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恩和爷爷
一
瑞恩的全名叫瑞恩•厄仑奇斯,一个5岁的混血小男孩。他的父亲叫强子,一个实打实的农十八代。他的母亲叫赫丽娜•厄仑奇斯,一位来中国留学的农学专业的塞浦路斯女孩。强子在广州打工,赫丽娜在广州留学,二人相识,相爱,有了小瑞恩。
此刻,他正扑闪着蓝宝石般的大眼睛,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他的“降临”,背后一定蕴含着曲折的故事。凡是见到他的人都会不由得冒出这个想法。
瑞恩不由得握紧了拳头,他的手心里最先冒出源自内心深处的热量。
陌生又奇怪!这是他脑子里一直都在高速旋转的字眼。因为陌生,他感到兴趣十足。因为奇怪,他又生出了些许紧张。
他的指尖在掌心里摩擦,顺着掌纹挤出了汗水。他的指缝里的汗渍不断地发酵,微风掀起了他标志性的金黄色的头发。耀眼不已,很难不引起强烈的关注。
快叫爷爷!瑞恩被强子带回家,一进门就看见一位枯柴一样瘦肖的老人戴着老花镜,靠在躺椅上,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手机屏幕。
还没等他喊爷爷,瑞恩就看见老人慢悠悠地把视线从手机上移开。翻着眼仁把这对不速之客瞪了半天,突然一蹦二尺高,右手食指指着瑞恩大喊道:
强娃,你在外头十年就给我带回来这么个洋娃娃?
爸,这就是你孙子,没一点麻达!瑞恩,快叫爷爷!
爷,爷——
瑞恩拖着调子,怯生生地喊了这么一句。
可不敢胡叫!老人又一个纵身跳起来,邋遢着鞋失急慌忙地跑过去把大门关上。
强娃,啊就说你咋么生了这么个洋娃娃呀?这领出去叫我咋么给人说这是我孙子哩?
这有啥呀,爸?你放心大胆地说就对了。娃是咱“下的种”,只不过借了个洋娘胎罢了。你看,这是我背着你儿媳妇在医院做的亲子鉴定。
瑞恩看见,老人接过单子仔细端详了半天,又瞅了他几眼,好像没有从单子上找到他想要的答案。
这么个纸纸,就能证明你儿是你儿?我孙子是我孙子?
能证明!你看爸,这娃的脸型,鼻子,嘴跟你都有几分相似哩。医生说娃的大模样像外国人,你慢慢细看,绝对有几分咱老陕的样子哩。
于是,这个无辜的老人带着几分忐忑将瑞恩和强子让进里屋坐定后,出了门拐进了厨房。
强子吃过午饭简单交代了一下,留下瑞恩和几千块钱后就走了。
瑞恩就这么被留在了老家,他不得不与这么一位枯柴一样的老人守着这个空荡荡的家。凭空冒出的!不,又像是预谋已久的决定。总之,瑞恩是不能继续跟着爸爸妈妈了。
他没有表现出一丝的不情愿,他的出身、性格甚至命运都是上帝设计好的。自从有了他,妈妈总是这么说。
哦,对了,他应该称呼老人为爷爷。反正爸爸让他这么叫,那就只能这么叫了。
瑞恩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房檐下的台阶上,金黄色的小眼睛一直盯着地上爬来爬去的蚂蚁。他想用手去抓,突然又缩了回来。他捡起身边的桐树枝条,用枝尖不停地拦住蚂蚁的去路。蚂蚁不知厌烦地调整前进的方向,却总会被这个陌生的人类小孩提前“埋伏好”。
这要是个人,早被你惹毛了。爷爷发现瑞恩一直逗蚂蚁,忍不住来了这么一句。
瑞恩抬起头看看爷爷,眨巴了一下眼睛,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既看不出被父母丢在家里的难过与无助,又没有表现出与爷爷团聚之后的亲近和幸福。
