佚伕
在峡江县仁和镇枥坑村委佚贝村,有个村民名叫周增丰,1931年出生,92岁,被村民们尊称为“老长辈”。
在佚贝村,那时候有五十多户人家,周增丰这个“老长辈”是个赫赫有名的人物。他自诩“过的桥比人家走的路多,吃的盐比人家吃的饭多,认识的字比天上的星星多。”说得确切一些,他除了熟悉村前那块石碑上的三个字之外,连八字也不知道有没有一撇。在这个偏僻而闭塞的山旮旯里,村前那块石碑倒也称得上是名胜古迹。它高达丈余,宽过六尺,巍然挺立在一棵古老的樟树下。据说从前佚贝村出了一个大官员,1945年回家乡探望,父母吩咐他在石碑上雕刻了“佚贝村”三个大字。从此石碑也就成了乡亲们的骄傲。周增丰每天下地,都要从它旁边经过,耳濡目染,自然把那三个字记得倒背如流了。
但是,谁也没有料到,这位只认识三个字的“老长辈”周增丰的大名,居然在省里一家小报上出现了。原因是他家养得猪多,一年就给食品站交售了8头肥猪。在当时那个艰难岁月,每户每年一般都是交售一头生猪,而他家是8头啊,确实算得上一条惊人新闻。当公社邹秘书把那张小报送给周增丰以后,他拿着报纸翻过来、翻过去地看了半天,还是一个字也认不得,于是揣着报纸去找村里小学的李文忠校长。
李校长不是本地人,所以不姓周。他之所以会从外地跑到这个山沟沟里来安家落户,是因为姓周的当中还找不出一个足以为人师表的角色。李文忠来了,而且一来就当校长,所以有人说他洪福齐天。但也有人说他徒有虚名,因为这所初级小学里还没有第二个老师。
李校长一来便被乡亲们景仰不已,因为他仪表非凡,不苟言笑,说话走路,文雅而有风釆。大家觉得他真正是一个博学多才的君子。每天早晨,他总爱在学校门口站着,皱着眉头看那些拖着鼻涕的“莘莘学子”陆陆续续走进那所设在周氏祠堂的学校里去。
李文忠在学校是校长,在村里还兼任“文书”。队长周清贵的总结报告、汇报材料、“安民告示”,统统由他起草,乡亲们的书信、对联、入党申请、建房申请,也全请他执笔。李校长写字一丝不苟,一笔一画都了了分明,读字发音标准、正确,连“啊”、“吗”、“吧”、“呢”都有声调和节奏。虽然本地人听起来有点象古戏里的老生道白,但唯其象老生道白,所以更显得学识渊博,才华出众。
周增丰怀里揣着报纸,兴冲冲地走到学校里,目的是想听听李校长那抑扬顿挫的声音。名字都上报纸了,自己却不清楚报纸上写了些什么,岂不是一大憾事。
李校长倒也热忱,问明了周增丰的来意,立刻接过报纸,眼珠子一转,就找到了那篇新闻。于是他坐在靠椅上,左腿压右腿,清清嗓子之后,便朗朗地读了起来:
“伕贝村养猪能手周增丰……”
只念了一个题目,周增丰就开始怀疑自己的耳朵了,念到正文,“老长辈”竟有点不敢相信李校长的眼睛,等到李文忠把那篇五百来字的报道一气念完,养猪能手不由得笑了起来说:“错了,错了,原来报纸上登的不是我这个周增丰。”李校长说:“不是你这个周增丰,会是哪个?”“老长辈”说:“是人家伕贝村的周增丰,跟我老周毫不相干。”李校长瞪着眼睛重新把那篇文章看了一遍,终于用食指点着报纸说:“上面写得明白,交售八头肥猪的是峡江县仁和公社的养猪模范,怎会冒出第二个周增丰来?以中国之大,同名同姓的人虽然不少,但哪能都落脚在一个公社,而且都是养猪模范,卖的也是八头肥猪?周增丰搭拉着脑袋想了半晌,觉得在仁和公社的管辖之内,确实不曾听说有个伕贝村。于是,他拍拍巴掌说:“对了,想必是报纸搞错了,把佚贝村写成了伕贝村……”话音未了,就见李校长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紧接着嘴角上便露出一丝不屑置辩的神情,眼晴却直直地望着面前那堵刷得雪白的墙壁。周增丰不知道李校长究竟在想些什么,静候了几分钟之后,只好诚惶诚恐地说了声“谢谢”,便蹒跚而归。
第二天早晨,当周增丰挑着粪桶走出村子的时候,只见李文忠独自站在那块长满青苔的石碑前呆朵地出神。周增丰不敢打扰,便想悄悄从侧边绕过去。谁知李文忠已经看见他了,竟对他招招手说:“增丰老爹,你来看!”
