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有蜀葵
蜀葵不是名贵花草,于我来说却特别。
说起小时候老家的花,真不少。树上有,田里更有。树上的花有桃花、杏花、梨花、槐花、枣花等;田野的花,那就更多了:大豆花、花生花、西瓜花、南瓜花,可谓应有尽有。苜蓿花的紫,跟薰衣草的紫、马鞭花的紫很有一拼,也紫出一片云霞;棉花的花朵,跟蜀葵从形状到颜色到大小,大差不离……怎奈,这些花,在老家人看来都不算作花。乡亲们的想法很质朴:凡是能吃的、能用的,都不能叫花。因而,水果花、庄稼花统统被排除在花之外。什么花才算花呢?得是专门用来看、既不能吃也不能用、唯一的用途是观赏的,那才叫花。
人们是穷怕了。凡是能往嘴里送、能被拿来用的,人们都敬爱有加,另眼相看。蜀葵自然是有用的,而且是高级的药用价值,这是另话。穷乡僻壤,没见过世面,谁也不晓得它还能治病救人。
蜀葵在我老家是明星花。条件好点的人家,但凡美化庭院,最先想到的一定是蜀葵。扒墙头往院里看,所能见到的花草——如果有的话,也大多是蜀葵。
家乡天干气燥,雨少地贫。能在如此气候条件下顽强开花,不是什么花都有这份勇气。那种又要湿度又要水分、光强了不行弱了也不是的不好伺候的花,是没法有人缘的。
蜀葵简直为我老家而生!勿须多少水分,不用施什么肥料,埋在土里就能发芽,成活当年可以开花,不用管不用问也能疯长,花期长到好几个月——这也太值了。老家的人实在,也巴不得花实在。于是乎,从农家小院,到企事业单位的机关大院,到马路旁、街角边,包括田间地头,到处可见蜀葵的花影。
我特意检索了一下蜀葵的别名,真是五花八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叫法——什么一丈红、吴葵华、棋盘花、饼子花、公鸡花、擀杖花、单片花、粑粑花等。但我感到,都不如我老家的名字惟妙惟肖——“熟(shou)绮摞摞”(音),我不知道这四个字是哪四个字,专门电话询问远在老家的二姐,她也不清楚,我只能按照我的理解来拼凑。“熟”,或是蜀的谐音?我老家有把shu发为shou的习惯,比如二叔(shu)不叫二叔(shu)叫二叔(shou);“绮”,应是蜀葵的本性,表示美丽;“摞摞”,最形象。蜀葵花是串花,从底往上开,一开就是一串,可不就像叠罗汉似的“摞摞”着?
作为多年生草本植物,“熟绮摞摞”既可以分株,也可以播种。单杆独株,亭亭玉立;成片成簇,繁花似锦。农家院子里的多为簇,或种在窗户前,或种在大门影壁墙的前后面,为小院增色不少。也是人缘“大使”呢!花开时节,小院子兀的热闹起来,串门子看花的大姑娘小媳妇一波又一波,她们围着花簇叽叽喳喳,拉家常,说悄悄话,好不惬意!客人走时,主人不忘摘几朵让客人带上。公家院子里的“熟绮摞摞”,不像农家小院的那么寒碜,多是成排或者成片。记忆中,就读的县中,大门处的花坛里就种了满坛;而老师们的宿舍前,则是窄窄的一溜。
宋人张翊在《花经》中把花分出了三六九等,蜀葵在最低一等的九品。理由是,物以稀为贵,太寻常了,哪里还有什么贵?不贵就不贵,老百姓就待见亲民花。
这花在不少地方被称为“端午花”,因为其恰好开在端午节前后。我使劲想,好像我老家没有这种说法;反倒是“麦收花”,常被挂在嘴边——“熟绮摞摞”开花了,意味着麦子差不多开镰了。
那时,没有收割机、打麦机,收麦全凭镰刀一刀一刀割下来,再一捆一捆运到打麦场,再用石头碾子一圈一圈碾压出麦粒,再晾晒到干爽,一环扣一环,哪一环掉链子,收成都打折扣。累归累,农民的脸上却写满笑意。收麦子的时候,最怕老天不给力。我记得有一年,麦子割了,石头碾子压了,接下来晒麦时,一连好几天连阴雨,家里能晾晒的家伙什都派上了用场——大笸箩、大盖帘、炕席下,也只是杯水车薪。捂了的麦子粉一点没有粮食的清香,黏糊糊,黑乎乎,还不如红薯面好吃。什么时候麦粒归仓了,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安下心来。
