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桌上的飞蛾
一
早上八点进办公室,第一眼看见的是停在办公桌上的一只飞蛾。
我怕惊动它,小心翼翼地坐下来,打开电脑准备工作,可是注意力怎么也无法集中,时不时地要侧目看它一下。
它并不漂亮,没有绚丽的色彩,也没有动人的姿态,静静地趴在木纹色的桌面上,全身枯黄色,一对大翅膀竖立起来,像深秋里两片破损了的枯黄的树叶;叶脉很清晰,颜色更深一些,一条一条自头部开始横着向翅尾自然延伸,逐渐变宽,显得比较规则;翅膀中间自上而下是一条棕黄色的粗线,像是画上去的,算不上花纹,倒是像暴突的经络;身子长度不到两厘米,厚度也就四五毫米,眼睛小得可怜,像油炸后的白胡椒;几只小脚也不足一厘米长,细细的像牙签。
这只飞蛾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还显得羸弱不堪,我拿起笔轻轻地触碰它,想把它赶走。
可是它一动不动,我小心地加了一点力,它的身子就歪在一边了。
它已经死了!
它已经死了,但是却是一副要展翅高飞的样子!
它那紧紧撑着桌面的几只脚似乎只要一用力,身子就会弹起来,它那展开竖向空中的两只翅膀似乎只要往下一扇就会形成一阵飓风,就会带动它的身躯飞向空中,但是,它的确已经死了,在蓄积力量要最后一次扇下翅膀的时候,在铆足了劲儿几只脚就要用力一蹬的最后一微秒,它,死了!
我有些无语,不由得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对它的惋惜,又似乎是想到了别的什么。
窗外两只鸟在绿树间活蹦乱跳,叽叽喳喳地不知道在交谈什么。起风了,枝叶在微风中轻轻地摇动,懒洋洋地样子。不时有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又渐渐模糊地消失了。我能想象到大街上人来人往,某些商业区热闹非凡,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新开的店正在做活动,劲爆的音乐声中晃动着撩人的舞姿。芒种刚过,山野间、平原上的田地里忙成一片。盛夏已来,山林、原野、草原乃至于荒漠,恐怕都在拼命地繁衍着生命!生命的繁衍蓬勃固然让人心情愉悦,死亡本来是常态也并不一定让人在意或是恐惧,生死每天都在发生着,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可此刻,我的心情怎么就不能平静呢?这普通的飞蛾,有什么值得我去想的呢!
二
我其实是对飞蛾没有好感的。
突然想起读初三的时候,某个夜晚的画面。
下晚自习就寝的铃声敲响后,教学大楼的灯就关了,初三的几间教室亮起了微弱的光,那是一些想考学的同学点着蜡烛在学习,虽然学校有规定,就寝时间到了必须到宿舍睡觉,但是对初三“加班”的同学却是不管的,只是学校不开灯,需要自己想办法。我们班勤奋的同学比较多,就寝铃声后总还有十几个人挑灯读,但是能够坚持到晚上十一点以后的,就只剩下三两个人了。我因为初二辍学了一年后复学,很珍惜第二次上学的机会,基础不好,又只有几个月要中考,就只能逼迫自己多付出一些,所以经常补习到深夜,到了夜晚十二点,教室里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入夏之后,鄂西二高山的夜晚并不热,但是蚊虫却多了起来,夜蚊子躲在暗处,时不时地叮咬你,狠狠地吸你的血。门窗都关着,九点多的时候,飞蛾在外面撞击着玻璃,拼命地想进到教室里面来,到了十一二点,玻璃外面就贴满了飞蛾。但是,是不能完全防得住的,总有一些缝隙它们能钻进来,或者进出的人在开门的一瞬间,就有几只飞蛾快速地飞了进来。
它们是很令人讨厌的!起先是围绕着你转圈,然后是围绕着蜡烛转圈,最后是猛地扑向蜡烛的火焰,直接把蜡烛撞到或者是扑灭,在光线消失的一瞬间,还有可能直接扑到你的身上,最可恶的是扑到了你的嘴巴上,让你恶心起来,不得不赶快跑到厕所去清洗,生怕蛾子翅膀上的灰进了喉咙,像老人们讲的在你喉咙里面长出东西来。
所以,我一度是憎恨飞蛾的。
三
十八岁那年,我发表过一篇写飞蛾的散文,题目叫《飞蛾,飞蛾!》,几十年过去,原文早就不见了,但是还能清晰地记得写这篇散文的情景。
学校田径场与围墙的空地间,长满了杂草,夏天或秋天的时候,草长得很茂盛,这一块空间成了同学们的一方休息玩乐之处,随便找一个地方,都可以开辟出一方“小天地”,或几个人晒太阳聊天,或两个人卿卿我我,我偶尔在这里看看书。
一天午后,我正在这里看《飞鸟集》,刚刚还是晴天,阳光都还照在身上,突然刮起了一阵风,豆大的雨点随后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我赶快起身准备逃跑,突然看见旁边草丛中飞起一只草黄色的蛾子,刚刚飞起一米高的距离就被大雨打压下去,落到了草丛里。
太弱小了,这场暴雨后,它就死了!我心里升起一丝轻蔑和一丝怜悯。这弱小得不值得一看的小虫子,还想在这“枪林弹雨”中抗争,企图飞起来自救,怎么可能!不过,也太可怜了,在强大的自然之力的摧毁之下,诸如此类的小生命有多少自保之力呢?就是具有高等智慧的人类,在面对突如其来的自然灾害的时候,不一样的束手无策么?哎——我心里叹口气,有一瞬间的感伤,赶快跑,找地方躲雨!
