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他的庄稼
庄户人家不会把自己的梦放飞得很远,但是庄户人的梦剔透如明镜的湖泊,如清清的泉水,干净而又单纯。那其中的点点诗意,却有着阳光一样的品味,谈不上高雅脱俗,确是生活里的实实在在。就像父亲额头的皱纹,抑或像是田里的庄稼。
歌者着迷于歌声;舞者陶醉于舞姿;诗人迷恋于文字……父亲则沉醉于他的庄稼。
四季,父亲顺着庄稼的走向,让他的情感在庄稼的成长中抑扬顿挫。
春天,城里人在悠闲地寻找春天的足迹,为一簇草芽、一朵早开的野花欢欣时,父亲就已把住了春天的命脉,握住了土地一年心跳的节奏,踩出了庄稼成长的韵律。
晨间,鸟儿的歌声还没有来得及从喉间吐出,父亲就已经背上背兜,赶着那头牛,牵着那匹马到山上去。他要把他的牛养得壮壮的,马养得肥肥的。他说只有这样,才能保证自己的土地能够精耕细作,也才能保证自己的土地有着丰足的农家肥。父亲说:“农家肥才能让土地真正的肥起来,泥土不会板结。”那农家肥就来源于父亲背上青青的草、赶着的牛、牵着的马。
父亲对待泥土,就像是诗人对待纸和笔,就像是歌者对待音符。父亲对待那些常年在他手上翻转的农具,就像将军对他的士兵一样饱含着情感。
下种,父亲会每粒种子都精挑细选。父亲选好的种子,堆在地上,金灿灿的,使人浮想联翩。很多时候,会让人觉得那不是种子,而是一个个快要飞腾起来的希望。
那粗糙的土坷垃、那些粪草一旦经过父亲宽大厚实的手,就变成了油黑发亮的土,那是种子的温床。父亲常说:“泥土是最有感情的,你对它负责,它就对你负责。”
父亲在干这些活时,世上的一切都仿佛静了下来,只有汗水落入土地的铿锵映衬父亲脸上满足的容颜。那些种子也就这样,带着父亲的期许,在父亲的犁头和吆喝牛马的声音里热热闹闹地出征。
父亲总是村子里第一个将种子播入大地心口的人。他的劳作,引发村里人的一阵一阵的悸动,大家也忙着选种播种。父亲的脚步,大胆地领着大家一起把春天的支点踩斜,把土地的梦给踩醒。
看呵!那烈日下因疲惫而慢腾腾地走着的牛,那缓缓从泥土的心脏划过的犁,那扶着犁头辛劳地耕作的老人,就是我的父亲。他没有假日,也没有节日,终日在不停地劳碌着。
那冻结了一冬的土地,被他用心耕作成丰满的诗行。
父亲粗糙的大手可以穿越庄稼的灵魂;父亲的梦和庄稼的梦紧紧相连。
要不为什么水稻田里还有一层浅浅的水,父亲就会在深夜里叫上妻子和孩子,抬上抽水机和水管,借着星星的光,从远远的地方抽来水将田灌满。很多时候,为了不让禾苗枯死,父亲常常是几个昼夜不能合眼,不能吃一顿完整的饭。甚至把被子抱到水井边守着,有一点水,就抽一点水。有时累得晕倒在地,醒来,继续做着与庄稼相连的梦。
看着那即使再过一周不下雨也不会干涸的稻田,看着那在水田中翩然而舞的水稻,父亲才会心满意足地从田边走开,也才会很放放心心地睡上一觉。
父亲他担心,水田干了,如果水源紧缺抽不到水,田里的稻谷就会被活活的晒死!那会是怎样的一种惋惜、怎样的一种心痛。父亲,在庄稼的梦幻中打捞着生活。
父亲有空没空都喜欢到田边走走,看看田埂漏水了没有,看看田里的水稻生病没有。那些庄稼,让父亲的日子过得平坦、结实而富有。父亲,在庄稼的拔节声里捕到人生的成就感。
