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卞云飞诗歌语言的节律感
叶 橹 原名莫绍裘,1936年出生于江苏南京,1957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研究生导师,著名诗歌评论家。
浅谈卞云飞诗歌语言的节律感
叶橹
认识卞云飞迄今已有十余年了,每每想起他第一次同我谈诗,是他驾驶汽车而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从他当时的自我介绍中,我知道他只是一个业余的诗歌爱好者,对诗歌的理解还停留在浅薄的抒情方式上。几年之后读他的诗,他最大的进步体现在对诗歌语言节律感的表现上。这种节律感,呈现出他对生命体验的深切感受。
一个诗人在语言的表现上呈现出来的姿态,往往是我们甄别其是否真正进入诗性体验的一个重要标准。有的人在文字的表达上下了不少功夫,但只是玩弄文字技巧而已,并没有真正进入诗性的体验。卞云飞最初写诗时,可能就是这样一种状态。近些年来,他的诗作显露出已经真正进入诗性的体验,其语言也非常真实地表达了这一切。
诗人在现实生活中往往只是一个普通的人。如果说与一般人有所不同的话,大概就是善于捕捉某种瞬间的诗性感受,又能以一种独具特色的语言方式表达和呈现出来。唐诗中有许多写扬州的名篇,均出自非扬州人的手笔,被外来者所垄断。卞云飞生活在扬州这座极富诗意的城市,笔下自然会呈现出身处其间的瞬间感觉。我注意到,近年来卞云飞的创作是以扬州人的身份,表达和呈现他日常生活中许多瞬间的诗性体验,写了不少当代扬州的诗篇。
《仁丰里》是一首关于扬州街区的诗篇,“仁丰里是一条横过来的井/井水,是晃荡的月光/是满满的故事/井口朝南。商贩的叫卖声在甘泉路/喊了一个又一个世纪/井口朝北。好客的乡亲,好奇的客人/就像一尾尾鱼/游进了另一条鱼的体内”。短短八行诗句,把“仁丰里”的静中有闹,闹中取静的现实状态写得极为传神。当我们把“晃荡的月光”同“商贩的叫卖”作对比, 把那些“乡亲”和“客人”们“像一尾尾鱼/游进了另一条鱼的 体内”的动态形象进行联想时,一座城市街区所呈现出的生机和灵气,便自然而然地进入我们的脑际。此外,在《旌忠寺的月》《醉卧沉箱亭》《凫庄之雨》等一系列有关扬州具体场景的诗作中,卞云飞都能捕捉住瞬间的感悟而写出独特的感受,这也是我作为一个生活在扬州的人,能够读出诗中特有的韵味的缘故。
作为一个在生活中不时感受到诗性存在的人,卞云飞会因此经常审视日常生活和生命中暗含着的种种喻义。这些喻义,或许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生命意识。除了生命意识,卞云飞也能从中感悟到某种生命存在的意味。《瓜洲天生是个渡口》仅从题目看,就有调侃的意味,“瓜洲天生是个渡口,天生留不住人/从 前打马,现在驱车/收一收鞭子,带一脚刹车/半个时辰,还是半天,由你决定/我那会儿,是三个半年”。原来“瓜洲天生是个渡口”引发了卞云飞对年轻时工作地的一些经历的回忆,这些经历或许在他的心灵中留下了某种屈辱的痕迹。当卞云飞回忆起这些经历时,竟然引发了如斯的感慨,但是如果深入细想一下,“瓜洲”存在的过渡性,又好像有着某种隐喻的意味。我认为,诗人曾经的工作经历,或许让他联想到许多人生经历中隐含的丰富而复杂的生命意味。“瓜洲”存在的稳定形态和过渡性的价 值,与人的存在和过渡性,是不是暗含关联呢?这中间的真实性,也许只有卞云飞才能给以证实。
同卞云飞接触,让我隐约地感觉到他粗犷的外表下,隐藏着许多内心细腻的思考。卞云飞曾经有过散打和拳击的经历,至今仍坚持每天长跑,这种生活态度,决定了他坚定和不服输的性格。当这种性格被纳入到诗歌创作中时,便呈现出他多元化的追求。我之所以能从他的诗歌语言中读出一种生命的节律感,也是与我对他性格的了解分不开的。一个外形粗犷而内心细腻的诗人,往往会在他的诗歌语言中不经意地流露出内心的真实。如《走进震泽是一次缘起》中,“来时烟雨/古镇为隐者,隐于苏 州庭院深深处/我乃山中一片石,怀揣半世泥泞/划过江南的波 光/投入她心底”。诗中“我乃山中一片石”,语言有某种“古体”的韵味,有意同“隐于苏州庭院深深处”形成一种反差和对比;其后,又有意把“诗人和游人的区别”加以突现,更证明了卞云飞的诗心之常在。读他的诗,我会产生一些联想,包括诗 歌语言所呈现出的不同方式,写作时的心态。如《凌晨两点的雨》中,“冷暴力,将咖啡的功效放大十倍//它们恶作剧地敲打着六车道/这巨大的黑键盘,要借天空诉说//它们使深秋的枝叶返照夏夜的冲动/它们埋伏在枝叶背后,向挡风玻璃/射来密集的箭头”。这首诗是遭遇暴雨时在驾驶室内的感受,猛然间产生的生理反应和生发出的抵制“密集的箭头”的联想,就融涵了许多 日常生活的复杂思绪。此外,《西津渡》《寻柳如是墓不见》等诗,同样也呈现出古意与新思之间融洽的诗性,这或许是他近些年能新作迭出的缘故吧。