可是没有想到,就在这迟疑间,那只飞蛾居然又飞了起来,这一次速度很快,比第一次要飞得高飞得远,像一束黄色的流光飞向围墙。围墙上有一些缝隙和小孔,如果飞上围墙,它也许就得救了。
可是它没有飞到围墙,就在快要接近围墙的时候,突然没有了力量,又被雨打落下来,摔在草甸上。
我下意识地赶紧走过去,伸出手,准备把它捉起来,直接放进墙孔里,但是在手指即将碰到它身体的时候我却犹豫了,我这一捏,即便是用了最小的力把它放进安全的墙孔里,估计也会对它的身体造成伤害,毁了它的翅膀,它还怎么活下去,这个小家伙因我而丢了性命和它在雨中死去还是不一样的。
雨下得很大,我全身已经湿透了,不再急着去避雨。
蹲下身来,我想能不能照看它,没有什么遮挡雨的工具,只好把手掌合并在一起,伸到它的上方,至少可以避免雨再打到它身上,又不敢把手掌放得太低,心想着假如它要飞呢?不能挡住了它的求生之路。
小家伙躺在那里,翅膀平展着,很普通的线条纹,很普通的草黄色,就像两片枯黄的树叶,身子微微地在颤抖,它还活着!我心里升起莫名的希望!
雨似乎小了一些,吹来一阵风,掠过我身体,给我身体里输入了一阵凉意。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大概几分钟吧,小家伙的翅膀轻微地动了动,它似乎缓过神来了,接着就扑闪着翅膀,频率越来越快,看得见一些水沫从它翅膀上振飞出去。它要起飞了!我心里升起一丝喜悦,充满了期待。
可是很快它的翅膀就停止了扇动,再次平展在那里,还是像两片枯叶,我突然有点生气,埋怨它的自暴自弃,收回了有些酸软的手。
就在雨点落向它的一刹那,它的翅膀突然间扇动起来,就在一瞬间起飞了,飞到了围墙上,小脚牢牢地抓住了围墙,在围墙上迅速爬着,爬到了一个凹孔里去了。
我站起来,心里一下子很轻松,凉意散去,浑身居然有说不出的舒服,只是回到宿舍才后悔,藏在腋下的《飞鸟集》已经湿了大半,页面紧紧地粘在一起,不敢翻页,只好把书放在枕头下面,让棉絮吸干水分,让泰戈尔的诗在封闭的书页里面继续发酵,等到下次打开的时候,也许我能品出更好的味道来。
我被飞蛾勇敢的永不放弃的自救精神震撼了,洗了澡后趴在床上,拿起笔在稿纸上写下了《飞蛾,飞蛾》。
四
现在想来,我不如飞蛾。
从十八岁到现在,将近三十年了,我能扛过生活中那些大大小小的挫折和打击,力量似乎都来自那只暴雨中的飞蛾。
我很感谢给我挫折和打击的那些人和事,他们就像暴风雨,就像熔炉和铁锤,帮我锤炼了一颗坚强的心,才让我有勇气面对这几年天灾人祸带来的近乎毁灭的磋磨。
一九九七年毕业之前文学社的指导老师跟我说,因为我发表了不少文学作品有机会保送到华师继续读书,但是是自费生。我没有报名,因为我不敢报,师范眼看就要毕业了,但是学费我都还没有交齐。
师范没有因为我欠学费卡我的毕业证,我被分配回镇里,那时的我虽然只是二十来岁,但却是我们镇有史以来在国家、省级刊物上发表过几十篇作品的教师。我在中心小学实习的时候作词作曲的《香港啊香港》在当年州、市文艺汇演中分别获创作二等奖和一等奖。我是全镇第一个学计算机回乡工作的人,那时候教育站、中学和中心小学都有了计算机,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在镇上的单位都有我最适合的岗位,但是分配的六个人中,只有我被分配到离镇几十公里的大山顶村小教书。那时候交通不便,从我家到学校需要穿越几十里的荒山野岭。我曾想拒绝去上班,但是不敢忤逆父母的心愿,那时的农村,培养一个吃国家饭的很不容易,父母是四处拆借没日没夜地劳动才把我供出来的。
毕业前的意气风发和美好的文学梦想,在大山顶的风雪狼嚎和经济的拮据中磨灭殆尽!每个月贰佰伍拾壹块钱的工资因为收不齐学生的学费被学校扣发,当地老百姓大都贫穷,一两百的学费往往都要分好几次才能交上来,我微薄的工资是抵不住扣的,经常口袋里面没有半毛钱,好在年轻的校长比较通人情,生活费可以在学校食堂挂着,等学期结束了一起结算,第一学期我结算了五块钱。师范来函催要学费,校长签了字,学校给我借钱处理了这件事,这个校长是我踏入社会遇到的第一个好人!
