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南围屋咏唱
走近赣南,可以偶遇一种建筑奇迹,也可以从中窥视一个民系的伟大与刚毅。
赣南这块神奇的土地,曾是锦绣包裹着的一块玉,长山大谷,溪河纵森林无边,秀丽灵性,诗情荡漾。岁月如歌,沧海桑田。尽管今天的客家人早已融入时代洪流,现代生活的方式的影响,使得客家风情渐淡,服饰、婚丧风俗、建筑特征等特质性的文化现象正趋于大同,但站在历史的高巅注视南方的这片客家故园,这个民系至今仍有两种坚守得相对完整的物事存在,一是听得见的客家语言,另外就是看得见的那一座座如丰碑般矗立于田畴中的围屋。
围屋是汉民族生活在赣粤闽边际地区的一个民系的文化堡垒,是客家人客居他乡的标志物,围屋或大或小,或新或旧,里面蕴藉着一个民系的物质与精神特质。
在粤赣闽三地,围屋的形式与称谓有一定的差异。去广东梅州,会发现那里的客家人喜欢在远离平原、依山面水的山坡地营造半圆半方的围拢屋,背面依傍缓坡,呈方形,衔接着山势,承接着地气,正面濒临月池,呈半圆形,养育着风水,散淡着诗意,那种朴素的田园风情很是让人生情。福建龙岩,由于常年承受台风的长途奔袭,那里的客家人多营造可以避风的圆形土楼,土楼依山,但不傍水。赣南围屋别具风格,赣南客家人则以走出山林为荣,为了显富,又为了防劫,多在平畴上择一阔地,凌空矗起一座座城堡式的方围。
在赣南,对围屋的称谓诸多,如四角楼、土围子、围子、炮楼、炮台,其中以围屋一说最普遍。与梅州、龙岩的围屋相比,赣南围屋普遍显得空间体量硕大,如乌石围、燕翼围、关西新围、东升围等,防御功能极强,是一种对外实行封闭,对内则是集居住、城堡、宗教信仰、议事厅和中心广场于一体,并为一个父系大家庭的成员提供家、祠、堡三种使用功能的天井式民居。
围屋中天井的作用很是神奇,雨天承接雨水,夏天承接阳光,讲究的人家还在天井四周养上些兰花、茶花,供养着几分清新诗意。静立在龙南乌石围,听淅淅沥沥的雨水从瓦面上一滴一滴敲打天井中石面时的响声,那声音颇是清脆,仿佛一种梵音,在执著而有耐心地向你传递着这个家族的某种力量。在关西新围看阳光从天井上倾泻进来的情景也很美,角度好的时候,大片的阳光呈瀑布状泻来,逆光照下的相片很有沧桑感,老围屋的古旧状态显得愈发生动。
建筑是凝固的音乐。赣南客家围屋的实用与战备的硬性成份,与雕塑、绘画、风水等柔性的文化因素融合,可谓集建筑与美学于一体。时至今日,赣南围屋成了向现代文明社会的时尚人展示的古代文明之名片,它或许因为老朽而不能再产生什么鲜活的思想元素,但它的岁月往事注定了它是营造了一个个美丽故事的古老摇篮。在温暖的阳光下和如水的月光下,这些硕果仅存的围屋有如大地的代言人,又宛若大地的神话,成为时间的浮雕、乡村的风景、岁月的丰碑。一座座围屋凝固在泛着泥土芬芳的田野上,有如历史教科书,可以让观光者在瞻望前人的创造成果的同时,领会时代的变化、社会的演进、生命的意义。
上世纪末我就开始了对赣南乡村对客家围屋的探寻。我始终认为,行走在赣南乡村是一件令人愉悦这事。贛南乡村,山岭逶迤,田畴泛绿,一条条蜿蜒的溪河旁散落着简朴如斯的客家围屋。记得那年初到燕翼围,正是进餐时,季风吹过,炊烟袅袅,树叶婆娑,溪流欢歌,饭菜的香味从围屋的天井里溢出,门口溜达的看家狗嗖地窜了回去。
因为远离城市与喧嚣,乡村予人的感觉是平实、祥和的。没有欲望、没有纷争的世界,那时的乡人的心灵呈现极至的纯然与宁静。清晨、午时、夜晚,田地、山林、星空,宁静存在于乡村好多美妙的空间与时间里。围屋午时的宁静景象最是令人喜欢了。乡人们利用这空档,午饭,休息,恢复着体力,享受着冬暖夏凉的围屋里营造出来的幽凉,也大都在这个时候迎来下乡走访的人们。
