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家湾往事
一、花瓶
都老爷（老爷：方言，小叔称谓）家有宝，这在都家湾似乎不是什么秘密，尽管大家都没见过，却深信不疑。所谓宝，无非也就是古玩玉器、字画一类的东西。都老爷父亲在民国时期，做过一个不大也不小的官，受贿、受赠、收购一些古玩玉器、瓷器字画等是极其可能的。然后再留给自己儿子也顺理成章。可也恰恰因为父亲做过国民党的官，解放后正年轻的都老爷也顺理成章地戴上了一顶富农的帽子。
都老爷住都家湾东北角，一栋临塘独门独院穿枋砖木结构的房子。与村里不断新潮的楼房相比，明显格格不入，像极了前朝遗老，孤单而冷清。厚厚的苔藓或瓦松覆盖在黛黑的小瓦上，仿佛都老爷脸上的皱纹覆盖了岁月的容颜。门似乎永远都闭着。
都老爷孤寡一人，无儿无女。据说年轻的时候有位姑娘与他好上了，可女方娘老死活也不同意，一位苦大仇深的贫雇农的女儿，怎么可能嫁给有顶富农帽子的人呢？后来那女子万般无奈下投水自尽。当然这都是隐入尘烟的往事，不确切也不可信。
都老爷性格有些孤僻，沉默寡言，不善与人往来，别人也不大到他家去。他背微驼，走路头似乎就没抬过。我在都家湾生活了那么多年，好像也只去过他家两次。最见不得别人和他开玩笑，每一句无关紧要的玩笑，仿佛都伤及他的自尊。马上脸红脖子粗，语气变得口吃起来，好半天说不出一句，最后变成泪流满面。开玩笑落个尴尬无趣。
一个人独守在老旧的屋子里，打发着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像他家屋顶上的炊烟——慵懒、无预期、轻描淡写可有可无。没有人在意那一抺炊烟随风飘荡后的归宿。
让都家湾人更坚信他家有宝的是一个收古董的人三番五次走进他的家，欲收走一只花瓶。那是怎样一个花瓶？大家都只有猜测，猜来猜去，只有一个结果 ——那个花瓶肯定很值钱。否则那个收宝的人不可能垂涎那么久。而且应该是他家藏宝的一部分。
那件花瓶确实是他父亲当年带回来的物件。当时他父亲并没有说这花瓶有多好有多贵重。他母亲也只当作一个储藏罐，装些芝麻绿豆，或一些菜种子的。和家里一只吃饭的碗并没有多大区别。父母去世后，都老爷将那花瓶放在堂屋的条几上，吃饭时看一眼，也算对父母一点怀念。都老爷也是读过书的人，中国传统孝道文化在他的思想里根深蒂固。
1966年破四旧 ，像他这种成分的人破四旧必首当其冲。在红卫兵还未到达前，都老爷慌忙将花瓶扔到门前的塘里，也顾不上花瓶是否摔碎，不过即便那花瓶碎了至少还在自家的门前，比红卫兵收走那要强得多。而且还极有可能红卫兵就此大做文章，引发其他意想不到的麻烦。尽管那只花瓶也就是普普通通的花瓶。红卫兵空手而返。
在后来的岁月里，连人的命运都无法掌控，有谁还会在意一只落水的花瓶呢？就连都老爷自己也忘记了那只花瓶。
那只花瓶重见天日是在好多年以后一个晴朗的中午。门前泥塘水干了，将泥巴戽上来保房基。戽了两天后，一锹下去，发现声音有点不对，仔细扒开淤泥，居然是那只已淡出记忆中的花瓶。洗尽淤泥，除了撇口坏了一点，其他完好无缺，这似乎就是个奇迹。都老爷兴奋、激动、喜悦。然后老泪纵横：一只命运多舛的花瓶啊！