“看啥?”
“看这石碑上头一个字到底是啥?”
“头一个当然是‘佚字’罗,佚贝村嘛!”
“佚字,哈哈,佚字吗?”李校长笑了,笑得“老长辈”如坠五里雾中。
“不是佚字,是啥字?”
“是伕字,丈夫的夫,夫妻的夫,左边加个单人旁!”
“丈夫,夫妻……”周增丰嘴里咕噜了一声,两个巴掌便神经质地合在一起。
“你看嘛,这个字上面那一横左边那一撇,与左边单人旁那一撇混杂了,使得两撇在一起,就像一撇的样子。仔细看整个字,既有几分象伕字,也有几分象佚字。于是,伕贝村也就误认作佚贝村了。”
李校长的食指在石碑上画一道杠杠,又画一个圈圈,画一个圈圈,又画一道杠杠。周增丰那个圆圆滚滚的脑袋瓜子,也跟李文忠的手指头儿晃过来,又转过去,转过去,又晃过来。其实,李校长说单人旁也好,说一横一撇也好,说“佚”也罢,说“伕”也罢,在周增丰面前完全是对牛弹琴。周增丰不认识单人旁和一横一撇,也分不清“佚”和“伕”。别人说石碑上写的是“佚贝村”,他也跟着说是“佚贝村”,现在李校长说“佚贝村”应该改为“伕贝村”,他找不出任何一条足以争辩的理由。伕贝村就伕贝村吧,反正是个名儿罢了。小时候人家都叫他“小猎狗”,叫了十年八年,屁股上也不见长出个尾巴。
“总算弄了个水落石出!”李校长冲周增丰的背影叫了一声,昂首阔步地走了。
李文忠走进学校之后,却没有去拿课本、教案,而是先展开一张红纸,提起一支毛笔,唰唰唰地写了三个大字,然后找出浆糊、刷子,把这笔酣墨畅的三个大字贴在学校门口那块木板子上,贴好了才回到教室里去给学生讲课。
李校长正讲的眉飞色舞,突然听见门外人语喧哗。跑出去一看,原来是乡亲们都聚集在那块木板前面,叽叽喳喳地议论着什么。李校长正想盘问,不料周清贵已经跳到跟前,指着红纸上那个“伕”字说:“校长,这是怎么回事啊?”李文忠笑眯眯地抿了抿头发,从容不迫地说:“这叫改错。以往你们都当了别字先生,误把伕贝村当作佚贝村了。”周增丰不服气,撅着嘴儿说:“从古至今,我们这里就叫佚贝村,不信你看村子前面那块石碑,三个字还是咱村出的大官员周玉宗写的哩!”李校长微微一笑说:“周玉宗不是文官,他是个武官,只知道带兵打仗,舞文弄墨难免不出漏子。别看那三个字写得龙飞凤舞,认真推敲一下,谁都明白那佚字里面还少了一撇。”
“少一撇,是么?未必……”周队长也是个斗大的字认不到几箩筐的人,话未三句,就已经用唾沫星子往李校长脸上打“标点符号”。不过,调门儿却渐渐地变了,简直可以说从A调变成了G调,末了那一句话,就象哑巴嘴里塞了个核桃,谁也听不清楚。而李校长的声音则由G调变成了A调。他说:“未必,未必什么?未必堂堂报纸也会出岔儿?人家那些大记者,写一篇稿子,要经过三番五次修改,送到编辑手里,还要经过许多人审查。先是初审,后是复审,最后终审。审完了才校对,一校,二校,三校。过了这么多关口,还会出错儿吗?”
周清贵没料到李校长的肚子里还有如此之多的货色,听了这番话,更矮了三分,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了,“这……这么说来,我们这里硬是叫伕贝村了。”
“定而不移地叫伕贝村!”
