崮上春秋
李红伟
岱崮是沂蒙山里一个山连山、山套山、山挤着山的地方,大山的肩膀上是小山,每个山顶都戴着周圈齐刷刷的帽子。前几年才被认定为“岱崮地貌”,是世界第五大地质地貌。浓密得好像步入山的丛林,看得见的是山,看不见的地方还是山,像搓板牙样地向外延展开去。
进岱崮的路只有一条,顺着小溪,躲着山势扭来扭去,这条溪叫梓河,顺河而行的路,窄的有俩胖娘们都错不开腚,却连着山里山外远归近行的通达,维系着山民的亲情与世故。
崮上的山货要出去,外面的日用要进来,于是便有了山会。
赶山会也成了山民期盼的奢侈和惬意所在。早起个五更,在崮上紧走半晌,挑着的山货换成钱,给女人买花褂子,给老人买洋点心,更要紧的是还能看一场锣鼓喧天的热闹——唱大戏。
其实在岱崮,各村都有一帮戏迷,平时为农,闲时而聚,吹拉弹唱。日常里三老四少家有儿娶女嫁,老生日娘满月的,也可请他们去唱一口,当然以折子戏为主,尽演精彩和吉祥。这被称之为:自乐班。锣鼓家什齐全,只是不递脸子、没有行头。主人家只需馇锅豆沫、卷上几个煎饼款待一下,就能唱个乐翻天,现在话叫唱嗨了。自乐班也会挑一段主家最熟的唱段,力邀主人参与其中,推诿一番后,尽数登场,自乐班的成员理当竭力烘托,让其极具风光地出彩一回,这样的演出,极具亲和力,就在主人家院子里,演的、看的围成了圈,枣木梆子敲起,观众从小声附和,到高潮时齐声开唱,震撼力极强,以致山前里唱自乐班,山后都知道。极有山村嘉年华的意思。
但要想坐在戏台前,酣畅地看一回有扮相的大戏,一定得等到赶山会才行。
在农村,唱大戏一直是隆重的事。
每年农历十月,地里收完了,囤里屯满了,人们便开始谋划一年一度的山会。岱崮这个地方,是典型的群山环抱,唯一平展的地方,就是穿村而过的梓河两岸,年年的山会都在这河滩上,买的卖的早早的就盘算好,还得盘谱着赶会时约伙懂戏的谁去一堆坐,好边看边讲;怎么才能在人气最旺的戏台周边寻个好埝。
十五的山会,老年局们从初八就开始扎戏台了,不时有好事者前来打探:今年请的是哪里的戏?名角是谁?放出去的有风有雨,于是,各种消息便传开了。当时老人们管这一段叫“烘场子”,现在看就是造势吧。
戏台扎得高大气派。十四的晚上大戏就开锣,晌午小荡们就开始占窝了,戏台前最显眼的地方摆满了一块块石头,每五六块石头前站着个八九岁的小孩,横眉竖目、一脸庄严,负责看护的几块石头想必也是根据家人和来客精心算计了的。
日落时分,戏台下早就人头攒动,各种叫喊声也达到鼎沸,负责看窝的娃仔们早就被淹没在各种粗喉咙、细嗓子的人潮里,喝了酒的、吃了蒜的呼浓味混合着山会场子上煎的、煮的煳气味弥漫着,可谁也不在意这些。就等一声锣响,过把戏瘾了。从记事,我就没看懂过,戏台上咚咚锵锵的锣鼓震天,一群脸色各异拿长刀的,拿红缨枪的舞舞咋咋,吆吆呼呼一阵子,或是几个妇人,咿咿呀呀,哭哭咧咧,做作一番。人们大多极认真地盯着戏台,咂摸着每一句唱腔、每一个亮相,不时还有对戏认解不同的低声争吵。
戏一唱就是五天,家里每天都有来客,顶数这末会第五天来的人多。因为压场的吴玉环要出场了,吴玉环大家都知道姓吴,到底叫啥名已经不重要了,因演的杨玉环在唱完“玉兔东升”后,能反弓身子用嘴衔起地上的酒杯而颇受认可,久了,就只知吴玉环这个名了。“三天不吃盐,要看吴玉环”,这是当时大人小孩都会念叨的一句,被称为“人样子”(标准的意思)。男人们想看看“人样子”啥样,女人们想看看“人样子”有啥。整晚上的戏在女人们高一声低一句的品评和男人们的哄笑中戏罢人散。
