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 度
好多家庭,一家之主在自己家里往往有一个相对固定的习惯性座位。这个座位,家庭其他成员一般是不轻易侵占的。因此,天长日久,这个座位就成了这个家庭一把手的象征。老裘家就是这样。老裘家住新华路南一栋一梯两户五层楼的三单元三楼西门。进门东西长南北窄约20多平米的大客厅西首,南面靠隔断是一张三人沙发,靠西墙和北墙各是一对有小茶几隔开的单人沙发。客厅的西南、西北两个角上是两大盆发财树。三面沙发的正中是一个大茶几。老裘的一把手宝座就是靠北墙两个单人沙发左边的那个。女儿已是婆家之人往来有数。儿子在北京工作一年回家也就那么一两次。老伴做饭吃饭,家里公园,公园家里,家里也是躺在自己的床上看手机,基本不会坐在他右边沙发相当于副驾驶的位置或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与他谈情说爱。所以,老裘的一把手位置几乎是雷打不动。
老裘宝座前面茶几上的右手边放一25厘米见方的硬纸盒,那是一个保健品包装盒。纸盒底上有约占纸盒三分之二高度的海绵暄儿,海绵暄儿的造型是分布均匀的十个比身份证长点,一指多宽的凹槽,原来的十小瓶保健饮品就放在这十个凹槽里。保健品用完后,老裘觉得这个纸盒子崭新、漆黑,挺好看,就把它合理利用了起来。考虑到敞口使用拿取方便,老裘扔掉了原来覆盖在十小瓶饮品之上与盒口持平的白色泡膜和盒盖子,把家里像什么身份证啦,医保卡啦,门诊卡啦,打火机啦,指甲刀、铅笔刀,还有暂时不用的纽扣、钥匙环,吃没吃完的单板诺氟沙星胶囊等等不便乱放的日常用品,一应收纳在这个纸盒的凹槽,卡片板药之类都是斜靠在这些凹槽里——10个海绵槽利用率极高,无一空闲。
现代人出远门,不管用得着用不着,身份证是必须要带的,万一用得着呢。老裘是个细心且讲究的人。他有一个手机包,拉链手机包内设五个夹层,正中间那个夹层还带有小拉链。老裘因事连跑了两趟石家庄。每次去石家庄,他都将身份证优先放进手机包带小拉链的夹层里。不出门时,他就让身份证从他的手机包回归到他一把手宝座前茶几上右手边的盒子里,下次出门时再带上。
这天,老裘要去北京看孙子。哎?我的身份证呢?老裘的身份证不见了。他急得团团转,急了他一身汗,急着出门身份证不见了,你说急人不?你说气人不?
身份证不见了,这北京怎么去?几天里,老裘不干别的事,别的事也干不下去,天天找身份证。他把硬纸盒子里的东西一一翻看,手机包,茶几下,衣兜里,翻箱倒柜……怎么也找不着。他两次去石家庄都是坐的拼车,出租车司机是本市的一位老熟人,他给司机打电话,问“我的身份证有没有丢到你的车上”,司机把车上搜了个遍,说没有。还说,就是我的乘客捡到了,也会交给我的,我们开出租车的,这类事遇得多了,谁要你那身份证有鸟用。老裘说,我急得都要尿裤子了,你还说有鸟用。老裘又给去石家庄那家办公室的老朋友打电话,老朋友说,我把办公室找遍了,没你的身份证,连你去过的厕所都看了,也没有。哪怕是我们整个楼上的人谁捡到了,也会交到我们办公室来。再说了,就你那老眉咔嚓眼的模样也没人看上你,谁要它有鸟用。身份证没找到,还遭到两番奚落,老裘愈发焦躁不安。
无奈之下,老裘携带户口本,骑车来到所在巿公安局补办身份证。公安局大门气势恢宏。雄伟壮观的门牌石上镌刻的“人民卫士”四个大字刚劲有力,门牌石正前方水银色旗杆笔直耸立。悦景台前檐正中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左侧是中文“公安”,右侧是英文“POLICE”。身份证丢失谈不上违法,但老裘不知是很少来过这种地方的缘故还是这地方的氛围所致,门还没进,他就有一种投案自首的感觉。错觉?错觉不也是感觉之一种吗?他刚要拾笔填写出入人员登记表,门卫问他,你办啥事?补办身份证。补办身份证到市区派出所,这里只办临时身份证。哦,是这样的啊。老裘骑车向市区派出所转移。一路上,他在想,一个公检法,一个医院,都不是人们愿去的地方。因为通常说来,公检法意味着“犯事”,医院意味着“有病”,在人们的潜意识里,它们都是“没好事”的代名词。不然,为什么一到这些地方他总觉得瘆怪怪的呢。转念一想,他又觉得“没好事”说有失偏颇,因为实际到这些地方的人毕竟不都是“犯事”或“有病”。
市区派出所不远,拐个老辘把弯儿就到了。派出所主体大楼座南面北,它有两个门。东门是一个门洞,上书“人民公安”,市区派出所的标牌悬挂在门口西侧,从门洞可以进到派出所后院。大楼正中还有一个门,上书“户政大厅”。老裘补办身份证,揣摩着进了“户政大厅”。大厅内工作台里七八个工作人员在忙来忙去,都是女性。像外界人士往往分辨不清现役军人的军衔一样,他分辨不清她们是民警、辅警还是协警,所以他只好将她们统称为女同志。他朝跟前一位女同志说道,同志你好!您好!我身份证丢了,我要补办身份证。您户口是哪里?我退休前在疙瘩头乡中学当老师,户口在疙瘩头乡派出所一直没动。那你得去户口所在地办理。不是说可以异地办理吗?您没出本市,算不上异地。哦,是这样的啊,他重复一遍在公安局门口说过的这句话,走了出来。
