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兵蛋子那一年
张栓柱
上世纪70年代,我有幸成了一名光荣的海军战士,穿上海军蓝,戴上红五星红领章的那种自我陶醉感,是不曾穿过军装的青年人无法体会到的。
那个年代迈进军营的新兵,和现在入伍的新兵都有一个共性问题,就是要与五湖四海的战友并肩工作生活,是风是雨、是苦是累都要自己扛着,没有谁能代替。那时参军第一年的新兵,在老兵跟前经常被称为“新兵蛋子”。这个听着别扭的称呼,跟地方企业师傅叫你“徒弟”差不多,意思是要好好磨练。换句话说,要成为一名合格军人,就得从新兵开始锻炼。那“新兵蛋子”会经历哪些锻炼呢?各有不同,我就说说自己入伍第一年的几段故事吧。
故事一:单调清苦的新兵连军训生活
新兵入伍第一课,是3个月军训生活。40多年前部队新兵军训的生活条件,如果用一个词形容的话,“艰苦”两个字最贴切。先说军训。那时候部队新兵的军训,不像现在有线上线下视频加书本军事教学,有军容军姿、摸爬滚打、真枪实弹打靶那些内容。我们军训就是三天两头在营区外热浪袭人的沙滩上,踢腿甩胳膊“一二一”“向左(右)看齐”“齐步走”“正步走”。潮汕地区的三四月份,气温跟北京七八月份不相上下,队列训练半天儿下来,人人汗流浃背,体质差点的能热晕了。只有到了夜晚,才稍微凉快些。
新兵连夜晚紧急集合,是每个新兵都挠头的科目,因为不知道哪天晚上前半夜还是后半夜,一声哨响你就得爬起来。部队就是备战打仗,紧急集合就说明有情况,动作要最快,时间要最短。头两次夜晚紧急集合,很多战友不是裤子穿反,就是打的背包一出门就散架。那时候海军士兵的夏装裤子类似女裤,两边开口,小伙子穿肯定不习惯,加上摸黑穿又着急,很容易前后颠倒。这种样式的水兵裤,据说是西方国家设计的,和战时海上逃生有关系。军人床上的被褥讲究有棱有角、方方正正。打背包看着简单,其实不仅标准要求高,打得还必须结实,这样就得多练,还要掌握左右手“三横两竖”要领。
新兵连最艰苦的是住宿和伙食。那时,我们一个排30多人住在一大间(相当普通3间房大小)平房里,人挨人、头对头睡在铺着稻草的地铺上。屋里没空调,也没电扇,不管白天训练回来冲澡,还是晚上热得睡不着冲凉,全是院子里的自来水。吃的更简单,几乎是餐餐大铁锅焖米饭,加上做饭的不是专门厨师,米饭不是夹生就是糊锅,青菜也是大锅熬那三两样,鱼肉蛋极少。因为那时候部队物质条件有限,只有到了基层连队,吃住条件才会得到改善。新兵连生活虽然有些清苦,但你是军人,军人就不能贪图安逸,不能抱怨。
刚到部队,大家对新的地方都有超强的好奇心,到海边观景,坐轮渡去汕头市逛街,都是必不可少的。部队营区和汕头市隔海相望,微波荡漾的港湾,码头上停靠的舰艇,穿梭往来的商船、轮渡和海面上翻飞的海鸥,成为新兵追逐的一道道风景。周末,大家或结伴去汕头市逛逛街,或傍晚坐在礁石上戏水聊天、观景、讲故事,观赏港湾夜色。
汕头市因海外华侨家庭较多,商业较为繁华,被人们称为“小香港”。但从另一个角度讲,当地社会情况相对复杂。那时,在码头、轮渡上常有乞讨、卖艺的,说明有的人家生活还非常悲凉。所以新兵连领导要求大家外出必须请假、结伴。汕头市经营各种商品的店铺鳞次栉比,商家经营的带有海军标识商品,颇受新兵青睐。周末,大家结伴去市区要么是走走看看,要么是发了领章、帽徽照几张相寄给家人,有的买件印有舰艇的背心,留个纪念。新兵没什么特别紧要的事,平时都不出去闲逛。
3个月新兵连军训结束,大家都希望能当个风光的舰艇兵,或者当个汽车兵、通信兵啥的。实际全是“做梦娶媳妇”,最终都得服从上级命令。分配下基层连队的名单下来后,和我一起入伍的老乡,有的分到警卫连、通讯连,有的分到海岛高山哨所。我有点“不走运”,被分到部队农场。入伍前我在北京房山长阳农场工作了两年,没想到千里迢迢来到部队又分到部队农场,搁你啥心情?说什么都没用,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去农场也是海军。
故事二:苦中有乐的“水稻兵”
部队农场在汕头市郊外,距离新兵连营区——部队司令部有十多公里,当年从汕头市到农场还不通公交。部队农场只种水稻,两百亩左右的水稻田,插上稻秧时绿油油的好似一片大草原,到了收获时节变成一片金黄。那会儿,偌大面积的稻田耙地,全靠四五台手扶拖拉机转,剩下的活茬全是人工。育秧、稻田管理归我们农场官兵,插秧和收割由部队调集基层单位官兵集中“大会战”。
部队农场下设拖拉机班、稻田管理班、造酒班、炊事班、勤杂班。我被分在稻田管理班,从此便挽起裤管光着脚、扛着铁锹锄头,深一脚浅一脚的在稻田里挖渠放水,还经常挑着大粪桶往稻田里施肥。当的是海军,穿的是水兵服,却看不到真正的大海、上不了舰艇,每天要跟水稻田打交道,这不叫“水稻兵”叫啥?