这是围屋里的人最有闲空与我们相聚的时刻。此时,柿子树下的黄牛儿“哞”的一声叫唤,碎了一角天空,传进围屋里面叩着瓜子聊着农事的人们,让人体验到这山里无边的静谧。此情此景中,人的心境格外清明。环境的宁静,可以为人心灵的宁静提供最好的场景设置。而在围屋,最快乐的事就是与围屋里的人聚坐一会,哪怕只是一小会。乡村行走的记忆中,有好多回我陶醉在围屋所独有的那种浓浓的乡情中:一群人围着方桌,或共酌一壶全南雅溪围的野参茶,或静听一陈龙南乌石围屋后的溪流欢鸣,或美美地看一回安远东生围那阳光斜斜地侵入的样子……这是一种极妙的享受。当然,若能被安排在围屋里吃上一顿土味十足的客家宴则是最妙不过的事了。
历史上,走近围屋与围屋里的人数不胜数,有多少人因为围屋而产生了些感动自己的些微的思想光芒呢?又留下了多少可以供后来人咀嚼的文字与故事?栗园围的李氏后代会自豪地告诉人们,明正德年间,为平三浰之山贼,王阳明到过这里,并赞美过园内溪流纵横、荷莲田田的美景;燕翼围的后人们也会豪迈地告诉人们,清康熙年间,探花郎、赣州知府周玉涵来到龙南,在新落成的燕翼围入住,并取《山海经》中“妥先荣昌,燕翼贻谋”中“燕翼”二字为围取名,260年后,蒋经国先生也入住燕翼围,与古老的围屋有了一次亲密接触……这些人物为赣南围屋留下了辉煌的一抹抹文化光霭,并溶入岁月,被时间凝为隽永的故事,永远地存留在人们的记忆深处。
与万物一般,围屋亦有情。它一旦落根于赣南田野,便充满了乡村味。而乡村味是最真实暖人的生活气息。有一回,几个作家一同下乡,一个从乡土中走出的作家欢叫道:我闻到了乡村的味道。其他几位愕然:没有哇,我们只闻到了桂花香的味道。那位乡土走出的作家说,不仅仅是桂花香,是土地的味道,没有闻到?是呀,一个人只有真切感受到了土地的味道,才真正认识了乡村。赣南围屋高耸于乡村旷野,四面空阔,小河流水,瓜果飘香。春天土地在开耕,夏天土地在泛青,秋天土地上有烧稻草的味道,冬天土地上有牛屎臭的味道。当年还居住着人的时候,围屋与田野浑然一体,人居住环境传统而实际。它们虽然不及城市人住宅豪华,但坚固性绝不差,重要的是,围屋里外总是蕴积着一种浓浓的乡情滋味。
诚然,社会进步的今天,高守的燕翼围或宽阔的关西新围或其他赣南围屋,它们原始的防御功能消失殆尽,一个个炮楼与一孔孔了望口寂寥无语,早已不再守望战争,惟有朗朗云天可仰,淙淙山溪可听,微微季风可沐。
不得不赞叹地处“龙头滩之南”的龙南,它是赣南遗存围屋的最主要集中地。从最早建筑围屋至今,时光过去了五百余年,仅龙南一县仍残留了四百余座围屋,占全赣南残留围屋总数的近百分之八十,且围屋规模之大、风格之特别、保存之完好,为全国围屋之最,不愧为“客家围屋之都”。
驱车而行,沿着龙南境域的任何一条乡道驶入,不过数里,便触目可见一座座围屋,如巨雕般冲击着人的视觉。数以百计的围屋横躺在季风中,夜晚枕着桃江、渥江的水流声入眠,白天则有无数的客家高车汲取着江水浇灌着家园……诚然,这些坚固如斯的客家围屋,如同风骨刚毅的的一个个大写的人,伫立在赣南大地,书写着属于这片天空的一缕缕风流,吟唱着属于这块土地的一行行诗歌。
尽管,我们写作的速度或许赶不上围屋老去的速度,也不能阻止围屋里的人不断地走出来,但围屋自身的不俗与曾经的辉煌,注定将感动每一个走近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