炙烤、磨掉了几层皮，才炼出来的呀！
我喉头哽噎，泪涌了出来，难道我真就这么无用吗？我不知道母亲在老家时，和人们一共挑了二十七处水库，是如何挑出来的……
她俩见我脸色有了点红润后，让我休息会，就去挑土了。我勉强挤出笑，点了点头。她们走后，我扶着包谷梗站起来，血液直往头顶冲，虽全身酸软无力，手和肩膀也灼疼得钻心。但我长吐了几口气后，就往外面走。我心里发狠道：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就做你们看看。我弓身背着土去堤上，倒土后蹲下，在浑浊的水里将毛巾打湿搭头顶上，再戴上草帽，也防止暴晒缓解头疼。
我忍着全身的酸痛，弓身艰难地背土前行。有拖冰棍地在“吃冰棍了，吃冰棍儿”地叫卖着。这声音刺激着我干枯的喉咙，分泌出了口水，我用舌头添着干裂的嘴唇。我倒出土后，摸着衣兜里卖菜的一元多钱，吞了吞口水，咬着牙又放了回去。如果想买了吃，把钱全买了冰棍也无法解渴。不知母亲是否全好，这节约一分钱是一分，又可以给母亲买鱼做鱼汤了。
正在我低头背土爬上堤坡时，“小岳，来，先吃根冰棍解渴”的声音传来，我抬起头，见是二队的同学德玲领着两个男同学，她们头戴草帽，正笑吟吟地将冰棍递到我面前。她们这三伏天送来的冰棍，给我带来了凉爽，温暖着我的心，让我喉头发紧，泪不自觉地溢满眼眶……
给队长请了个假，到不远处路树下小歇。见有拖西瓜来卖的，我没犹豫地掏钱买了一个，也回请他们。
水还在疯涨，已经漫过了原先的老堤身，水涨堤高，新加的麻袋装的土足有半米高，将水挡在了堤外。虽苦着累着疼着，但这时，不由有了人定胜天地豪迈。
黑布拉下脸来将天遮蔽，星星耐不住寂寞地从黑布中探头眨着眼。用竹竿挑挂着的马灯将小堤连成了曲曲弯弯的线，马灯在微风中摇晃着，似要与天空的星星媲美般，人们仍没停歇背土挑土筑堤的脚步。
好不容易得到上级领导的通知，水情稳定，以守为主，我们如释重负般瘫坐了下去。有人要骑车回家睡觉，有领导拿话筒喊道：不能走，不能大意，全体人员必须守在堤上。一班巡堤，一班在堤边休息。
下半夜，当我们得令可以休息时，有人倒在棉花田里，有人睡在包谷地边，不一会就是此起彼伏的鼾声和虫鸣鸟叫声传来。
这时热气全消，水风吹得人有些发冷；水浪也汹涌地拍打堤身溅出水来，飞溅在人们身上；蚊虫鸣叫着在人身边乱窜、乱咬。劳累了一天的人们也不管不顾地，以天为帐、地为床，做着再以不用筑堤抗洪甜美的梦。
我和九香妹为了安全，不敢去田里，看了看堤上提马灯行走的人流，我们就在堤脚下，坐在松软的泥土上，俩人背靠背，双手抱头伏在膝盖上睡。听着堤反面波涛拍打着堤的声音，没有一点惧怕，很快就进入了梦香。
没睡多久，被队长急急地“出险情了，快，快起来！”的叫声惊醒。
我们如士兵得到冲锋的号角般，一骨碌站起来，忘记了身上手上的痛，有人拼命地用力挖土，背土的也快跑而去。
“快来，在这里打桩！““快，把蛇皮袋往这里放！““把土往这里倒！”……
这时，大队书记还指挥其他队的人来帮忙，这防汛如军令，大家无条件地服从……
竹竿挂着的灯往这里聚，背土的人往这里涌来……天放亮才堵住了缺口。据说，每年夏秋季，都有几次甚至十多次这样的防汛。我和人们一样，多期望能有什么办法减少洪水的危害，不仅农作物能保，人们也不用那么辛苦和担惊受怕了。后来，国家在丹江口水库建了南水北调工程。为了确保这襄河几县人们的饮用水，国家又修建了兴隆大坝、汉江运河、船闸、发电站等中线补偿工程。不仅水资源得到合理的利用，也让人们免受了洪水的危险。
几天后，我买了鱼回家，往厨房一放，去房里倒头就睡。这一觉一睡就是第二天的中午。朦朦胧胧中，似有温热的液体滴到我脸上，是母亲摸裟着我晒黑的皮肤和脸颊，在暗自垂泪。我无法面对这样的母亲，因为我长这大从没见母亲流过泪，就佯装睡着。不一会，母亲似乎走了出去，传来啰啰地唤猪声和猪的哼叫声……
