泣血而死的子规鸟
“史席千年孰主张,但凭数姓谱兴亡。一枝绝好董狐笔,不写人民写帝国!美雨骤,欧风狂,年来两眼阅沧桑。试将物竞生存理,付与盲词说短长。”(调寄赵式铭《鹧鸪天》)。
这是赵式铭在1909年(宣统元年),因丽江知府彭继志奉调保山知府。从1906年由彭继志与赵式铭一手创办的《丽江白话报》因彭继志的离任而无奈停刊后,彭继志出于对赵式铭文才的欣赏,继续聘任赵式铭创办了《永昌白话报》。当时针对英帝国主义在“虎踞”“天马”两关之间虎视眈眈,随时企图由缅甸侵略云南的危局,他以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与忧国忧民的忧患意识,呼吁同胞们觉醒,便写了大量振聋发聩的诗词外,还写了一篇《历史小说》,开头便是这阙《鹧鸪天》。把强烈的爱国情感,切齿憎恨列强凌辱的忧愤心情表露无遗,赵式铭独特的民族气节可略见一斑。
赵式铭(1871-1941)剑川县人。1884年从师段野史先生,十五岁童试夺魁。1885年从师剑川名人赵藩,与另一位白族学者周钟岳(字生甫号惺庵)成同窗好友。1894年赴省“甲午科”乡试,因放言时务,直抒胸臆,遭主考官张建勋排挤,得一“副榜”功名。阅卷考官毛鹤畦感其文章“意奇、句奇、格奇,能使睡者豁目,醉者洒面。”开导赵式铭不要陷于利禄功名,关心时事,赵式铭便回乡当起私塾教师,在九河干木禾任教,播下了“教育救国”的种子。1905年在金华书院任校长,更专研“新学”,写了许多的对联,其中有这样的几联:
“此乾坤何等时,感慨唏嘘,我原震旦伤心者;当国家多事日,切磋砥砺,莫作支那熟睡人!”
“智育、体育、德育、程度难齐,鼓学界精神,莫被旁人嗤腐败;路权、矿权、海权、事机坐失,看前途黑暗,谁为大陆放光明!”“铸万剑以横磨,振起尚武精神,慎勿再为碧眼虬髯笑;障百川而东注,养成合群根性,是所望与青年豪气人。”
1909年赵式铭在为丽江中学写的校歌中,更把他对家乡秀丽山川的深情与教育救国的思想表露得含快淋漓:“雪山绵延金沙长,气局何堂皇。我祖我宗生此土,是我好故乡。殖民政策强凌弱,艳羡我膏壤。愿将学界渐推广,巩固此金汤……”
赵式铭从1906年至1911年先后创办《丽江白话报》,又任《云南日报》的编辑,最后又做《成都日报》记者。他创办的《丽江白话报》,独辟蹊径地根据迤西民族杂居的特点,积极提倡并使用口语白话写文章,比1917年胡适发表的《文学改良刍议》早十一年。
《丽江白话报》创刊后,赵式铭怀着“精卫填海”和“愚公移山”之志,用“精愚”为笔名,痴心热肠奔走呼号。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和“优胜劣汰”的进化论思想武器,宣传爱国思想,促使国人觉醒。如他在《丽江白话报》创刊词中写道:
“莾乾坤是一大舞台,是强的生杀予夺随安排,是劣的奴隶牛马也应该!看,茫茫大陆,算只强种常在!叹,此意有几人能解?愿身化恒河沙,苦把同胞戒;问晨钟暮鼓,可醒过南柯来!”接着他大声呐喊:“今日之下,地方被人占了,利权被人夺了,人民被欺负了;再要听天,再要安命,那洋人就要搬到堂屋里来了…….所以奉劝大家,早早把高官厚禄念头割断,重新做一个完全的国民。”最后他用子规泣血的典故,表达自己为挽救祖国万死不辞的决心:“昔人有诗云:子规夜半犹泣血,不信东风唤不回,列位试想,东风已去,岂是一小小的雀鸟之力。就把二十四番花信风挽得转来!无奈这个扁毛,凭着它的几点热血,一个痴心,只管在那落花流水中间,啼个不住,究竟今年的东风虽去,明年的东风又来,又焉知不得那子规的力呢?如今中国的现象,也与那绿暗红稀的残春一般,但得痴心热肠的呼号奔走,何尝不可能转危为安呢?”