瑞恩很平静,是的,他用超乎自己年龄的平静来“回答”着陌生爷爷的调侃。似乎,爷爷这么说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瑞恩再一次低下头,却发现蚂蚁已经不见了踪影。他长长出了一口气,顺着风吹动的落叶的方向,将目光停留在了爷爷陈拴狗的身上。
二
强子还没走远,陈拴狗就把大门哐镗一声关上了。他搬来凳子,借着刷抖音的间隙,有意无意地瞟一眼这个洋孙子。他实在看不出来这么一个洋娃娃跟他老陈家有啥关系。儿子一个劲儿地强调这就是他孙子,还给了他一张纸纸,说就凭这张纸纸来证明这个洋娃娃的身份。
对了,纸纸!陈拴狗慌忙抬起胳膊在上衣兜里摸。在哩!陈拴狗用他干柴般的指头隔着衣服把那张亲子鉴定报告摸了半天,再一次拿出来,他不由得伸长脖子,瞪大了眼睛往前后左右看了半天,确认确实没有旁人时,才颤颤巍巍地打开报告。
他戴上老花镜一字一句地看,碰到不认识的字还拿铅笔圈出来,碰到看不懂的医学术语就往下面画个波浪线……
整整四十分钟,陈拴狗这才抬起头,摘下眼镜,用力挤了挤眼睛,然后站起来再一次颤颤巍巍地把报告重新装好,最后还不忘拍几下。
没看懂!陈拴狗花了这大半辈子最长最认真的时间来研究文字,还是没看出来纸纸上哪句话明确说了这个洋娃娃的就是他老陈家的种。
唉,字认识我老陈,奈何咱老陈不认识字啊!陈拴狗突然觉得想笑,他的脑子里随即浮现出小时候不好好学习,成天蹲在课桌下面不是丢石子就是把女生裤腿往桌子上绑,常常把给他们上课的女老师气得抹眼泪的画面。那时候他是多么得意啊!
如今,生活告诉他不好好念书就会吃怎样的亏。可是,少年不会重来,眼看土都涌到鼻子尖尖了,他老陈这一辈子也就只能是这么个样子了。要是真有下辈子的话,他绝对要好好念书,坐办公室挣轻松钱。
陈拴狗手按着兜兜一时没了主意,他越看这个洋娃娃越不像他的孙子。
莫不是这个事里面有另外的隐情?陈拴狗的脑子里猛然冒出这么个念头:莫不是这是强娃半路上捡回来的孤儿?莫不是这是强娃偷来的娃娃?莫不是……陈拴狗越想越害怕,他急得头上直冒冷汗。他要弄清楚这到底是咋么回事,他把电话打过去跟强子说得都不好了。强子在电话那头嚷嚷着要回来把娃娃接回去。即便强子这么说,他还是放心不下。
究竟该咋么办哩?唉!咱老陈看不懂纸纸,这么大个村总该有个人能看懂吧。唉,不行!叫旁人看,不就叫人知道他屋里有个洋娃娃了吗?万一引来公安,可就把事闹大咧。
哎呀,这还把人拿住了!陈拴狗思来想去还就只有叫旁人看报告这一个办法了。可要是叫旁人知道了可咋办哩?唉,要是旁人问,我就说我是替亲戚问哩不就行了嘛?寻谁哩?哦,就寻刘二娃!
二娃医学院毕业后回到村里开了个诊所,村里人凡是有个头疼脑热的都去二娃那里看。二娃这些年的学也没白上,对一般的病都是药到病除。慢慢地,外村,外乡的人也来他这里看病。这几年二娃的名声越来越大,事情也一点一点弄大了,钱没少挣,脸没少露。按说,二娃还是他婆娘家她表姐的外曾孙。细算下来,二娃还得叫他叔。既然有这么一层关系,那让他帮忙看个报告怕是没啥问题吧。
哈哈,陈拴狗霎时就觉得豁然开朗了。他等黑了洋娃娃睡了,才揣上报告偷偷摸摸地进了二娃的诊所。
事情一点都不复杂,还没等他喝一口二娃倒的水。二娃只看了一眼,就明确给了他答复:
叔,娃娃就是你表侄的!
你看清楚,二娃!我表侄一家就差给叔跪下了,说不管费多大事都要把事情弄清楚哩。
叔,这倒费啥事哩?报告上说得一清二楚。没嘛哒,娃娃就是你表侄的,叫他一家子把心放肚子里。
你再看一下嘛,好我的侄儿哩。
叔,你侄儿就是干这一行的。我要是看错了,你来往我脸上唾就对了。
真不再看了?