讲着不同方言的战友,跟农民似的每天早起晚归地战斗在稻田里。刚下连队的新兵,还是“新兵蛋子”,所以脏活累活都抢着干。一天,我们给秧苗施粪肥,要说肩挑百八十斤大粪桶,走在松软窄吧的田埂上绝对够劲,可战友们都不甘落后,跟上战场打冲锋似的,争着抢着去挑。
就在农场干到退伍吗?我也疑惑,给家人写信很少说干什么活儿。但看看身边的老兵,几乎都是在农场干到退伍,甭说没上过舰艇,去其他连队找老乡的次数都少,每天也乐呵呵的。农场医生是北京房山人,当时他在农场已经干了几年。我到农场不久他结婚,新媳妇从北京坐绿皮火车,到了广州再倒长途汽车,路上要走六七天。他结婚那天,我们这帮“水稻兵”兴高采烈地上他家抽喜烟、吃喜糖,想想人家,心里就敞亮了很多。
因为农场种水稻,能酿米酒,又养着猪、鸡、鸭子,加上有炊事班专门给大家做饭,所以伙食不错,顿顿香喷喷的大米饭,总有鸡蛋、鸭肉吃,老兵小酌两口的时候,也跟着过过瘾。除了这,农场那时还养着两只狗,去田里干活我们就带上它散心。不可思议的是,狗能逮稻地里的田鼠,田鼠也能炖着吃。
民间有句谚语,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可当时在部队农场,狗拿耗子是帮我们除害虫,那个拿法我是那会儿眼见为实的,身长二三十公分的田鼠,也是那时亲眼所见。以吃稻子为生的田鼠,有的时候满稻地乱窜,更多时间是藏在田边沟沿鼠洞里。我们发现哪有鼠洞就往洞里灌水,田鼠一窜出来狗就扑上去,死死咬住田鼠脖子。难以置信的是,很多老兵把田鼠清理干净后,跟炖鸡鸭似的那么炖着吃。能吃吗?我瞪着眼睛看着老兵夹起的冒着热气的田鼠肉问。老兵说,田鼠是吃稻子长大的,不像水沟垃圾里的老鼠。我壮着胆子吃过两回,确实味道美极了。那会儿,有的官兵还喜欢吃蛇肉,而且讲究吃毒蛇。听说过蛇可以泡酒,吃蛇肉也是第一次听说。第二年我调到司令部工作,一天,逮到一条一米多长的眼镜蛇,首长听说后立马让食堂给他炖了。
潮汕地区气候湿热,北方人要有一段时间才能适应过来。我属于不太适应的那种体质,尤其到了农场,天天泡在水田里,不到两个月身体就出了故障,脚踝、小腿和背部冒出多个皮癣浓疮。医生检查后说是湿毒,给我开了住院单,要我马上去住院治疗。
故事三:部队医院的意外经历
因为地理环境的差异,从北方入伍的不少战士,到部队头一两年,在高热潮湿气候作用下或轻或重会感染上皮癣,不过像我这么严重的不多。当时,部队医院、医疗所治疗湿热皮癣,症状轻的一般是涂抹癣药水。大夫说,那种癣药水是部队专门研制的,效果特好,涂抹几次就好。大夫的话就是真理,必须信,不信咋治好病?可没抹过那种癣药水真体会不到,药水一抹到患处,眨眼功夫就“唰”的泛起一层白霜,跟着是火烧火燎的刺痛。最要命的是,有的男兵睾丸成了皮癣重“灾区”,平时要躺在床上四仰八叉的让凉风吹着,往那儿抹癣药水,啥滋味可想而知。
住进部队医院之初,抹药膏、口服药和打针“三管齐下”治疗了一段时间,病情仍然和我打游击,搅得我趴着不是、躺着不是。那时部队医院没有文化活动室,病人散心解闷只能在院子里转弯。加上医院到农场和汕头不通公交,战友不能来医院给我开心,自己又不敢把住院的事告诉家人,每天只能窝在病床上熬着,不免有些心烦意乱。一天,自己不由得想到家人,越想越心酸,就像受了多大委屈,把头捂在被子里痛哭了一场。
医生看了我的病情后,决定增加一种新的治疗办法,那种治疗法至今我没听说有第二家使用,专业术语叫打“自家血”,说通俗点就是从患者自己胳膊静脉抽取几毫升血,加上某种药液后再从臀部注射回体内。不能不说军队研发的药品独创而且见效,经过两个疗程左臂静脉抽血、注射到右臀部,右臂静脉抽血、注射到左臀部的治疗,折磨我几十天的皮癣浓疮很快被消灭了,痛苦难熬的日子也终于过去了。