这夏日的守望,将父亲背心以外的地方晒脱一层皮,再脱一层皮,不知道被晒脱了多少层皮,背心以外的肉被阳光涂成了古铜色。脱下背心,身上就剩下一个黑白分明的背心的轮廓。父亲身上那件廉价的背心,时常有着汗水凝结而成的盐的颗粒。
这夏日的守望啊!阳光将地上的草木晒得冒烟,把父亲的皮肉啃得吱吱作响。
父亲用对庄稼的爱,从黄昏到黎明,从黎明到昏黄,丈量着对妻子和儿女们温柔。
父亲对庄稼的情,不仅覆盖着家的温馨和秘密,也隐忍着对生活的无奈和忧伤……
庄稼潇潇洒洒地立于秋天,那是庄稼人独立的语言符号;那成熟的风度,让所有的矜持显得苍白如蜡。它们所诏告的,是庄稼人的汗水,在季节里留下了优美的痕迹。
父亲看着快要成熟的庄稼,那眼神是无法形容的温柔和明亮。丰收的场景,悬浮在父亲安静的梦中,沿着期许的方向,孵化出暖暖的诗意。
父亲每天要到田边,顺着田埂走好几次,有时顺手将沉甸甸的谷穗往后推推,免得被自己不小心将谷粒挂掉在地上;有时顺手撵走偷吃的雀鸟;有时将倒伏的稻子扶起;有时呆立在田边,一看就是好几分钟。那神情,就好像是国家领导在进行大阅兵似的,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满足与惬意。可是,他却拒绝对庄稼的叙述。因为,父亲灵魂的已经融入了它们深处 ,心绪跟庄稼一起在秋风下翻滚。
父亲常常会从它们中挑选一株长得很好的穗子,数一数这条穗子上结了多少粒谷子,然后来推断今年和去年那年的收成更好些。或者从邻家的田里也挑选一株特别大的谷穗来数数,看看哪一种品种能带来更好的收成。父亲数谷穗上的谷粒时,总是在田埂上停下来数,而不是通常的边走边数,他那专注的神情,就仿佛是怕惊醒了手上谷穗的梦。谷穗上结的谷粒,总是坐在父亲的灵魂中央。整个田野,成片的庄稼,成为父亲此起彼伏的背景;站立着数谷穗的父亲显得脉脉含情。
收获,被一双双青筋突起的手越举越高;收获,在一双双渴求的眼神中形状如满月,流光溢彩。
收获的时候,最怕的是阴雨连绵;成熟的稻子在雨里成片地倒伏,满目的金黄全浸在水里,收成减半,那种心痛是毋庸置疑的。
只要水稻都成熟了,父亲就会在月亮高悬的时候,率领他的妻子儿女,在月光下开始收割,父亲说:“白天阳光太烈,别把孩子们晒晕了,晚上割好了,白天就可以边打边晒。”
多少年了,我们全家在月光下挥舞着镰刀,刷刷地割着稻谷情景,成了我很多个梦的底色。
收割了庄稼,也就是收割了四季的梦想,收割的意义远远连接着播撒的热情。
那一粒粒的谷穗,虽然经历了父亲汗水的洗礼,被那双粗糙的大手无数次的抚摸,但是,那一粒粒的金黄还没有学会思考。
母亲用一架风车,摇出一声声的叹息,瘪谷分离出来了;也摇出一阵一阵的惊喜,好饱满的谷粒。饱满的和干瘪的,在风车的出口处站成一对鲜明的对比。
父亲则用他那双用力的大手,将颗粒饱满的谷粒在太阳下翻晒,也将自己的辛苦仔细地品尝、思考。
一地的金黄一地的稻香,清清爽爽地撒落父亲那厚重的笑声,那是他用虔诚之心播种的希望之翼,那是他用淳朴之心收获的果实……
父亲和庄稼,一道朴质如水的命题,在你我的饭碗里,以生存的状态,日夜不停地撵着星星赶着月亮追着太阳,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