唉,叔,你看这里说得很清楚!二娃说话间再一次打开报告,指着倒数第三行的几个字眼给陈拴狗看。
你知道你老叔是个睁眼瞎!唉,叔信你!我这就给回话去,你忙哦,二娃!
陈拴狗重新把报告装好,嘴里念念叨叨地摸进了屋里。
三
原来村子里有很多像我一样的孩子。
爷爷在我来到家里的第六天早晨突然打开门,然后又去坐在了他的躺椅上摸出手机,刚要点开屏幕,突然像记起什么似的竟然把手里的手机伸向我:
我娃看呀不?
瑞恩愣了一下,爷爷又重复了一遍,他摇摇头。
哦,不看也好。小小一点娃娃看这个老早把眼镜就挂上了。眼睛不好,影响念书哩。爷爷自言自语地开始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瑞恩没事可干,眼巴巴望着大门外几个玩耍的孩子。
想去就去耍一阵!爷爷用他口音极重的方言为瑞恩解开了套在身上的“锁链”。
瑞恩一下子就把这句话听明白了,飞身跑出大门。却几乎就在同时,外面玩得正起劲的孩子们嚎叫着逃命似的跑开了。
瑞恩咬着手指头,站在原地一时吓得不敢动弹。
爷爷最先赶过来,继而是其他一些大人。
哪里来的洋娃娃,看把我狗娃吓得差一点把魂还要遗了哩!
就是,从来都没见过么!
是我孙子!爷爷把瑞恩护在了身后。
你孙子?拴狗叔,这明明就是个洋娃娃,咋么可能是你孙子?
就是我孙子!我强娃跟一个外国女子结婚生了个洋娃娃。
啊?强娃好本事啊!都能寻个外国媳妇,咋没见引回来嘛?
强娃两口忙,前几天强娃把娃娃引回来,没耽搁就走了。
这么个洋娃娃,咋么看都不像强娃的。
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强娃都在医院做了检查的,医生开了个单子,证明这娃就是我孙子。我都叫二娃看了,没啥麻达。
爷爷给这些人解释了半天,他们才议论着散开了。不到一天时间,瑞恩就像是被看稀乎景一样被一拨又一拨大大小小的人“参观”了一番。
瑞恩从不反感被人这么指指点点,倒是爷爷感觉跟受了多大的侮辱一样,把他拉回家,再一次关上了大门。
瑞恩听着大门外面孩子的喊叫声一浪高过一浪,心里就直发痒。犹如数不清的虫子在身上爬来爬去一样不自在,爷爷就坐在院子里。而他,只能坐在爷爷跟前。
爷爷手机里发出各种精彩的声音,瑞恩就忍不住伸长脖子看。爷爷瞪了他一眼,翻了个身,面朝着他,只把那个黑不溜秋的手机壳亮在他的面前。
瑞恩觉得没趣,时不时朝大门外张望。爷爷看到高兴处会比手机里面的人早几秒发出爽朗的笑声。那时,爷爷就像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倒是他,反倒怎么看都像是一个成熟稳重的大人。
爷爷每次笑过之后,都会记得瞪瑞恩一眼。瑞恩就不再去看爷爷的眼睛,他抬起头看天空的云彩或者偶尔飞过的鸟儿和飞机。
逐渐地,他就不再稀罕手机里的东西。更让他感兴趣的是,能够听到的真切的声音和可以看到的真实的景致。
于是,瑞恩就变得更加沉默了。
瑞恩不再说话,以至于爷爷都忘记了他会说话。实际上,瑞恩从被强子带回家,除过喊了一声爷爷之外就从没有说过一句话。
瑞恩不用说一句话,他的耳朵里留下了太多他听不大懂的话。这些话绝不是他在广州听到的话,也不是他之前在电视上听到的。所以,他努力从爷爷的表情和动作中去判断。爷爷摇头就是不答应和不对,爷爷点头或者大笑就是可以和正确。
就这么简单,再加上爷爷说的有些话仔细听也能听懂。那么他就可以和爷爷大概说说话了。哪怕,大多都是用眼神来完成的。
目前来看,爷爷不允许瑞恩接近手机,那么他就不去看。
只有这样,爷爷才会高兴。
四
娃呀,你看这就是你奶。陈拴狗指着一处坟头,感慨地说道,你奶命不好,跟着我没享几天福,就这么急匆匆地撇下我和你爸走了。
瑞恩站在周围满是土堆和墓碑的荒地里,满脸的疑惑。
陈拴狗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继续说道,人这一辈子说长也长,说短也短。我把你奶娶进门没过几天安稳日子,眨眼的功夫你奶就走了。我,头发白了,背也驼了,眼睛花了……
爷爷!瑞恩突然说道,奶奶去哪里了?