麦收在老家最被看重。在父老乡亲心里,任什么样的香,都抵不过白面的麦香。因而,“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乃天底下最美的景色。“熟绮摞摞”此时开花,可不就太应景、太会开了?!它开在了大家伙的心里。
亲民不代表不美。“熟绮摞摞”花朵大,颜色多,有纯白色、淡黄色、淡粉色、桃红色、深红色、玫红色、深紫色等。花瓣薄如蝉翼,花脉像根根经络,光下清晰可见,让人心生怜惜。“熟绮摞摞”的朵,有单瓣、重瓣之分。单瓣花朵像木芙蓉,成伞状,宛如少女的裙摆;重瓣花朵是花中的精品,层层叠叠,质感十足,灿如牡丹。古人有诗云:“文君惭婉娩,神女让娉婷。”比卓文君和巫山神女都好看,可见不是一般的美。老家就喜欢把长得好看的女孩用“熟绮摞摞”打比方。媒婆说媒,一句“长得像‘熟绮摞摞’一样”,足以让小伙子对姑娘的相貌放一百个心。
说到像“熟绮摞摞”一样的姑娘,我心中还真有一个模板。她叫春龄,是我家新房子的东邻——山叔的女儿。
山叔姓南,只比我父亲小几岁,外号“大老难”。村人给他起这个外号,不光是谐音梗,他家的日子确实难。因为穷,山叔结婚很晚,山叔山婶子养育了三女三男6个孩子。春龄是老大,年龄跟我二哥差不多;老二是男孩叫春生,我跟春生小学做过同桌;其余的四个孩子,彼此之间相差也就一两岁。6张嘴在当年就是6个“讨债鬼”,山叔山婶子累死累活,也填不饱6个孩子的肚子,他家年年要吃救济。
春龄很懂事,读完小学后主动弃学,担起了养家的重任。她平时出工挣工分,闲时“摘线头”、“撕胶线”,为家里挣零花钱。摘一斤线头三毛钱,撕一斤胶线八毛钱,她来回倒腾着干,有胶线“撕胶线”,没有胶线“摘线头”。
都说春龄会长,皮肤白皙像娘,五官端正像爹,还有股子乡野少见的斯文,这得益于她爱看书。别看她家穷得叮当响,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一家8口的吃饭、睡觉都在唯一的一条土炕上,但春龄小时候是个十足的书迷。她没有跟同龄小姐妹那样,把闲暇时光给了针线活,而是用来看书。一个挥之不去的画面是:黑黢黢的墙,裸露着的缺了半个角的炕席,靠在炕上东墙上埋头看书的小姑娘。若干年后,这个画面经常在我脑海中回荡。我与春龄熟络,正是源于书。这个画面,是我到她家借书还书时的亲眼所见。
春龄知书达理,会说话,会办事,会为人,南家的日子渐生起色。也是有春龄舅舅的帮衬,山叔翻盖了土屋。五大间红砖房,在我们整个村西头很是亮眼,山叔山婶子长年累月紧缩的眉头,终于舒展了。春龄贴心地在每个窗户下,都栽上了大簇的“熟绮摞摞”。“熟绮摞摞”第二次开花时,春龄嫁人了。
春龄的丈夫是邻村的后生,会木工手艺。结婚第二年,春龄生了一个大胖儿子。眼见着春龄的生活一天天好起来,忽然之间发生了惊天大变故——春龄在夫家喝了农药,没抢救过来!那时我正在上高中,等我知道这个消息,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我难受了好些天。我们村号称“半个仙”、八十多岁的袁老太说,“大老难”家最鲜艳的“熟绮摞摞”,被花神娘娘收走了。
她究竟遇到了什么?有各种传闻,也仅仅是传闻。蹊跷的是,她亲手种下的“熟绮摞摞”,似乎也跟着她走了,一日比一日无精打采,不久竟枯了。
又到蜀葵绽放时。不禁勾起我这些陈年记忆,划拉几笔,聊慰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