山会的戏是晌午一出,晚上一出。闲暇便是逛,吃。其实,早年间山会上卖吃头的真不多,岱崮的羊肉汤很出名,人气旺的也就李家和王家全羊。大锅上热气蒸腾,几块盖垫大的羊肉在锅里翻滚,五毛钱一碗,碗是大号的海碗,汤里散落着几片肉,漂着碎碎的芫荽叶,在红亮的辣椒油衬托下,甚是好看。汤照例不要钱,喝完了可以续,也可以自己找个豆腐挑子端块豆腐,叫掌勺的烩在羊汤里,别管来几个人,一围,拿出自己带的煎饼,照样能吃个油光满面。还有几个炸油条的,是用柳条子穿串来卖,五对一串,两毛钱,叫“香油果子”。赶会的山民们看戏、喝羊汤,旮旮旯旯都转了,临回还不忘捎上一串,回家让没来的老少尝尝。串香油果子的柳枝在肩头的扁担上颤颤地晃,人们不由想起了今天的戏文,忍不住惬意地哼唱起来。
我刚上学那年,一群来打山洞的外乡人打破了山村恬静的日子。一车车南腔北调的人、一车车蒙着帆布的机器进了山,圈起了高墙,建开了厂房,大门口赫然还有两个抱着枪站岗的军人,大人们总是一脸神秘地站在远处指指点点,少年们则想方设法地去大门口转悠,为的是多看一眼那锃亮的长枪。
也是这一年,山会上的戏没有了大花脸和黄蟒袍,一个叫李铁梅的大辫子唱了五天。但人们还是如愿地看到了吴玉环真人,她是被两个戴红袖箍的人押上台的,脖子上挂了个大牌子,写着:大毒草吴三妮。人们这才又想起来吴玉环就叫三妮,这也是人们最后一次看到这个眉眼俊俏却含着怨气的女人。我也是再过了些年才明白:人怎么会是草呢。
岱崮能人多,几天的工夫,便有人和打山洞的混熟了,原来这是个造枪造炮的三线军工厂。岱崮人自豪了许多。小山坳里一下挤进来万多人,就像天天赶会,进出大山的道路加宽修成了国防公路,人多车多的竟没觉出宽多些。接下来几年,山会还得赶,戏还在唱,只是不再请戏班子剧团了,军工厂里有宣传队。看戏的人以学校里组织的学生和生产队里挣工分的占主,板整地成趟成排或坐或站,时时还要随着台上振臂高呼一番。
桃养人、杏伤人。岱崮人有种桃的习俗,也善于种桃,房前屋后都有,既看花又吃桃。
在我下学的第二年,上级调来了几大车的桃苗,鼓励大家在刚分到户的山岭薄地上种桃。也是这一年的山会竟然扎起了两个戏台,梓河两岸一边一个,都一样的高大巍峨。烘场子时硬是啥也没打听出来,只知道今年请老戏了。开戏这天,人来得比以往任何场合都多,老戏台这边高亢嘹亮的锣鼓家什一响,立刻赢得满堂彩。新戏台那边也不示弱,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爵士乐,一群穿着马靴和短裙的青年男女在纷乱的霓虹灯里扭起了屁股。看戏的人们立时骚乱起来,却又瞬间平静下来,以河为界,年轻人和老戏迷各自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大戏连台唱,歌舞轮换演,的确是新鲜得很。
这几年,三线军工厂搬走了,歌舞团也销声匿迹了,岱崮老街经历了岁月的积淀,更加繁华了。悠悠梓河水,岁岁向南流。山会照样年年举办,交易物品已不再是生活的必需,赶山会更多的是一种沉浸式的思念。山会上的戏依然精彩热闹,看戏的人早已不再面土背天,一辈辈固守的大山成了能生金的岱崮地貌旅游区,兵工厂留下的山洞成了军工文化园。更多的人顺着进山的路走出了大山,成了天南地北山东人的一员,或已事业有成,或正默默奋发,但对每年的山会还是记忆满满,总要设法匆匆赶回,在这群崮丛生的地方再走一走,在这高大的戏台前再翘首驻足,为的是追忆那逝去的往昔,圆一个不为别人所知的梦,演好人生大戏里的生、旦、净、末、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