你奶去了一个享福的地方。
是天堂吗?赫丽娜说,每个人都是要去天堂的。
哦,你们叫天堂,也对。那是一个享福的地方,你奶太苦了。
奶奶在天堂看着我们。
对,你奶爱你。陈拴狗的有些哽咽了,你奶没见过你,今天来这里一回,你奶就把认下你了。
爷爷,什么是认下了?
认下就是记住你是我们的孩子,你是我和你奶的孙子。
哦,库什尼扬也认下我了。
谁?裤啥来着?
库什尼扬呀,赫丽娜告诉我库什尼扬一直在天堂保佑我。
哦,原来也是个已经不在人世的苦命人。看来丽娜和你都是苦命娃娃。
库什尼扬是我的外公,我从来没见过他。
在这边你奶会保佑你,在外国你舅家,你舅爷会保佑你。
舅爷是谁?
舅爷就是外公,也叫外爷。我娃命苦,爷爷爱我娃。
陈拴狗看见瑞恩眨巴着一双金灿灿的大眼睛,看着已经逐渐荒芜的坟冢,紧紧拉住了他的手。
爷爷我冷。
冷了咱就回,爷领我娃回!
陈拴狗慢慢意识到这个长着一副洋面孔的娃娃,从没去过外国,他就是个纯正的中国娃娃。
陈拴狗不愿再这么把娃娃圈在屋里了。哪怕他还会受到旁人的误会,终究还是像个小老虎一样要放回大自然的。
从此,大门外,庄子里娃娃们稚嫩的身影中,多了一个小小的牵挂,陈拴狗把躺椅挪到大门外,刷一会视频就要伸长脖子,在庄子里扫视一番,搜寻一下他那让人心疼的孙子。
五
这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可我怎么又越来越离不开这里了?爷爷是个手机迷,却就是不让我看,除非郝丽娜发视频回来,他才会让我看一会儿。然后还会把我狠狠夸一遍。郝丽娜很高兴,不过我能发现她眼睛里有难过的东西。这时,强子就会拍拍她的肩膀,郝丽娜就会咬着嘴唇让我要听爷爷的话。
其实,瑞恩和爷爷挺开心的。爷爷除了不让我看手机之外,其实已经是一个很好的爷爷了。他已经慢慢喜欢上这个孤独的爷爷,还有这里的一切了。
月儿爷,亮闪闪,
化成一根金扁担。
一头挑着狗蛋蛋,
一头挑着思乡汉。
月儿爷,亮闪闪,
八月十五圆又圆,
爹在天上娘看碗,
泪儿涟涟盼团圆。
这是瑞恩最近从爷爷那里学到的一首儿歌,爷爷说这是口口。为什么会叫口口呢?这么奇怪的名字,搞不懂。
瑞恩还发现,只要他念出一两句,村子里其他的孩子都会跟着我念。你们见过十几个孩子一边玩,一边念“口口”吗?那种感觉真的很好。就像累极了,舒舒服服睡了一大觉。
原来他的小伙伴们都会念,这时爷爷就会自豪地告诉他,强子也会念,他也会念。这个“口口”的年纪比爷爷都大!这是爷爷亲口告诉他的,就连爷爷自己都说不清这个“口口”究竟是谁最先发明的,反正大家都会念。
真好!爷爷只念了几遍我就记住了,爷爷还夸我了呢!我要牢牢记在心里,下次念给郝丽娜和强子听。我还要让爷爷教给我别的“口口”,爷爷的肚子里究竟装了多少“口口”,谁知道呢?