最终都老爷和那收古董的人讨价还价后，以800元成交。收古董的人说：如果要不是花瓶的撇口坏了一部分，是可以多给四百元的。都老爷很激动地接过那钱，嘴唇颤抖，泪水在眼里打圈，好半天别出一句话：子孙不屑，卖了祖上的东西！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收宝人说，更像是对房梁上虚无缥缈的祖先说的。 那收宝的还未走远，都老爷忽然想起了什么，双手猛拍大腿,满脸涨红，自言自语道 ：老糊涂了，老糊涂了！然后风般地追向那收宝的，双手夺过那花瓶，抱在怀里。看了看里面的东西还在。双唇抖动地说：不卖了，不卖了。递过钱，转身急步走回家，呯的一声关上大门。搞得那收宝的莫名其妙，目瞪口呆地立在那里好久。
花瓶还是放在床头的条几上。以前插在花瓶里那束塑料花，积满岁月的尘埃，洗了洗插上。仿佛仍然放出新鲜的光彩。
都老爷在床上躺了好几天，之前对自己身体的预感越来越深信不疑：风烛残年，油灯将枯，在世上已来日不多了。他必须要做好最后一件事。他请庄里人，用石头和水泥修缮了隐在离离衰草中那只孤坟，藉以了却最后一桩心愿。
在一个浓霜覆盖的早晨，都老爷走完了这人世最后的旅程。我和他几个侄孙及庄里人其他人共同处理了后事。说是清理他的遗物，倒不如说见证一下大家心目中早已认定存在的宝贝。
不得不说大家都有着谜底马上揭开的小激动。可在翻箱倒柜甚至掘地三尺，除了摆在床头条几上的那只花瓶并没有看见所谓的宝。事已至此大家还仍然不相信都老爷没宝。一无所获不得不停下，大家都猜测着种种可能。
正当大家准备离开时，都老爷的一个侄孙，居然发现那只花瓶里有东西。大家一下子簇拥过来。果不其然，真的有宝。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从花瓶里倒出用红头绳扎着一方条状物。里面一定是块玉，大家的猜测竟出奇地一致。解开发黑的红头绳，一股在岁月中尘封已久的霉味弥漫开来。哪里有什么玉？只有一块已发黄的白手帕包着一张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大家传阅那张照片，依稀看出是年轻且英俊的都老爷和一个娇小女人的半身照，这不是那个时代标准的订婚照吗？娇小女人已模糊不清无法辨认是谁。
我双手郑重地捧过那块手帕和照片，小心地再放进花瓶，然后轻轻地放在条几上。此刻，我内心沉重，那覆满苔藓的小瓦房上仿佛有缕淡淡的炊烟飘荡然后消失在风中........
二、石枕
小时候，大人要到集体上工，把我们这些小孩子都放在大姑家。大姑家在庄子里成了免费托儿所。我们都叫她大姑，是因为大姑是本庄的姑娘。且一生都没成家。大姑不要到集体上工，一是身体不好，得了一种头痛的怪病，二是大姑吃素是个带发修行的尼姑。
村庄人都很同情，生产队里也给一些补助。关键是帮生产队劳动力带孩子。我们家的父母偶尔送些米呀油的以示感激。再有七月半、寒食节什么鬼节日子，大姑偷偷摸摸地做一些纸衣、纸钱等糊鬼之类的东西，换点小钱，接济一下生活。那时是不准搞迷信的。我最喜欢看大姑用来刷纸钱的木模子，圆圆的上面刻满无法辨认的字。像块烧饼上面撒满芝麻。我每次肚子饿了的时候就想看看那木模子。
在炎热的夏天，我们个个像小灰老鼠卷卧在大姑自编的蒲团上，听大姑讲故事。大姑编了许多大大小小的蒲团。大姑常讲的故事是：薛仁贵征东、薛丁山征西、穆桂英破辽。尤其讲到穆桂英破辽时，动情处，大姑站起来声情并茂：穆桂英真威风，脚一跺、眼一睁，真言咒语念得清，转眼不见人踪影，一股青烟入了云……，把一个穆桂英的本领讲得太神奇了。其实大姑讲的内容大多是自杜撰的，也不必考证，其实就是哄哄我们这些孩子。有时大姑讲完故事，会发给我们一人一小块冰糖，那块冰糖含在口里，久久不肯咽下。在那个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都非常匮乏的年代，哪怕一小块冰糖或一段臆造的故事，也让我们感受着童年的快乐！