那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有什么不能有病”的滋味。说到疾病缠身的痛苦,让我想起当时隔壁病房住院的一位副参谋长。我问护士,首长得的什么病。护士说,首长过去打过多次仗,身上多处负伤,至今还有没取出来的弹片,为治病已经切除部分肠胃,平时只能吃流食。一天护士帮首长换衣服,我隔着门缝看见他腹部留下的横的竖的手术疤痕,心想,首长的痛苦有谁知晓呢?
当时,“钢铁战士”麦贤得也在部队医院疗养。麦贤得身材魁伟,高高的个子,他头上留下的疤痕明显还能看到。按说能面对面见到“钢铁战士”,很荣幸也很难得。可是,包括我和很多战友,之前只是在课本上读过麦贤得的故事,却不知道麦贤得就在身边。特别是不清楚部队为什么没有结合麦贤得的事迹,对新兵进行革命传统教育。第二年我调到司令部当公务员,慢慢得知身边的师团级领导,大多都是从战火硝烟中过来的,我几次随同舰艇出海训练的副司令员,就是当年与麦贤得共同作战的战友,但他们从不自我表功。他们当年不畏生死、勇敢作战的精神,尤其不计功名的品格,不能不让我们敬佩。
在部队医院治病期间,适逢9月9日毛主席逝世。那天,我去部队医院附近的镇上影院看《金姬和银姬的命运》,返回医院途中,忽然听到路边大喇叭播出毛主席逝世的消息。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让我疾步赶回医院。此时,医院里一片寂静,所有官兵都沉浸在悲痛之中。第二天,我参加了医院举办的毛主席逝世悼念活动。因为部队进入战备期,一个星期之后我向医生请示出院,回到了农场。
故事四:告别亦苦亦乐的农场岁月
初秋的农场,随风摇曳的百亩水稻一片金黄,已是收获时节。稻田周边树荫下的水渠里,牧童骑在水牛背上的画面,描绘着江南农家质朴生活。收割稻子那几天,部队基层连队官兵乘着卡车云集到农场。稻田里蓝白相间的海魂衫身影,仿佛层层叠叠的海浪,在金灿灿的稻田里奔流涌动。那样的风景在其它地方无法看到。
那时稻子脱粒,用的还是那种笨重的木箱滚筒脱粒机。说是机器,其实就是人工,要手脚并用紧忙。别看费工费时,可大家干得非常起劲,还不时放开歌喉来两首军歌。稻谷凉晒任务归我们农场官兵,大家从日出到日落挥舞着木铲、竹耙子,跟老农似的在场院上从南到北翻晒。遗憾的是那时没有今天这么方便的拍照、录像条件,那情景没被记录下来。
时间来到入伍第二年的一天,农场领导把我叫到办公室。我犯什么错了?还是要我到别的班?心里只是胡乱嘀咕,我不敢问。领导和我简单谈了谈我这一年的表现,随后把一张调函交到我手上。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我能调到司令部机关工作。回到宿舍,我忽然想起新兵连时的一天,排长陪着两个身穿干部服的领导来见我,一边上下打量我,一边问我姓名、哪里人。难不成那时就发现我具备什么与众不同的条件,调我到司令部工作还是我……不多想了,服从命令。
按照调函通知,第二天我背上背包,一路雄赳赳气昂昂地迈着坚实的步伐,回到新兵连时的部队营区,径直来到一座小楼宿舍——司令部公务班。从那天起,我告别了天蓝地绿、稻谷飘香的部队农场,告别了一起在稻田里摸爬滚打的战友,告别了那段有乐有痛的“新兵蛋子”岁月,走上了为部队首长做服务的新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