瑞恩清楚地记得,当他把那个“口口”念给郝丽娜和强子时,他第一次看见强子流眼泪了,郝丽娜赶紧递给他一张纸。在他旁边,爷爷也把脑袋转过去,在眼睛上抹了一把。到最后,郝丽娜一直对瑞恩说对不起。她不该把瑞恩和爷爷留在家里,爷爷赶紧转过来说他能照看好瑞恩,让他们放心。
为了不让郝丽娜和强子难过,瑞恩又央求着爷爷教给了他另外一个“口口”:
月亮爷,明晃晃,
我在河里洗衣裳,
洗得白,捶得光,
打发娃娃上学堂,
读诗书,写文章,
一考考上状元郎,
喜报送到你门上,
你看排场不排场。
这个“口口”爷爷一直笑着教会了瑞恩,他要瑞恩像“口口”里的娃娃一样上学堂,读书写文章,将来考个状元郎。状元郎又是什么呢?爷爷说状元郎就是考了个第一名。
瑞恩就不停地念,不停地念,打算学会了下一次念给郝丽娜,希望她能开心。
说起开心,郝丽娜笑起来真的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妈妈。我总是在梦里看见郝丽娜的笑脸。那就像一朵向日葵一样亮堂堂的,又像是爷爷屋子前种的芍药一样远远就能闻见她的香味。每次,只要一想起向日葵,一看见一大片芍药我就能看到郝丽娜美丽的笑脸。在瑞恩的心目中,郝丽娜的笑容是能够治愈一切的。
爷爷说,瑞恩笑起来很像小时候的强子。强子却说他更像郝丽娜一样可爱,是个的漂亮的小伙子。他们究竟谁说得对呢?早晨睡醒后,在发呆时瑞恩常常会想这个问题。
有一次,瑞恩在电话里问郝丽娜。郝丽娜,你说我究竟像谁呢?郝丽娜却说我像强子一样聪明和善良。
原来,我像妈妈又像爸爸。现在,我发现我也像爷爷了。瑞恩得出了这么一个看上去完美的结论。
爷爷爱吃胡萝卜,他也爱吃。爷爷喜欢关了灯看天上的星星,他也喜欢看。爷爷喜欢点瓜种菜,他也喜欢把种子撒进柔软的泥土里,然后用扫把轻轻扫一扫,最后再浇点水。他是不会撒种子的,只能干点浇水的活儿,不过他仍然感到很开心。
爷爷拔草,他也拔草。虽然有时候也会把菜苗拔掉,爷爷也不会很生气。爷爷给黄瓜搭架,他就赶紧过去扶着竹竿,虽然也会被七星瓢虫吸引过去,爷爷就自己扶,却从不打断他……
夏天的时候,我端着盆,不断地接过爷爷从菜地里递出来的蔬菜。
瑞恩发现,夏天的菜园里永远都是满满当当的。枝头挂满了各种颜色的蔬菜。有紫莹莹的茄子、绿油油的豇豆和黄瓜、红彤彤的西红柿。瑞恩和爷爷每天敞开肚皮吃,都比不过它们长得快。很多熟菜来不及吃,爷爷就摘下来送给邻居。然后,又会接住邻居分享给他们的其他熟菜。
爷爷说,他们的蔬菜不用化肥,吃着放心。这一点,郝丽娜是最高兴的。因为回老家前,瑞恩是不怎么吃蔬菜的。常常把碗里的蔬菜扒拉给强子,强子偷偷还给他,他就大哭大闹。所以,郝丽娜和强子最害怕的就是他不吃蔬菜了。没想到,爷爷让他喜欢上了蔬菜。
当在视频里看着瑞恩大口大口吃完了一小盆蔬菜时,郝丽娜开心得像个孩子一样,使劲朝他拍手和竖大拇指。
看得出来,爷爷也很开心。他的并不光滑的大手,不停地摸着瑞恩的脑袋。
六
该给娃起个名字了。
陈拴狗这些天一直在思量这件事。娃刚回来时,他从强子那里得知,娃只有一个外国名字,往简单了叫是瑞恩。要是叫全的话,他连那字都不认识,试着叫了一回还咬了舌头。后来,他干脆不叫那饶舌的名字了,就以“我娃”来称呼。娃也慢慢习惯了,你一叫,娃也答应。可是,在外人跟前就被当成笑话了。
那天,老陈一如往常地靠在躺椅里刷视频,过来一个卖菜的。卖菜的问他,他叔,买菜呀不?
他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一眼菜框来了一句:你看我种的菜都吃不完,要不给你卖点?