他当时朴素地认为“所称敌国外患者,无非是猃狁、匈奴、鲜卑、氐、羯、同洲同种。”就算是兄弟民族掌权,也是“楚弓楚得,只可叫换朝,不可叫亡国”。一针见血指出真正大敌是泰西各国列强,他还认为今天“中国的危亡祸害就在眼前,救亡的法子,除普及教育外,别无良策。”因而撰写了《劝青年宜自费求学》、《劝立女子学堂》、《国民需具有军人资格》、《说冒险》、《轮迷信风水之害》、《论鸦片之害》、《论看报有益》、《劝筹筑滇蜀、腾越铁路》、《矿务浅说》、《劝注重工商业》……
1910年,他被龙云聘为《云南日报》编辑。1911年受会泽黄雨田之聘,任《成都日报》编辑。由于四川总督赵尔巽让他揭露川人立宪派领袖蒲殿俊等人罪名,愤而辞职。回滇任蔡锷都督府编修,与周钟岳辑编了《云南光复纪要》。1913年,蔡锷都督为了奖励赵式铭编纂贡献,让身无分文的赵式铭有点“收入”,任命他为峨山县知事,然而到任后峨山全境发生大地震,长子赵进死于废墟中,他因主张开仓赈灾受到牵连,挂印而去。在回省后,写成《浩劫余生录》手稿,由龙云作序,是对云南地震史有参考价值的专著。1914年又任都督府秘书,军府总第二科长…….然而,他几次“位高权重”,几次都是看不惯官场险恶,总是把自己“俸禄”接济身边穷人,到头来还是一穷二白,一生当中,三次挂印而去,表达了他坚韧的文人骨气和对官场的肤浅幼稚。
赵式铭在为研究东巴文化而:“终夜不寐,篝灯检校”之初,得悉美国博士洛克也到丽江搜集研究东巴文,因而急函丽江县长,要他赶快敦请一二经师,并派纳西族青年周炼心(汝诚)陪伴到省通志管翻译研究东巴文,尽快写出国人自己的专著来。后来此事并没有得到支持,无奈之下,他毫无怨言根据征集到的资料,亲手描绘东巴《长寿经》象形文字,呕心沥血尽自己最大努力进行锲而不舍的研究,终于写出了纳西族象形文字专著《么些文》,为国人争回了颜面。
赵式铭“淹通典籍、博综群言”(周钟岳《白文考序》)能独辟蹊径从词汇方面研究了滇西北彝、白、傈僳、纳西等语言研究,由于历史的局限与自身的不足,观点与看法未免有错误值得商讨的地方,但是他不愧于为一个民族文化研究架起了最早的雏形。并以《滇雅》为长诗纪事咏史传统手法,抱着表彰先贤、启迪后人的修志之旨,缕述了云南历史上著名的人和事。对当初民族歧视;“加以犬旁以明非我族类,甚失古人命名之义”的错误观点作了有力抨击,在当时纷杂的社会背景下,赵式铭能有这样的民族气节与崇高情怀,实属难得可贵。
然而,一生坎坷浮沉不定的赵式铭,因其骨血中流淌着农民的赤诚热血与对官场尔虞我诈的本能厌恶,致使走马观花似的更换十余个差使,最终以“不合时宜”为自嘲回老家归隐、纵情于山水,无一丝后悔。虽然老年“家用渐乏”,最终将心爱之坐骑卖掉买米糊口,卖马之时,他老泪纵流,当晚作了《鬻马诗》以资纪念。
1941年中秋十八日,咳得吐血的赵式铭临终倚枕写作,儿子赵适合以泪水和墨服侍赵式铭写《自挽联》:
——到头来云散烟消,思量未了因缘,尚余诗卷初删,文钞重钉;属纩时风清月白,检点平生憾事,只有亲恩罔报,师谊难酬。
——千首诗充不饱一副饥肠,苦消磨才力心思,竞这般自少而壮,壮而老,老而死;三尺棺容得下几根穷骨,都付与阴阳变化,由他做青宁生程,程生马,马生人。”
——一生憎锦衾绣被,缠煞骨头,倒不如大衣布冠,还我渔樵疏散;说甚华表丰碑,牢藏体魄,单剩下一堆躯壳,付与蚁蛭平分。
写毕,掷笔瞑目而逝,这位为民族独立富强奔走呼号的“子规鸟”终于泣血而死,用自己一生的言行,实现了愿为子规泣血死的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