上班两个月后我回师范母校见了还在读书的女友,一段曾经觉得可以天荒地老的爱情终结了,回来的车上听着司机播放的伤感情歌,觉得每一首都是为我写的。文学离开了我,梦想离开了我,爱情也离开了我,人生的天空一下子黑暗下来。我爱上了打牌,牌面很小,几毛到几块不等,但是却很吸引人,可以让我忘记自己那些不切实际的美好。放假的时候当地的老师都回家了,寂寞的我就像孤魂野鬼一般在那高山上游荡。好在同事们都很好,经常接济我,好在教学成绩很好,偶尔有一些淳朴的家长带一些土特产给我,就这样,过了两年。
现在都无法想象,在各种挫折、打击之下,稚嫩的我是怎么度过那两年的。
九九年春季学期,我带的毕业班考了全镇第一,暑假,在几位好心人的帮助下我进了中学。日子稍微好一点了,又看到了一丝生活的希望,开始变得积极起来,报名参加了州直单位公务员的考试,三百多人参考,录取八个人,我取得了面试第一笔试第五的成绩,但是即便是这样,我居然在政审的时候落选了。我的爷爷是老党员,当过多年的村支书,我爸爸当过七年兵,退伍后当了教师,当年的我不清楚为什么政审出了问题。这件事对我打击很大,之后就没有再想过考公务员的事了。与大山顶两年的非凡日子相比,我已经很满足眼下的境况。积极参与镇里的各种文化活动,为镇上领导写稿、编写节目、主持文艺晚会,兼职做了团镇委副书记;热爱本职工作,认真教学,担任教科室主任,给老师们培训,带领老师们做课题,把一个四流的农村中学做成了市、州、省的教育科研先进单位,为学校获得了一次又一次省级、国家级的荣誉。那几年沉浸其中,不计得失,很是充实。但是,当现实的一些不公平的结果摆在面前的时候,心里不平衡了,心智就出问题了,行为也就跑偏了。
二零零八年,三十二岁的我带着愤愤不平不甘心地辞职离开了家乡,离开了我热爱的教育事业。
我的确不如那只飞蛾,我没有她坚韧,没有她顽强,甚至是没有她那份智慧。
辞职后跑了大半个中国,进入一家公司,做的是我喜欢的事情,决心就干到老,任劳任怨,不计回报,哪里需要就到哪里,从武汉到北京,两年调动了四个城市,但是终于架不住人情世故的裹挟,招架不住虚无的承诺,觉得没意思,二零一一年拒绝到C城任总经理,辞职还乡。在这两年多时间里,我很感谢老板,给了我锻炼的机会,让我学到了很多管理和运营方面的知识,让我从一个老师脱胎换骨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社会人;在这里遇到了很多精英人才,结识了一些好朋友。
我终究还是不如那只飞蛾,没有坚持的勇气和明确的目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你活着就有困难、挫折、苦难和斗争相伴,一个人只有在斗争中才能强大起来,才可能有一颗坚强的心!
二零一二年至二零一九年是我人生中最为平顺如意的几年,自己创业,把一个机构做到了同城最大,自创体系创建了品牌,虽然放眼全国微不足道,虽然也遇到过很多困难和挫折,但是,算是做成功了一件事情。
二零一八年怀揣梦想计划向全国发展。刚过完年,开着车,孤身一人就出发了,像一个孤胆英雄,更像一个愣头青,期间遇到的困难不一而足,曾遭遇性命之危,被几个人逼在角落,一个人与他们斗;还被控制起来,感受举目无亲的痛苦……这些都是自讨的,不值得人同情,但也像一面镜子,照出了真假,看清了社会!
二零二零年至今,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日子,直到此刻,我都还在生活的暴雨中挣扎,我都还被困在精神的牢笼里。
写到这里,我已经把白天写成黑夜了,但是我知道就在离我最近的窗户外面,桂花树的枝叶依旧繁茂,在微风中轻轻摇摆着岁月,显示着勃勃的向上的生机;架子上的葡萄藤悄悄地伸展着,巴掌大的叶子就要挂到我的窗户上了,叶子间藏着的那一串串绿豆般大小的葡萄,正在经历风雨的考验,它们知道,只有沐浴了阳光又经历了风雨才会成熟起来。
我站起来,小心翼翼地用笔把飞蛾拨到稿纸上,来到窗子边,轻轻地吹一口气,飞蛾消失在黑夜里了,我猜想,她一定是飞了起来,无惧风雨,又去寻找她的光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