卖菜的顿时就不高兴了。刚要说话,看见瑞恩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追蝴蝶。卖菜的一下子来了兴趣:啊呀呀,他叔,你院子里咋么有个洋娃娃哩呀?
那是我孙子!
你孙子?
实打实的!
你和我一样都是农村土老汉,咋么能有个洋孙子哩?看不是——
不是啥?我娃娶了个洋媳妇,生了个洋孙子有啥嘛哒哩?
哦哦,没嘛哒,没嘛哒。他叔,娃叫个啥呀?
叫个,叫个——陈拴狗一下子想被谁唾了一脸一样,臊得满脸通红,“忽饶”一下像是从躺椅里弹起来的一样,咬着牙,埋着头转身拖着躺椅进了院子,“哐当”一声关上了大门。
卖菜的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继续吆喝着卖菜去了。
我娃你来,到爷这里来。
瑞恩看出爷爷不高兴了,没有多耽误跑过来,偎依在陈拴狗膝盖前。
爷问我娃,你爸就给你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嗯,爷爷,我叫瑞恩,他们有时候也叫我尼克。
再没有了?
没有了,爷爷。
这不行,你这一听就是外国名字。我娃你是中国娃娃,应该有个中国名字。嗯——不行了你就叫阳阳,陈阳阳,我娃你看咋个向?
阳阳?陈阳阳?
嗯,这名字响亮。爷想着我娃能跟太阳一样响亮,等长大了干大事,有大出息。
哦哦。
自从给孙子取了新名字,陈拴狗成天阳阳长阳阳短地喊。他越喊越觉得这名字好,越喊心里越舒坦。
这名字好呀!好就好在一下子把他这个洋孙子“变成了”大家都能习惯的“正常孙子”。一下子推开了横亘在他和孙子之间的沟坎。这个孙子,这才算真的成了他的孙子。这叫啥,用抖音里的话来说叫接地气。
对,这你看多好!阳阳,陈阳阳,哈哈!以后要是还有人问我孙子叫啥名字,我就响当当地告诉他:我孙子叫陈阳阳!陈拴狗打定了主意,就这么叫孙子。他要给娃把户口转回老家,他要改了娃户口上的名字,他还要让娃在老家上学。
就是!穷山沟里也能出金凤凰。大城市只会给娃惯上一身瞎瞎毛病!要是叫我来经管娃,那可就不一样了。我来经管的话,娃就不会好吃懒做,就不会分不清韭菜跟麦苗,就不会忘了先人!陈拴狗越盘算心里越高兴,他一下子就有了盼头,只觉得浑身都是劲。他一顿能吃下半扇猪,一把能举起一个磨扇。
就这么弄!明儿我就给强子打电话!陈拴狗安顿好孙子,脱了上衣,关了灯,打着呼噜,一觉睡到了天大亮。
七
一年一次的祭祖仪式是村子里最热闹,最庄重的。
正月初一的早晨,天还灰蒙蒙的,鸡刚打过头鸣,瑞恩就被爷爷喊了起来。
瑞恩眯着眼睛,随意地把胳膊伸进外套的袖子里,扣上纽扣,坐在炕上一脸的茫然。
爷爷收拾停当后进来看见瑞恩衣服扣子横七竖八地扣着,一下子就着急了:
这怎么能行?今个可不敢这么“背家卖岭”的。来!爷给我阳阳把衣服穿欠和。今个是见咱老先人去呀,说啥都都要穿戴整齐哩。
爷爷,啥叫“背家卖岭”?
背家卖岭就是穿衣服不好好穿,胡穿乱扣纽子,没个正经样子。
爷爷,啥叫“老先人”?
老先人呀,就是咱老陈家的老祖先。就是爷爷的爷爷,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往上算有很多人。
说话间,爷孙俩已经出了门。瑞恩跟着爷爷一路小跑着往村子里的祠堂跑去。
爷爷用大木盘端着一个猪头和几盘献果,瑞恩顾不上仔细看盘里的东西,只顾往前跑。他能感受到他和爷爷要去做一件顶严肃和重要的事。
瑞恩不停地往手里哈着热气,盘子里的东西也冒着热气,爷爷的嘴里也呼着热气。在正月的冰冷的早晨里,活像一个个小烟囱。瑞恩就是这么觉得,一个人就是一个小火炉,嘴巴和鼻子就是烟囱,那么多人都急匆匆地“冒着热气”往过赶,可不就是一个个小烟囱吗?