李校长斩钉截铁似的一声断喝,学校门前顿时鸦雀无声。队长觉得不能就此下台,正想站出来把对台戏再唱下去,不料周增丰已经挤了进来,扯扯他的衣角说:“校长都说‘伕’,还会是‘佚’吗?再说,佚伕还不是差不多!”
连“老长辈”都见风使舵,周清贵这个队长也就不敢再吆喝了。于是两人认真商议了一阵之后,队长立刻作了决定,开个社员大会,叫各家各户写信告诉在外亲友,日后此地的通讯地址,改为峡江县仁和公社枥坑大队伕贝生产队。
好在从五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农村实行集体化以后,周队长写给领导的报告,大队、公社、县里下达文件,都署名叫仁和公社枥坑大队第二生产队。“佚贝”也好,“伕贝”也罢,无关上级、下属之间的公文往来,所以公社和大队干部对二队的“佚伕之变”不屑一顾,只是忙坏了李校长,因为那些有亲友故旧在外地的乡亲,都担心对方还用老地名通信联系,所以纷纷找上门来请李校长代写书信。李文忠写到第八封信的时候,不由得感慨系之地说:“这地方也太偏僻,太落后了,连部油印机都没有,不然,倒可省去许多麻烦。”
李校长足足忙了三、四天,信也写得差不多。过一阵子就是春节,家家户户要贴对联,周增丰这个“老长辈”当然也不例外。那一天他腋下夹着几张红纸,又走进了学校。其时,李文忠已经代人写了七、八副对联了。接着要给养猪模范代笔,他突然心血来潮,想写出一副含有养猪内容的对联来,于是背着手在屋子里走了几个来回,终于想出上联:“伕贝村养猪全省有名”。但下联却怎么也对不上来。于是提笔,先把上联写出来再说。谁知刚写了一个“伕”字,就看见队长周清贵手里捏着一张报纸,兴冲冲地跑了进来,也不跟李校长招呼一声,便拍着巴掌对周增丰说:“增丰公,你的事迹又上大报了哩!”
“大报?”
“就是省报嘛!”
“真有这么回事?”
“报纸都拿来了,还能是假?刚才公社邹秘书说,我们这里仍旧叫佚贝村,上回小报硬是出岔了还登了一则‘更正’,说是什么校对失误哩!”
周增丰还想细问根由,没料到李文忠已经抢先一步,劈手从周清贵手里夺过报纸,铺在桌上默默地看了起来。养猪模范和队长见此情景,赶忙垂手恭立。谁知等了十来分钟,李校长却一言不发,周增丰心尖子痒起来了,不由轻轻地咳了一声说,“校长,这大报上又是咋说的啊?”
“大报嘛,唔,还不是跟小报大同小异。”村小校长的声音慢悠悠地,顺手把报纸塞进“老长辈”怀里,周增丰还想再问,倒是周清贵善于察言观色,赶忙拉着他逃之夭夭。
次日清晨,周增丰在村子前面那块石碑旁边,又遇上了李文忠。校长肯定在这里徘徊很久了,石碑前那片被露水浸湿了的黄泥地上,留下了许多纵横交错的脚印。他一见周增丰,便指着石碑说:“你来看,这明明是个‘佚’字嘛!”
“那是的,佚贝村嘛!”
“不可能是‘伕’字!”
“那是的,从来没听说过伕贝村……”
“报纸上都印的是佚贝村,当然应该是‘佚’字了”
“这……上回……”周增丰结巴起来,“我弄不清楚……”
“报纸未必会错吧?”李校长用手指着周增丰的鼻子,好象以前说‘伕’字是周增丰说出来似的。没等周增丰辩白,他转身便走,嘴里不停地嘀咕着,“应该立即更正……”
当天下午,周氏祠堂门前那块木牌子上又贴上一张红纸,招来了许多人观看。周队长看了之后,说:“看来又要开个社员大会哩!”周增丰“老长辈”说:“开吧,通知各家各户,凡有在外亲友,都写信告诉一声,无非多花八分钱邮票罢了。”
队长叹了口气,“邮费事小,只是李校长的负担太重了,白天上课,晚上还要替乡亲们写信,看来是该买一台油印机哩!”
李校长觉得呢?我看对他来说,也许有点幽默,因为他会感觉自己失了一点面子,还给自己带来了不必要的麻烦……
但我认为,从正面看,这场“佚伕”之争,也体现了峡江人的民风淳朴,对事物具有一种坚持真理,坚持实事求是的良好风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