我起床后，幺妹在厨房里做午饭，昨晚回来买的鱼煎后还放在那里。我问幺妹：为啥不煮鱼汤妈妈喝？她往灶里加着柴告诉我，妈说不喝鱼汤了。我往锅里加水，心里犯嘀咕，一向喜欢吃鱼喝鱼汤的母亲，咋会不喝了呢？等母亲回来，我递熬好的鱼汤给她，她说：不想喝了，有腥味。我说，我放了点调料在里面，不会有醒味。母亲接过去喝了一口，笑道，嗯，好喝，是没有哩。原来是前几天我不在家，父亲做的鱼汤，估计是没放酒。随后母亲拿出一沓十元的钱递给我，高兴地说，这是卖猪的九十块钱，你拿去复读吧。
我忍着要流出的泪，吸了吸鼻子，听母亲说：昨天，你的班主任罗大文老师带着几个同学来了。罗老师说，也帮你联系了全县最好的潜江中学，只是学费稍贵点。还说你平时成绩很好，今年只是失误，再复读一年肯定能考上的。父亲不情愿地看着我，母亲的眼神中满是对我的鼓励和期盼。
我没接钱，反笑劝母亲道，我高中已经毕业，也算得上是个有文化的秀才了。您身体不好，就让我去一边学裁缝，一边在家里种田，让弟弟妹妹好好读吧！母亲不甘地要劝我，我宽慰母亲道，您不是常说，条条道路通北京，成功的路不只一条。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吗。您要相信我，无论干啥都能干好的。母亲见我态度坚决，也没再劝。
白天，我在田里干活，早晩，我都会看书学习，这养成了人生中的一个习惯。
7月底田里的棉花、水稻进入管理期，也不如前阵子那么忙。我就走几十里路去到刘家巷农场成玉姐家，让汪哥教我学裁缝。大约两三天时间后的一晩上，母亲突然来了，说村里招一名幼师，每一个队一个名额，应庙毕业的初高中毕业生才可报名，考第一名的录用。我很高兴有这个机遇，但我不相信好运会降临到一个外地人的头上。
第二天天不亮我和母亲就出发，我直接去了大队的小学校，母亲则回家。全村7个组共7个人报名参考，只有我一个人是应届高中毕业生，开考后，我很快就信心满满地做完了试卷。本以为这个考试只是走个形式的我，不曾想，回家不多会，我们队在学校教书的董怡堂老师回来通知我，说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大队学校录取，且第二天就要去区教委培训学习一个月。
左邻右舍的人都来我们家祝贺，先前还嘲笑我“百无一用是书生“的人，不得不承认我在学校学到了知识，更佩服我母亲“还是光春妈有眼光，让朝蓉读了高中。”“这下好了，凭她的水平肯定以后会考上公办老师，去吃商品粮的。”……
这声声议论，让我躲在屋里抹起了眼泪，高考落榜以来所有的委屈、失落和苦痛，都化成了感动和感激的泪水。首先要感谢我伟大的母亲，在家里那么艰难的情况下，在四周的反对声声中还逼着我去读完了高中。再就是非常感谢大队领导和学校领导们，他们不认人为亲，没把我当外地人，不拘一格选老师的行为，深深地震撼鼓励和感动了我。
送走前来祝贺的人们后，母亲拉着我的手说：蓉娃，你一定要好好学习，好好教人家的孩子，才不辜负领导们的信任啊！我点头如捣蒜，躺在母亲的肩头任泪水肆意流淌……
我倍加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比常人付出了更艰辛地努力。首先我发奋苦练了地方话，跟着人们说话的嘴形，心里不停地默念，口里小声反复嘟囔说出来，我总不能还说着孩子们听不懂的四川话吧。
参加高石碑镇（当时叫长市区）妇联和教委组织的幼师培训中，我拿出了备战高考的劲头去学、去记、去背。和家珍姐学跳幼儿舞；和何老师学脚踏风琴，幻想着老师弹琴，学生唱跳的和谐美好情景。中午吃饭后去学，晚饭后我拒绝了学友们约去逛街，去大堤散步，还去教室苦练。因吵到了老师和学友们休息，曾被人不满地训斥：“弹得像鸭公叫还好意思在那弹。“中午也不让人好好休息，真讨厌。“……我关了教室四周的门窗，只做脚踏手按的动着，尽量不弄出声音，如饥似渴地学踩学弹学唱……功夫不负有心人，一个月下来我弹会了《坐好了》《我们祖国是花园》等几首简单的幼儿歌曲。只因回大队后，学校没脚踏风琴，才荒废了我苦心所学。
开学的当天，想着自己要当老师了，内心非常激动、也忐忑不安。当我在母亲的声声叮嘱中正要出门去学校时，我大姐朝芬从董场走了几里路赶过来，将她刚买的新鞋递给我说，换上吧。我想起她曾经反对我上高中，高考落榜后又埋怨我“文不文，武不武”的话。我斜看了一眼鞋，径直要出门，说道，你留着自己穿吧。
