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大树
凝望大树
倘若你深深地凝望过一棵大树,便可在树皮纵横交错的沟壑之间,发现一个微缩的大地景观。那一道道深沟与裂纹,宛如地表在俯瞰中的纹理;那一片片泼墨般的苔藓,宛如小树与灌木点缀在山川丘陵间。时而,一只红蜘蛛或小蚂蚁在树干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好似大地上的某种野兽;时而,一片被风卷落的叶子拂过树干,好似晴空中翩飞的云彩。缝隙里的钉螺与蜗牛壳,如灰白的岩石;散布的蛛网与尘垢,似波光粼粼的湿地……越是上了年纪的古树,树皮缝隙里的内容物就越是丰富,观之就越有生趣。树干上的褶痕与疤结,镌刻着一棵大树所历经的漫长岁月。
我对大树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感。在家乡贵州,许多村落里都有几棵古树,树枝上常系着用于祈福的红布条,树根旁往往能寻得一口古井。待熙攘的人群散去,古树好似从水中猛然冒出头来的潜泳者,顷刻间置身于静谧与肃穆的氛围中。人站在树下,树用寂静将人包裹起来,人便也能体悟到亘古的安宁所带来的禅意——落叶悠悠地在半空中漂浮着,阳光在暮色里散落一地,树根处投着斑驳的影子……古树那巨大的树冠,随着大地呼吸的节律,一起一伏地颤动着。待万籁俱寂,微风升起,古树渺渺的低语在半空中飘忽地回响。伸手抚摸树皮上粗糙的沟壑,指间升起一阵温暖的、如新生绒兔般柔和的感觉。或许,那潜藏在树干深处的灵,此时也在感受着我的触动与轻抚。
跟大树打交道是安心且舒适的。当你与大树相伴时,无需担心它会对你动什么歪脑筋、打什么坏主意,也无需害怕你会惹它不高兴。你可以在大树身旁尽情地保持沉默而不感尴尬,尽情地说话而不被讥讽。大树的枝干生得复杂,内里却是最为单纯的。它默默地立在那里,你不知它在想些什么,无法用通常的言语同它交流,只能默默地感受着它的思绪。大树全然地接纳了你的一切,坦诚地面对着你,毫无防备与偏狭。连同树干上的每一个褶皱与疤结,都向你敞开着。与大树的交流极为简单,大树摇晃着叶子,无声地回应着你的每一句话,以独属于它们的方式安慰着你。在一些人面前,你唯有保持沉默;而在一棵大树面前,你可以毫无保留地与之畅谈。
大树可以永远保持着原本的姿态,人却未必能保持初心不改。城市里交通要道旁的行道树,即便在车水马龙的喧嚣中疲惫地耷拉着枝子,叶片上蒙起一层尘土,也不会被城市里急功近利与唯利是图的价值观所改变。大树是寡欲的,靠阳光、雨露和泥土中的一点养分活着,却用丰厚的落叶与果实回馈着脚下的大地。人在一生中,不得不受到诸多观念的影响,被时下流行的事物、诸多似真似假的话语和言论所组成的洪流所裹挟,往往身不由己。但无论是路旁的行道树,还是野外生长的大树,只要不受到城市建设的干扰,便可自萌发、生长、开花结果到枯萎,一直保持着独有的品质。无言的大树,其存在本身即是在物欲横流的都市与变幻无常的生命中,恒定的“心锚”。
树连片而生,便成为林。一座林子里的大树,相似而相异。在花溪湿地的河滩附近,我找到一片由碗口粗的树木形成的林地。无数棵树密密地生着,顶端的枝子连携着枝子,好似手挽手、肩并肩地站在那里。树木彼此之间是熟识的,却没有错综复杂的关系网,无需互相比较和算计。树干上覆盖着花朵般的地衣,停着绿色翅膀的鸣蝉。一阵风吹过,树叶便“沙沙”作响。碧空之下,有无数棵这样的大树,以它们坚挺的身躯与坚韧的姿态,携手立在那里。它们保护着水土、阻挡着风沙,团结一致地守卫着大地的绿意。
我喜爱那些邻水的大树。在一些亚热带地区,一株株榕树在湿热的空气中生长着,无数气生根低垂下来,独木便可成林。枝间歇息着一些鸟儿,树下落着一些残碎的果实。又忆起那些生长在荔波小七孔“水上森林”中的大树,树根淹没在水下,光线透过枝干在水面投下点点光斑,宛若童话故事里的情景。在花溪湿地河畔有一棵大树,一段时期内承载过无数只鹭的巢穴。我也喜爱那些山中的大树。松树依傍着大山而生,根系直插入贫瘠的岩石里。一棵参天大树,可依靠石缝中微薄的养分生存,甚至可以用树根将坚硬的山石撑裂。大树那细弱的根系中,潜藏着多么顽强的毅力与生命力!而唯有深深地扎根于脚下的大地,大树才能长高、长壮,将树冠蓬勃地伸展。离了根的大树与离了根的人,注定是走不长、走不远的。
一棵树从幼苗长成参天大树,要历经漫长的岁月;一个人从孩童长大成人,更要历经世事风霜的考验。一棵大树,需顶着酷暑与严寒,迎着大风与巨浪,从土壤里汲取养分,才能一点点让自己成长、茁壮。一个人也需在世事跌宕的磨砺下,饱受“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的波折,才能让自己成长为一棵无法被外界的风浪所撼动的、顶天立地的大树。国家需要这样的“大树”,正是这些“大树”们,撑起了一个民族的脊梁。
我凝望着眼前的大树。大地般的树皮间藏着无数生灵,刚毅的树干直入云霄,繁茂的枝叶间洒下点点阳光……无论历经多少考验与磨砺,无论历经多少孤独与否定,我始终铭记着大树的品质与心性。行走于芜杂的世间,我们得以从一棵大树那里,汲取生命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