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300米
一
春节一天天临近，老头子回老家的心情一天比一天急切……
斜躺在轮椅上，老头子右手抬起、放下，再抬起、再放下，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300米，不远，就这300米，以往过年没回过家，今年的春节一定要在老屋过。
看老头子有点着急回家的样子，身旁的老太婆嘟囔了老头子一句：别说了，都知道，都知道。外边冷，我推你进屋吧。
老太婆把老头子推进了屋。老太婆自言自语，像是说老头子，又像是说给自己听：这么着急，你是急着回老家过年呢，还是急着听儿子儿媳的奚落？也不是别人的家，世世代代几辈子的老祖屋了，几根檩条几架梁恐怕谁也没有你最清楚。看，那棵大槐树还是你亲手栽的，老二孩家的小洋楼还是你盖的，老三孩家的大门楼也是你亲手设计的。
已经80多岁的人了，老头子说起话来明显有些迟钝，口齿不清那是岁月烙下的伤疤。
久病床前无孝子。在小姑子家住得久了，父女之间都有了厌倦之感。这些年里，二位老人与小姑子一家偶尔也出现过言差语错，锅碗瓢盆碰撞再多，毕竟是自己的亲生父母，小姑子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来。老头子又爱面子，知道和儿子不好相处。常年呆在女儿家，左邻右舍难免会在背后指指点点，老头子和老太婆似乎都有那么一点说不出来的感觉。
昨天晚上，小姑子给老头子说起搬回老家过年的时候，老头子既兴奋又忐忑：从情理上说，我应该和你哥哥们在一起。一家老小，几十口人，组成一个大家庭，晚辈孝顺懂事，长辈治家有方。家庭和睦，其乐融融，左邻羡慕，右舍仰视，谁不说好？让人痛心的是，谁知道我这些孩子如今都把我和老伴看成了负担，常年不管不问，躲避爹娘犹如躲避瘟疫一样。
恐怕老头子误会了自己。小姑子赶紧解释，她说自己这些年只顾忙着家里家外，没照顾好两位老人的生活起居，也没照顾好自家小孩的成长和学习等等。老头子说：虽然我和你生活在一起，但我吃的喝的都是我的退休金啊，你也只是给我和你妈多铺了一张床而已，你哥花我的钱多不假，但你是省油的灯？
听老头子没有表扬自己的话，小姑子感觉自己这些年赡养老人的辛苦都成了东流的水，她附和了老头子一句：搬回去，搬回去，搬几年了，也没见你离开我家半步，自己想回老家过年，也不知道我哥他们欢迎不？二十多年了，凭我感觉，这次回家，你们很有可能是剃头师傅的挑子——一头热。小姑子一边絮叨，一边找身边的手机。
小姑子也不是真心要赶老头子和老太婆走，先前老头子的工厂没有倒闭，老头子还没退休，两位老人就把一间职工宿舍当成了自己的家。后来，工厂改制，老头子退休了，本该回到乡下老家和三个儿子住在一起，可大儿子说小孩要结婚，家里的房子不宽绰，二儿子说要等自己翻修了房子再接老头子回去，三儿子说自己刚成家，温饱还没解决咋让老人安享晚年？推来推去，还是出嫁到邻村的小姑子把父母接了过去。
提起三个孩子，老太婆就气不打一处来：一群白眼狼！早知道有今天，当初就不该生下他们。一个个把他们养活大了，房子盖好了，媳妇娶来了，儿孙满堂了，我们俩却无家可归了。唉，丢人啊，从闺女家到老祖屋，就这300米的路程却像一条鸿沟一样无法逾越！人家逢年过节都有儿孙撒娇于身边，我俩倒好，身强体壮的时候儿孙绕膝，年老体弱不中用了，却成了女儿家的常客。过去说养儿防老，如今，还是养女养老！
二
说小姑子与娘家是邻村，其实就是两个相邻的自然村，从行政归属上，两个自然村属于同一个村民委员会管辖。用小姑子的话说，别看到娘家只有这短短300米的距离，除了孙子孙女过年向老头子要压岁钱和上学要杂七杂八外，不是嗅到小姑子家饭菜飘香，老头子的儿孙们就不会踏进小姑子家半步。
感觉小姑子打完电话了，老头子扭头看了看小姑子：常言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我和你妈都是80多岁的人了，如今，我也偏瘫离不开这轮椅了，再诡谲也没几天了，树木还知道叶落归根哩，总不能让我老死在闺女家吧？
小姑子嘿嘿两下：三位哥哥都说了，你和我妈可以搬回去，大哥说要轮流坐庄，儿女都有责任，一家住一月；二哥说一位老人分包到一家去，责任到户；三哥要求大家兑钱送你俩去村委的养老院去。