大姑家里总是氤氲着一股中草药的气味和庙堂里特有的气息。大姑有一本打开都是花花绿绿各种植物的中草药书，大姑对照书，挖些草药回来，洗净，或晒干或新鲜，放在瓦罐里，熬出汁黑汤苦一大碗，愁眉苦脸地喝下。最终没治好病，却把自己治出一身毛病。家里每件物品都充满着神秘的色彩：精制的蒲团、粗糙的木鱼、装有冰糖的木箱，尤其是床上那块当作枕头的石头最让我捉摸不透：大姑为什么要用石头做枕头呢？我问大姑，大姑说她头痛，只有用石头做枕头才能治好她的病。那是一块扁平不规则表面凹凸不平的“黄花石”。那种石头河边就有。那块石头很沉，我须用双手才能抱起来。我也试图找过一块类似的石 头，拿回家当作枕头。可丝毫没有舒服感，大清早就被我扔出了门外。我满怀疑惑再问大姑：那石枕真能治头痛？我昨晚用了，把我的头枕痛了。傻孩子，那石枕不是谁都能用的！然后大姑神色凝重地拿起那块石枕，平放在并拢的双膝上。然后用双手仔细地抚摸。大姑告诉我，石枕不但能治好我的头痛，而且有一天石枕还会活！什么？石枕还会活？我惊愕得张大嘴巴。过了九九八十一难，它就会活过来！大姑指着石枕上的石头纹路，告诉我那是石头上的“红筋”，当这些红筋全都长出来的时候，它就活了。可是它活过来会是什么样子呢？我好奇地问。大姑叫我猜：老鼠？大姑摇头。狮子？小狗？女妖怪？大姑统统摇头。那到底会是什么呢？大姑缓慢而且小声地说：一位白貌书生，骑着高头大马。说着说着，大姑就流下眼泪来，泪水滴到石枕上不一会就被石头吸收进去，只留下淡淡的痕。大姑，大姑你怎么哭了？石枕把你的眼泪吃下去了！我高声喊叫着。大姑眼泪越发流出来，一串串地都被石枕吸进出。吓得我慌忙跑开。
晚上，我把头埋在母亲的怀里，问母亲大姑家那块石头有一天会活过来，会变成白貌书生，骑着高头大马，可是真的？母亲回答我：石头怎么会活过来呢？ 然后是一声悠长的叹息。母亲并没有告诉我什么，外面是急风吹过的夜。
以后到大姑家玩时，总是要多看一眼那石枕，好奇、神秘、渴望又充满一些恐惧。有时双手捧起，仔细观看上面的“红筋”是不是又长出了一些，总是幻想有一天它活过来。这样的幻想一直伴随我的童年。
好多年以后，隐约得知，大姑患有先天性生理缺陷，无法成为人妻，所以在女大当嫁的时段里拒绝了所有上门说亲的媒人，当然也包括一些暗送秋波的小伙子。于是流言与猜疑像春天的野草到处乱发，又像当时红卫兵的花枪到处乱舞。面对这些冷言热讽，像掐断的瓜蔓，瓜叶迅速枯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大姑准备投河自尽，刚起身一跃之时，却被绊了一跤，‘扑通’一声跌在河边上，离翻腾的河水只有一步之遥。大姑趴在泥泞里嚎啕大哭之后中，发现绊倒自己是一块顽石，可能是冥冥之中上天在渡自己，不让自己就那样走了。哭后幡然醒悟，打消了自尽的念头。抱回那块石头，当了石枕。从此就断了红尘，一心向佛当了个带发修行的尼姑。
后来，大姑正式成了藻青山庵子里的尼姑。走时什么都没带，只带走了那块石枕。
若干年以后，大姑在藻青山圆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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