好不容易赶到祠堂大门外,爷爷一把拉住他,叮咛他进去后说啥都不能乱跑乱摸,要不然会惊扰到“老先人”的。
一间不大的门厅里黑乎乎的点着几根粗壮的蜡烛,蜡烛的火焰投射出的几个人影在里面来来回回地忙活着。几位历练的女人低着头在擦洗门窗和桌台上的灰尘,屋子中央的一张长桌子上放着好几排数不清的牌位,长桌子下面的一张捎矮一点的方桌子上,满满当当地摆放着猪头、牛头、羊头以及其他的供品。供品的后面的两根高大笔直的蜡烛,释放出庄严肃穆的舞动的“火蛇”,火苗滤出的两炷青烟,舔舐着屋子里的角角落落。
这种地方瑞恩从没有来过,这样静穆的氛围瑞恩从没有感受过。瑞恩不由得颤抖了一下,他突然觉得有些害怕,想要喊爷爷又不敢喊出声。他只好偷偷过去拽了一下爷爷的衣襟。爷爷根本就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反应,手上不停地忙活着,嘴里还在嘱咐着别人。
瑞恩就想偷偷跑回家,可是转过脑袋一看,祠堂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挤满了人。他根本出不去,只好紧紧跟着爷爷,生怕一不留神爷爷消失在他眼前。
太阳的光逐渐照亮了祠堂的更深处,外面的人群还在不断壮大。就像在等一个重大的时刻,所有人都只是在祠堂外面喧嚷,到了门口却只是伸长脖子往里面张望,嘴唇竟然怎么也不敢动一下。
等到里面的一切都已经准备好,就有人站在大门口把两只胳膊高高举起,最先挤到门口的人随即按照辈分排好队,后面的人瞬时就先乱作一团,然后又马上恢复成整齐的队形。
队伍里,大致是以年龄为主的,却也夹杂着个别年龄与周围其他人相差悬殊的人。这是辈分造成的,有些人年龄大辈分太小,有些人却人小辈分大。
自然,瑞恩和爷爷站在了不同的队伍里。瑞恩透过人群的缝隙拼命找爷爷,甚至扯着嗓子,带着哭腔喊爷爷。
阳阳,阳阳,你跟着哥就行!瑞恩抬头一看,一个中年男人笑着挤到他跟前说道,咱们是两隔壁,我是跟你经常耍的贝贝他爸。
哦哦,叔叔好!
不敢这么叫,今这个场合乱叫会惹祸的。
那我叫你什么呢?
叫哥!
啊?你是大人,我是小孩——
没办法,你辈分大嘛。你爷叫你跟紧我,尤其是游行的时候,你跟不紧把你就丢了。
瑞恩本来想问这个哥哥啥叫游行,一看所有人右手握着左手,伸长胳膊弯下腰开始祭拜。他也学着大家祭拜,然后还磕了几个头。
一番祭拜完之后,有人开始读祭文。绵长拗口的祭文瑞恩当然听不大懂,只能站在队伍里猜接下来会进行哪些活动。
终于,祭文念完,众人再一次拱手祭拜三次,然后由辈分最大的长者领着人群在村子里游行。每到一处庙宇,都要放鞭炮,敲锣打鼓,烧香点纸,一番跪拜,好不热闹。
村子不大,却也走走停停,转悠了好一阵时间。不用说,瑞恩早已饿得眼冒金星了,好不容易撑到午饭时间,爷爷着急慌忙地递给他一碗清油汤面,瑞恩端到手里一看,一点肉都没有。可是看到大家都吃得很开心,吃完后还抢着往碗里捞。瑞恩就已经顾不得好不好吃了,他也连着吃了三碗,这才打着嗝一路跟着爷爷回到了家里。
八
过了年,娃就六岁了,眼看就要上学了,陈拴狗却慢慢装了心事。强子每次打来电话都会毫不避讳地告诉他孙子,说是年过了要把娃接到广州去上学。他好几次想给儿子说自己的想法,却越来越难以张开嘴。
他原本想拍着胸脯告诉丽娜和强子,他能照看好娃,也能监督娃好好上学,将来成才,光耀门楣。
陈拴狗天黑了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思量这个事,到底该把娃强留在跟前给他做伴呢,还是跟放飞鸽子一样让娃去见见世面呢?每当他要下定决心时,总会有个截然不同的意见猛然间冒出来打消他的念头:
大城市自然好。天大地大世面大,人多车多怪事多。他不能把娃变成三伏天的促织,经不了冬,立不了夏。男娃娃就是要多经见世面才能有大出息!