人的一生中难免会经历某种意外的挫折和惊喜,当诗人遭遇这一切时,难免会在诗中袒露这些信息。我知道,这些年卞云飞遇到了一些挫折和惊喜,也都会在诗中有所流露。如《秋夜多好》中,“梦浅浅的,蟋蟀正拨弄凉风的弦/有白雾和汽笛,从儿时的芦岸边/漫过来//我的月亮回来了,像祖母的梳子/远远的,插在夜的云鬓上/那上面,有少小离家的唳鸣划过//在秋夜的故乡啊/却常有,另一个故乡泛起”。从这首颇显含蓄的诗中,我不难读出他“有少小离家的唳鸣划过”,也就把这首诗看成他的“疗伤”之作。一首看似表达瞬间感受的诗,能够让我产生如许的联想,体验到他惊喜中对挫折的回顾,当然是我对卞云飞个人生活的了解。作为一首好诗,即使是对作者不了解的读者,同样可以在诗中读出一种对生活美感的体验,甚至也可以联想起自己生活中一些失而复得的欣慰和愉悦。
对于自身生活经历的回顾,常常会成为诗人诗情萌发的基因。在卞云飞的笔下,这种回顾和体验往往以多种姿态呈现。《火焰》作为一首爱情诗,隐含着对生活重建的意味,“我已畏惧再去描述火焰的特性/当途经诸多爱的热烈与跳空,/当在千里之外的长江北岸,以一根火柴的孤单/燃烧至中年,/火焰已成为昨日烟花/可千里之外,你也是一朵孤单的火焰,/同样在看破烟 花的瑰绚与失灭之后/我们有点像两朵不甘凋谢的玫瑰/在这夜幕笼罩的世界,/如果可以跳出各自的时空,/会不会殊途同归”。在生活的岔路口,在生命的转折点,卞云飞把他内心的节律感呈现在读者面前。或许还有些犹疑,或许已经信念坚定。卞云飞习诗多年,多以精短之诗呈现,而《在寂静与澎湃之间》是一首少见的自叙性长诗,有130余行。卞云飞的这首诗的 诗歌语言在节律感方面有了更好的表现,虽然我读后更愿意把这首长诗视为一首尚待完成之作,但在其创作生涯中却具有转折性的意义。
首先,就表达生命的真切感受而言,卞云飞意识到“寂静与澎湃”对于生命存在的现实性,又有着较为清醒的觉悟和认识的深刻性。诗的开篇,“将肉身放进四十平方米的出租屋/那些电闪雷鸣/仿佛就在昨天,/就在安逸背后,窗台之外/我低头,要以文字之锹,趁夜色/在体内掘出一道壕沟/——敌人/就藏在体内”。这些诗句呈现出的内省性,既表现了卞云飞对生命历程的反顾,也有一种沉痛的诀别意味。当然,诀别不是贸然的否定,而是寻求新的出路。我认为,这可能是卞云飞在诗歌写作上试图寻求一种新突破的决心。
其次,这首诗的诗语表达方式,呈现出卞云飞内心更多复杂的纠结。这种纠结,是对自身生命存在意义更深层次的认知,“在断舍离途中不再有/对与错的纠结”。每个人的人生都会面对许多问题,真的不是一个简单的对与错,而是有关“对与错的纠结”,是每一个人生命中不断触及的痛点。同一个问题,会在异时异地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何者为对?何者为错?也会因利害关系的不同,每个人的取舍迥异。诗人面对人性的复杂,诗性的丰富,不是简单地做出对与错的判断,而是在日常生活和创作体验中,深刻地领悟这些玄机和奥秘,才促使他准备同体内的敌人决战。
最后,当卞云飞再度审视诗人与诗的存在意义和价值时,会得出什么样的结论呢?这或许是一个需要未来的实践才能回答的问题,但他已经用作品进行了尝试性的回答,“忽想,诗人是不是不修来世的垂钓者?/我在人类的伦理中寻求生命的救赎/而诗,是不是肉身存在的要义?/因此,我试图在有限的时间里以它为饵,/以它繁衍生命,以它之精神分泌诗歌——/以磨砺,以纵容,以流放……”这样的初衷,这样的决断,将会是卞云飞今后在诗歌创作中的极致追求吗?他能在何种程度上实现自己的追求呢?
我将拭目以待,期望能看到他求复、求新的成果。
2022.4于扬州
(本文原载《星星.诗歌理论》2023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