老裘骑车直奔疙瘩头乡派出所。他故地重游,一路上不由得心生感叹。啊,退休十年了,这条路的变化可真大呀!拓宽了的公路洁净如洗,临街门市装饰精美……时过境迁,原来的这条路上,啤酒厂是最显眼的地方,现在居然成新小区了……骑行在南水北调桥面之上,深吸着扑面而来的新鲜空气。他左瞧右看,一条庞大的巨龙前不见头后不见尾。迎着阳光远远望去,清澈的渠水波光潋滟,浮金跃银……
疙瘩头乡派出所到了。老裘进门,扫视着背景墙正中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徽和对国徽形成托举之势的“热情 规范 便捷 高效”八个大字,同样是一位女工作人员接见了他,您好!你好,身份证丢了,我是来补办身份证的。带户口本了吗?带了,说完他将户口本递于女同志手中。女同志看完,在电脑上操作一番,然后说道,来这边照个像。我还用原来的照片不行吗?您原来的照片时间长了,需要重照。哦,他下意识的用手机屏检查了一下自己的模样,然后坐在了右边照相机对面锃明瓦亮的简易摄影棚里面的凳子上。固定在升降架底座上的照相机,时刻准备着,只见它一眼独大,一眨也不眨的盯着他,直盯得他的两只小眼睛连着眨巴了两下,他不得不以反击的目光直盯向那只独眼。独眼下面的升降架上安装有32英吋的显示屏,显示屏视频预览区依照人的头像设计的通用外轮廓线把他的头像圈在里面,他面部的每个毛孔都被显示得一清二楚。女同志指导他说,挺直背脊,双手自然垂放,眼睛睁大看着照相机上方3厘米处,不要眨眼。像落叶敲击地面儿,像小鱼水上打蹿儿,欻啦,直听到轻微一声响,女同志说了声“好”。照完像,女同志还要采他的指纹信息,她让他把右手拇指放进一个跟大鼠标似的盒子上面正下方的凹槽。静止状态下为银白色,工作状态下为殷红色的凹槽正好拇指肚大小。他后来才知道那盒子的学名叫指纹采集仪。起初他感觉这个指纹采集仪就像个烦叨老婆子,“请按右手拇指,请抬起手指再按一次右手拇指,请抬起手指再按一次右手拇指,请抬起手指,采集完成;请按左手拇指,请抬起手指再按一次左手拇指,请抬起手指再按一次左手拇指,请抬起手指,采集完成”。瞬间,职业的同感颠覆了他的认知,他觉得它更像一位温文尔雅的幼儿园老师以十二分的耐心指导一名学龄前儿童正确掌握握笔姿势。接下来女同志将一张“居民身份证申领登记表”放在他的面前说,签名。老裘签完名,女同志指着这张表右下方的收款码说,扫这个码,工本费40元。老裘第一次见表格上带收款码,扫码支付真是现代人生活的一种常态了,“唧”的一声,事就办了。付罢工本费,女同志指着工作台上的收款码说,快递费20元。老裘心想,这真是地地道道的一码是一码啊。纸质二维码封装在有机玻璃中,整体厚度约0.5公分,大16开的样子,屹立在宽约5公分,厚约1公分同样为有机玻璃的底座上,看上去端端正正,大大方方。但整个版面好热闹,你看它,左上角是带有中国邮政绿色徽标的“中国邮政速递物流”标识,中间依次是两部手机图片和“身份证”“扫一扫”“邮政速递到你家”“办理流程”及具体步骤等字样。正方形收款码为它外面的一个圆所圈定,仅占整个版面左边中部很小一个地方。总体看去,与其说是一款收款码,毋宁说它是一个小小的广告牌。现代社会就这样,什么时候也不能忽视广告效应。他“唧”一声扫上去,按“办理流程”的九个步骤仔细操作并支付20元。女同志把“居民身份证申领登记表”下面的小半张表裁下来交给他。这一裁,表上的收款码由原来整张表的右下方,裁到了小半张表的右上方,他发现这裁下来的小半张表另有名称,叫“居民身份证领取凭证”。老裘问,新身份证多长时间能拿到?12个工作日。这位女同志双眼叠皮,说话不嗔不骄,加上她那身制服,显得可亲可爱又带劲。老裘道了声,好的,谢谢,再见!
补办新身份证的手续彻底办完了,老裘的心情舒坦了许多。他一路顺风的回到家中,还没落座,有人敲门。老裘开门一看,是一位老同学来找他歇会儿。老同学进屋一屁股坐在了老裘的一把手宝座上。老裘给老同学沏完茶,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角度一变,老裘一眼看到紧贴纸盒左边内侧与凹槽海绵的夹缝中有一张……老裘眼睛猛然一亮,这不是我的身份证吗?身份证一半掩在夹缝里,一半露在外面,它若无其事的待在那里,一副十分受用的样子。我的天哪!多日来,它就这样一直静静的半遮半掩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平日里,我坐在家庭一把手的宝座上,头只要稍稍往右一偏,不就看到它了吗?这盒子里的东西我是一个个翻看过的呀,咋就没看着它呢?老裘把身份证捏在手里,不住地翻来翻去,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非要把自己的眼睛揉瞎不可。他细细的端详着那张身份证,不由得自我奚落道,怪只怪出租车司机和石家庄朋友说,你有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