抖音上经常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强龙也总有出头之日。农村出了多少人才?农村走出去的人都没有城里人那眼高手低的瞎毛病,勤快活道,能吃常人吃不了的苦,也就能出常人出不了的大出息。
陈拴狗的脑子里像是有了两个他。一个劝他儿孙自有儿孙福,莫为儿孙担忧愁,叫娃跟他爸他妈去算了。另一个却一个劲儿地给他鼓劲,说娃都习惯农村生活了,将来在村子里念书一样能上大学,读研究生当博士。两个他在他的脑子里爆发了激烈的冲突,谁也不让谁,谁说得也在理。
问题就出在这:你说你有理,他说他有理。陈拴狗一翻身被一个他好一顿说教,又一翻身被另外一个他逮住也是一番教育。
陈拴狗的脑子里像是有数不清的苍蝇在飞,更多的蝇拍追在苍蝇后面又狠命地胡乱地拍得“啪啪”直响。一会儿“嗡嗡嗡”,一会儿“啪啪啪”。他一翻身下了炕,抱着脑袋靠着炕墙蹲在脚地。他睡不着,甚至只要一闭上眼睛潜意识里就会黑压压地飞来一大片苍蝇,苍蝇后面又有更多舞动着的蝇拍胡拍乱打。眼看苍蝇全都卧在他的脑门上,为了躲避蝇拍拼命往他衣服里钻。
陈拴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就那么别扭地斜靠着炕墙半蹲着。娃睡得很香,任凭他在旁边折腾来折腾去,呼吸一直就那么匀称。娃就是娃,白天耍得欢,黑了睡得香。而他,却逐渐喘起了粗气。
两个完全不同的意见将陈拴狗死死拿捏住,捏住了他的脖子,捏住了他的腰,捏住了他的命根子。他完全被控制了,丝毫也动弹不得。他又像是被套子套住,越勒越紧,让他出不来气。
空气骤然间凝固了。陈拴狗完全瘫坐在脚地,有一口没一口地出着气。他从来没有被这么折腾过,为了孙子的事他头一回想服软。
陈拴狗叹了一口气。
他紧紧闭上眼睛,摊开手想要趴一会儿。突然手机铃声大作,吵醒了熟睡中的孙子。
爷爷——爸爸,这么晚了——
孙子在朦胧中一把抓起手机,接通电话,大声喊道。
爷爷,爷爷,接电话了。您怎么掉下去了?
爸,你没事吧,爸!
爷爷下去上厕所,有点热,在脚地凉快一下。
爸爸,爷爷在下面凉快,没掉下去。
你把电话给爷爷!
强子,你正月里回来接娃吧!
爷爷,我不要走!
爸,要不你也一块走,还能帮我和丽娜接娃。
爷爷老了,阳阳长大了,该上学了。
爷爷,你跟我一起走。
爸,丽娜也想叫你一块过去哩。
爷爷在大城市会迷路,会给你们添累赘的,爷给你们守着屋里。
我不嘛,爷爷!你就要跟我们走,我照顾你。
好,爷跟我娃走!
九
正月初五早晨,强子来接瑞恩和爷爷。
瑞恩穿着爷爷给他新买的羽绒服,开心地一只手拉着爷爷,一只手拉着爸爸,哼着刚学的儿歌,蹦蹦跳跳地走在路上。
一辆通村客运车停在他们面前,瑞恩和爸爸上了车,却不见爷爷上车。
爷爷把手机忘在家里了,要回去取一下!陈拴狗透过车窗玻璃,大声喊着。
爷爷,你走了车就开走了。
爷爷坐下一趟车,会赶上来的!咱在车站汇合!陈拴狗朝瑞恩直摆手,转身朝家里走去,看上去十分着急。
爷爷也太粗心了!
强子始终都没说话,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纸条,上面写着:爸不去了,你看好娃!
透过车窗,瑞恩远远看见爷爷朝他使劲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