老头子有些声嘶力竭：叶落归根，叶落归根。老头子抬手，放下，再抬手，再放下：我要回老祖屋过年，就是死，我也不能死在闺女家！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你小妮子能给我送回去，我就不信他们弟兄仨会狠心把我搭在墙头上，《墙头记》是过去的事儿，我不信他们仨会给我上演一出现代版的《墙头记》！
小姑子只是傻笑：会不会明天就知道了。
三
第二天吃过早饭，小姑子和老太婆开始准备出门回老家的事儿。日头已经老高了，还不见哥哥来接老人。接到小姑子的电话后，邻村的大女儿和二女儿先赶来了。大女儿说：爸爸，我也知道前方300米就是咱的老家，是你魂牵梦绕的地方，是你日夜牵挂的地方，几十年了，自从那年你和我妈领着我们几个离开老家后，你回去过几天？
二女儿说：叶落要归根。谁都有老的时候，这回，我们一定给你送回老家，让你跟我大哥二哥三哥他们团圆在一起，让你实现叶落归根的愿望。
老伴拍拍轮椅上的老头子：你光知道叶落归根，你咋归啊，现在急着回老家哩，早干啥哩？咋说你也不听，积攒俩钱你给孩了，积攒三钱你给孙了，让你留个后养老保命，你就是不听，还说什么，都是自己孩儿，钱不给孩花给谁花，不亲自己的儿孙还亲谁？这可好，临老了，钱没了，想见个儿孙的影子比见皇帝还要难，我不知道你这片老叶究竟要飘落到哪里去？
老头子扭扭头，看看左右：三妮儿，还给你哥打电话！
小姑子拿起手机，依次拨通了大哥二哥三哥的电话，左劝说、右哀求，声音时高时低、语速时快时慢……
小姑子打着电话，老太婆自言自语：就这鳖孙几步的路程，钱都花给电话费了，去他们家喊也都喊来了。三妮，你干脆电话通知他们说，你爹快咽气了，想把遗产当作压岁钱分给儿孙们，保准他们跑的比兔子还快！
妈，看你说的啥话？小姑子笑笑，继续给哥哥们打电话。
四
半晌的时候，三兄弟终于来到了老头子的身边。
老大解释说去镇上赶集办年货去得久，所以赶过来得晚些；二哥说正在家打扫卫生，准备过年哩，一时抽不开身；三哥说帮邻家娶亲去了，也是刚放下手中的活儿。
小姑子赶紧给三位哥哥倒上茶水，几句“辛苦了”的客套话儿打发后，小姑子有些怯生生地说：先歇会儿，喝口茶。都坐下，慢慢说。咱爸妈还是老思想，平时住我这儿，眼看要过年了，爸妈想挪过去和你们哥几个在一起。大家欢天喜地地在一起，热热闹闹，也像个过年的样子，爸妈挪过去了，对咱几个儿女脸上都光彩。
看到哥哥们都喝上茶水了，小姑子也喝了一口茶：要说爸妈在我家过年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再住几年也没啥，可爸妈总觉得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如今，三位哥哥不缺吃、不缺穿、住房也宽敞，谁家的楼房也不是草窝了。爸妈执意要搬过去跟你们一起过年，我劝也劝了，毕竟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我说话没份量，不如哥哥一句顶一万句。爸妈跟着我过，我也没有尽到一点孝心。以后，咱爸妈的后半生全仰仗三位哥哥了。
小姑子还没说完，二儿子抢先说话了：搬回老家也中，我没意见，关键是老爷子回家后住谁家？弟兄三个，姊妹一大群哩。
老二说完老三说：我本想着大家兑钱，让爸妈住到养老院去，要不然，先住老大家也行。
是啊，从大哥家排，一家住一个月或住一年都行，实在不行，住村东头养老院也可以。
放屁——
老头子气了：你们自己打听打听，除非是绝户头，有哪个村的老头老婆临死之前住在养老院？我有儿有女，让我和你妈挪养老院去，亏你们想得出！老头子把轮椅拍得啪啪响。
缓口气，老头子把右手抬了抬：你们自己看看吧。就这300多步的路程，你们走了一年又一年， 300来步啊，300来米，我不至于临死也走不完这300米的回家路吧……
看老头子发怒了，老大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我是老大不假，不能回回吃亏的都是我老大吧？当个老大咋了，谁兴的规矩老大必须事事都先吃亏啊？
吃亏？你们都没有资格说自己吃亏？听大哥诉苦的样子，小姑子不乐意了：都说养儿防老哩，可咱家倒好，爸妈从老家走出来几十年了回过几次家？第一次回家是给我大哥娶媳妇，第二次回家是给我二哥娶媳妇，第三次回家是给我三哥娶媳妇，如今，我三个哥哥都儿女双全了，我姐姐也嫁人了，爸妈却没有了属于自己的家。这到底算什么事儿啊？
