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红苋滋味长
韩红军
多年之后,不意在汪曾祺先生温润的文字里,与红苋再次邂逅。
文中汪先生娓娓写道:“端午节的午饭要吃‘十二红’,就是十二道红颜色的菜。‘十二红’里我只记得有炒红苋菜、油爆虾、咸鸭蛋,其余的都记不清,数不出了。”
好文章耐嚼,越嚼越有味。正如汪先生的这篇文章,“嚼”了两遍,唇齿间不禁又泛出苋菜的清香。香味也是有颜色的,是很好看的脂肪红。在雪白的书纸上,慢慢洇散开来……
苋,为形声字,与“见”字音近,亦有看见、相见之义。《说文解字》曰:“苋,苋菜也。从草见声。”苋菜的传统分类,也是依据我们所见的菜叶色相,翠绿者为绿苋,紫红者为红苋,叶边青绿且叶脉间有紫斑者则为彩苋。
苋菜是家常菜,大江南北并不鲜见,又名雁来红、老少年、凫葵、蟹菜、荇菜。由于叶老茎硬之后,“抽茎如人长,开细花成穗”,而花穗形似小米谷穗,在豫北乡间又被叫作“米谷菜”。
年年夏初,母亲都要在菜园里撒上半畦红米谷菜,也就是红苋。
红苋,一如乡间疯长疯跑的孩童,皮实、好养。平整好畦垄,撒一撮菜籽、浇一瓢清水,最快五六天就能见苗。最初,只是贴着地皮一粒粒浅绿的芽点,稀稀落落。只消四五日,黄土间就漫起亮眼的紫红之色,且源源不断地向外喷涌,直至密密地覆盖整个地面,如一块瑰红色的地毯。
正所谓“见风长一寸,见雨长半尺”。几乎同时栽种的辣椒、豆角、茄子还在伸蔓长藤,红苋却以一种似乎肉眼可见的速度蹿到了一尺高,且在畦垄间越长越密、越积越厚。可能是朝晖,也许是晚霞,洒落在了叶面上,油亮亮的菜叶如绮缎、似彩云,既惹眼也醉心。
只是辛苦了母亲,不得不时常间苗,拔出植株过密的菜棵,腾出更为宽舒的空间。
民俗有云:“五月苋,正当时。”这个时节阳光蓬勃、雨水充沛,红苋也是叶肥茎壮,每一片红艳艳的叶子都嫩得能掐出水。
苋菜成熟时,正值“三夏”大忙,夏收夏种要“抢”,抢天气、抢农时、抢墒情,抢收抢种。母亲农活家务两头忙,割麦回来路过菜园,无须精心挑拣,母亲三五分钟就能掐出一大搂的红苋菜。母亲说无论是掐顶,还是打叉,丝毫不会影响苋菜的生长,反而越掐越旺、越掐越壮。
在毒辣辣的太阳下忙碌了一晌,父亲中午点名要吃“蒜水面条”。烧开清水,母亲下入宽宽厚厚的面条。点过两次凉水,面至六分熟时,再把预先洗好的红苋放入锅中。筷子翻动中,一锅清亮的面汤很快显出绛红色,紧接着玉白色的面条也染成了诱人的红粉色。
面熟,捞上一碗,再浇上一勺用陈醋、芝麻油调制好的蒜汁。拌匀,猛力夹起一箸,呼噜一声入口,顿时面香、菜香、蒜香,齐齐充盈在口齿间。吃完面,再喝一碗红亮的面汤,更是说不尽的熨帖与惬意,足以消除所有的劳累和饥渴。
而在早间和晚间,喝汤吃馍时的配菜,也是少不得红苋。母亲择净老叶、虫叶,清水反复濯洗后,用花生油清炒。清炒苋菜,必不可少的是蒜瓣。若少了蒜瓣,炒出来的苋菜便没有“灵魂”。苋菜叶片肥厚暗紫,旺火翻炒,待白亮的蒜瓣也成了红色,方才出锅。胭脂色的苋菜,盛放在白瓷盘中,宛如一朵盛开的玫瑰,喜庆可人。想必,这正是杜甫诗句“登于白玉盘,藉以如霞绮。苋也无所施,胡颜入筐篚”所描述的画面吧!炒得熟透的苋菜,入口绵厚爽滑,配着新出锅的馒头,满口都是夏天的滋味、丰收的滋味。
红苋不仅味美,也更养人。母亲曾说过,红苋是“补血菜”。母亲不知道的是,中医典籍中的红苋不只可补血,还有清热解毒、抗菌止泻、消炎消肿、通利大小便等功效。《本草纲目》中即有苋菜“甘、冷利、无毒,具有补气除热,利大小肠,治初痢”的记载。可能正是因此,许多地方有端午节吃红苋的习俗,正如前文汪先生在文章提到的“十二红”之一的“炒红苋菜”。
父母年迈,已多年不耕种庄稼,无须再为“三夏”忙碌。我离开家乡多年,也不曾再吃过红苋。这两日,打算到菜市场买些红苋,试着炒一盘红苋菜,也算是对旧日滋味的一种追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