大姐拉我坐下，帮我我脱去洗得已泛白低跟的玫瑰红布鞋，此时，大脚趾头正不老实地探出头来。她嗔怪道，当老师了，还比当学生？你总该注意下个人形象吧！这句话，说得我泪又在眼眶打转。她见我穿的还是那读书时的白旧衬衣，又把她身上新买的桔色上衣和浅兰色裤子脱下，让我换上。我不要，她说，就当我送你二十岁的生日礼物吧……
我一扫以前对她的不满，也知道，大姐其实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她反对我去读书，是担心父母的身体。她家上有两老下有两小，负担也重，身体还不好，不也是省吃俭用，还在帮助我们吗？我惟有好好工作，等挣到钱来报答她了……
当我站在讲台前，听着70多个小朋友们叫“老师好！“我紧张的心被一种油然而生的自豪感代替，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要教好他们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从此，我就和所有民办老师一样，早中晚在家种田，白天在校上课。
学校条件虽简陋，但并不影响我教孩子，爱孩子。我将所学，所爱全身心倾住在孩子们身上。我教孩子们唱歌；背儿歌、唐诗；一笔一画教他们写字；用树棍教他们数数、做算术；没玩具不要紧，我们去树林里做游戏，用泥巴捏动物图案；用纸剪鱼花草，还折飞机，用草编蜻蜓……学前班，成了学校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我们的教室门口窗户，时时被高年级的学生围得水泄不通。
一学期后，孩子们学到了规矩，学到了知识，家长们满意了，领导们也笑了，学区里把奖状也颁发给了我。
十八岁，是不安分的年龄，也是充满幻想和挑战的青春。总梦想走出村去看看外面精彩世界的我，瞒着家人，瞒着学校，偷着报名考去了区办企业当技术员。没想到开明的领导和同样开明的母亲放行了我，任我去外面的世界打拼。
在企业工作一年后，适逢全市面向社会在高中毕业且有两年工作经验的人员中，公开招考一批乡镇公务员，上天又一次眷顾于我，又很幸运地考上了。
落榜后的几次考试中能被录取，也让我明白了读书、学习的重要性。我边工作边学习，不仅帮弟弟妹妹完成了学业，也让自己拿到了大专、大学本科文凭。由于自己工作踏实肯干，涉身处地为群众着想，也受到了领导、群众的认可，从一般办事员走向了领导岗位，还获得了全国、省市的许多表彰。五十岁后快退休时，我又拿笔重拾儿时的文学梦，更如饥似渴地学习。现今出版了一本散文集和一部长篇小说。成为了中国散会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高考胜出，就像赢了一场球，而考输了的人，依然有机会换个场地参加比赛。高考失败了，我是不幸的，但落榜后种田、挖河打堤的磨练，给我上了一堂很好的社会实践课。让我有了坦然从容面对一切困难的勇气，也让我在失败和挫折中成长了起来。更让我明白：不要刻意去追求得不到的东西,用追的时间去努力让自己变优秀、变得更有实力,自然而然就会收获满满。我很喜欢屠呦呦获奖感言时讲的一段话:不要去追一匹马,用追马的时间种草,待到春暖花开时,就会有一批骏马任你挑选。
我用自己的经历，鼓励了许多高考失利，或毕业后没找到满意工作的孩子。见他们认认真真干好眼前的工作，先养活了自己，然后不断参加考试，看到他们找到了满意工作，我也非常开心。
人生不可能总是一帆风顺，也不会永远风起云涌。因此，千帆过后，要学会坚韧不拔，懂得从容坦然。顺境时多一份思索，逆境时多一份勇气；成功时多一份淡然，彷徨时多一份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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