大哥反驳说：小妹啊，不是我说你，人家的兄弟姐妹我不知道，咱姊妹几个，叫爸妈评评理，你是最小的，从小咱爸咱妈最亲你，家里有好吃的，爸说先紧着你吃，有好穿的，妈说要先轮着你，爸妈年纪大了，多住你家几天咋了？
多住我家几天咋了？小妹抢过大哥的话，咱爸妈退休从厂里搬回来后就一直住在我家里，别看他们有几个养老钱，但偶尔有个头疼发烧或买菜买盐都不宽绰。
咱爸的工资不都给你了吗？二哥也帮腔了。
什么，你们还好意思提咱爸的工资。不提老爸的工资小妹不生气，一说起老爸的工资，小妹来气了：叫咱爸说说，咱爸积攒的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工资给谁了？想当初，老大说儿子要娶媳妇了，儿媳妇提出了要在城里买房子的结婚条件，为了让爸早日见到孙子媳妇，大哥请求爸爸拿出工资本给予你父子俩物质上的资助。二十多年过去了，爸爸第一个五年计划积攒的5万元钱早成了肉包子打狗。后来，二哥你说你要把爸妈接回家一起过，爸妈一听很高兴，谁知道你给爸提出的条件是，老家条件差，就那三间老土屋，爸爸一听就知道了啥意思，很快，爸爸把第二个五年计划积攒的6万元工资本交给了你，年底的时候，你家的楼房拔地而起，老爸也从我这里搬家回到了你身边，可好景不长，爸爸接送你的儿女上下学长大后，你又说你家孩子们吃饭口味重，不习惯和爷奶一个锅里捞稀稠，从此，爸妈从你家又搬回了我家；再后来，爸妈辛苦积攒下来了第三个五年计划的退休金，先是给三哥的儿子缴纳大学学费，后来是考驾照、学开车、买小汽车，就这样，零打碎敲地，几万元养老钱硬是被三哥和三哥的儿子“借”完了。都看看吧，爸妈快一辈子了，临老了，爸妈的养老钱没有了，住房没有了。还是大哥的话，爸妈最亲我。你们就把老人送给了我，这一送就是二十多年。我也有公公婆婆，我也要赡养老人。爸妈身体越老越差，健康状况一天不如一天，他们要叶落归根，新年一天天临近，是继续让爸妈留在我家，还是把爸妈接走，你们看着办吧。
听小妹说到这里，大哥嘴张了张，像似有话要说，老头子问：老大，你说咋办？
我……我……我……老大欲言又止。
有啥话，你说呗！
看老头子追问紧了，老大断断续续地说：你，大孙子和孙媳妇，早就给我和他妈下了，最后通牒：过罢今年春季，我们就该搬我女儿家了。
老头子转脸看老二，老二低头不语，问及今后的打算，老二有些难为情：我也接到了儿子和媳妇的最后通牒……
活该——
五
看儿女们都吵闹到这个份上，老头子更气了：对自己爹娘不孝，在儿女面前也没啥地位！都说养儿防老，养儿防老，再多的儿子也防不了老。看老头子生气的样子，老太婆边抹眼泪边叹气：多个儿子多份罪。这世道，啥时候是个头啊儿？
我接你们走——
爸妈还没说完，谁也没想到三儿子会先开口。听三儿子慢声细语的回答，老头子突然眼前一亮：好，好，好，先住谁家都一样。老头子终于有了一丝归属感，一家人的脸上现出了丝丝笑容。
老头子嘿嘿一声：东方不亮西方亮。三个儿子三个家，老三啊，家里能放我和你妈一张床就行。
能。老三的回答有些底气不足。
老头子扭脸问老太婆：都准备好了吗？要过年了，今年发压岁钱早点发，回去就发，尤其是老三家，把儿孙们的压岁钱每人都提高一倍。这一次，儿媳妇、孙媳妇也有份儿，记住，先从老三家发。
老太婆急忙应答：中、中、中；光知道牵挂你的儿孙们，也不知道儿孙们牵挂你不？
老头子歪着头，轻轻地挥一下手：走，先回老三家，过年之前能走完这300米的回家路，我死也瞑目了。
老太婆拍拍身旁的轮椅：马上过年哩，别说这不吉利的话了，人老了，有个窝就行。
老大说，先住老三家一段，合适的时候再挪我家。
老二说，这也行，咱们轮换着照顾爸妈，实在不行，还有三个妹妹呢。
六
目标，正前方，300米，大家一起接爸妈回家。
小心！小姑子提示大家：外面冷，给爸披好大衣。
前呼后拥中，大家有说有笑，看大家都走出小姑子家的堂屋了，老三突然挥了挥手：请停一停——
咋了？
别急，我先请示一下我老婆。老三边打电话边扭身走开了。
五分钟后，老三返回走到老头子跟前：爸，妈，儿子不孝，你三孙子说了，他女朋友今年要来咱家过年，明年他俩结婚后，我们的家就成儿子和媳妇的家了，我和他妈先搬到后乡我女儿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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