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埂上的人家
村庄的西北角像一把铁犁锲进田野,铁犁尖角边上有三个房子,清一色黑瓦房,在田埂边上,一溜一溜,像一块夏天的田园。
最右边的那个房子立在坡上,坡下是一条小水沟,水沟外是稻田。主人在土坡上抠出一条歪斜的槽,铺上石块,就成了一级一级台阶。每个早上,房子的女主人都拎一个底部长了锈的铁皮桶下到水沟边,或洗衣服,或洗一把青菜,或杀一条鱼。偶尔可以看见屋主的一堆女儿齐刷刷站在水沟边,大的帮小的洗头,一个帮一个,披头散发,或笑或骂,自然而然。屋子的主人——那个放牛的老头,背有点躬,嘴上叼着烟,时而在屋檐下,时而走进门去,不知道是在忙着自己的,还是在防着别人打他女儿的主意。
除了这一堆女儿,他还有一个儿子在跟着亲戚做牛生意。从他们家传出来的意思,牛生意做得不错。到了快结婚的年龄,说媒的来来往往,最后挑了一个漂亮姑娘结了婚,还没等到生下孩子,又离了。从他们家传出来的意思是那女人懒,每天对着镜子要花两个小时,打扮好了,下不了田了,进不了地了。尖头皮鞋的小鞋根插进泥地,半天拔不出来。老人骂儿子,儿子说媳妇,一起磨擦,就过不下去了。还有一个说法是,这媳妇跟她在供销社工作的表哥好了,每次上街,到了表哥的房里就不出来。
无论怎样,经过一番折腾,小两口离婚了,在这个小小的角落引起了小小的震动。女的走了,受累的是儿子。好在他是个走江湖的男人,安排好父母,又走了。男人出门闯荡,是一桩长志气的事。村里人都这么认为:好男儿志在四方,不能在家里窝囊死。
田埂上的人家恢复平静后,狗也不吠了,鸡也跑出来,招摇过路,踱到橙子树下,公鸡追过来,交欢一回,就处在一起,扒着地上的松土,咯咯咯咯的,分享着伴侣的喜悦。橙子树歪着脖子,所有的枝叶胳膊都向西伸展着。树的后面是一座房子,遮挡着东方的阳光。树像人一样明白,东方不亮西方亮,东边没太阳就往西边长。它庞大又浓密的枝叶罩住了下面的村道。遇雨或烈日,村人会停下脚步来,或听雨响,或听风翻动树叶,漏出几缕铜钱大小的光掉在地上。或者仅仅是站在这里歇一歇,一边点一支烟,一边看西边连绵不断的田野,纯朴的脸上,却并没有多少闲情逸致。
树后房子原来还是气派的,现在改得像一个窝棚。
大门前原来有几级台阶,现在,台阶去向不明。
这屋子的主人原是一个精壮的农民,经常挑一担粪桶出出进进。遇到熟人,就是在家门前,也要放下粪桶,拉着人抽一支烟,热情一番,才重新出发。路上遇到人也是这样,一边跟熟人打招呼,一边放下粪桶。别人以为是他挑不动了,要歇下一口气。他的老婆穿着整洁,一副精明能干的样子,经常是到了地里半天了,才见自己的男人晃悠着两只粪桶到地里。然后夫妻俩是你挑水来我浇园,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也不乏诗意。他们有两个儿子,大的十二三岁,小的十来岁,守在家里,还算听话,这让他们觉得踏实。
有一天,村里一个壮汉在附近村子打倒了一个从外县来教拳的拳师,一下子就点燃了年青人好斗的激情。几个人聚在一起,不谈农事,而是谈某某跟某某打架,三拳两脚就解决了。村里有一些拳脚功夫的,开始收起徒弟来。一遇到街上发生械斗,一伙人骑上车就往街上冲,仗着人多,打赢了几回。得了好处,就割肉买酒,大呼小叫,把一个安静的村子闹腾得不得安宁。
这屋子的主人原来也练过几个套路,跟邻居比划的时候,被邻居的兄弟拍了一砖头,从那以后,开始神智不清,老是怀疑他的女人跟对方有不正当来往,闹得两家鸡飞狗跳。女人不得安生,带着两个儿子一走了之。他一个人疯疯癫癫,胡乱的过着日子。房子漏了,他就挪一下窝,再漏,再挪。挪无可挪,找来一帮狐朋狗党,把房子拆了,将有用的材料盖了一个窝棚,而把多余的木材当了柴火。一个好好的家,三年不到就只剩下了一个影子了。
前几年他还教别人武功,进了人家的屋,就赖着,主人连哄带骗,才将他劝出门。走在路上,人们对他是敬而远之,远儿避之。现在,窝在家里吃“低保”。
他的孩子,有的人说回来过,有的人说从没回来过。
他从不说他的孩子。
橙子树的西南一边,有一棵石榴树树下有一个猪圈,路过的人经常可以听见湘南土猪粗糙的哼哼声。绕过猪圈,有一块小小的沙和土,土边种着一棵桔树。猪圈对面是一个矮矮的黑黑的青砖瓦房,进门,门边是一个石头水缸,旁边是一个火塘炉灶。里间是卧室,墙上开的砖眼窗——窗只有一块砖头大,屋里光线暗淡,看半天,才看清摆了三张床,深色粗布麻蚊帐,蚊帐里一团模糊。
这家人也一堆女儿,一个男孩。
主人是种田好手,女主人是砍柴能手。这么多人,不囤柴火,冬天就没热水洗澡。由于孩子多,女主人每天都没时间来打理自己,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细看起来,脸上的皱纹不是皱进去,而是凸了出来,一条一条,布满尖瘦的下巴。桔树下有一个石鼓,男主人得闲的时候,就坐在石鼓上抽烟。孩子们不会来打扰她,路过的人也很少跟他招呼。桔树上的桔子还青着,而另一边的石榴树一边开了很艳的红花,一边也结出了果。那果干干瘦瘦的,即使面皮红了,也不见丰腴圆润。碎碎的叶片上,站满了绿头苍蝇,它们原来都是住从猪圈里的,猪圈里太热,它们出来赏花。
男主人望向田野的目光很沉默。
他不苟言笑,但也不一本正经,或许是他的眼睛有点阴,看起来一点也不随和。他还有一根冷漠的高鼻梁,更是与人拉开了距离。
我跟他的儿子同班读书,桔子没有熟的时候,我跟他儿子悄悄摘过树上的桔子,大拇指般大,送进嘴里,酸得牙齿都要掉。而且很容易被别人识破,那桔子的气味太大,只要碰一碰,那味道也很难洗得掉。我也打过他家石榴的主意。他儿子说夜里出来尿尿的时候摘给我,到石榴树叶落,我也没得到他的一颗石榴,因为他根本不敢在晚上一个人出来尿尿。他说椿树芽炒鸡蛋,味道如何如何,我听得像神话。
后来他姐姐都嫁了,屋子的老主任脸色红润起来,女主人也穿上了新衣裳。我的那个同学不像一般同伴下广东去打工,而是顺着父亲的安排在街上学木匠手艺。手艺学成,老婆也到手。只是,女方家没有男丁,要求他倒插门。父亲不同意,老亲戚也不同意。他执意搬到女方家,住了几年,住得不舒服,要搬回来,父母同意,把房子让出来,老两口到地里搭了个棚子住着,对外说是守庄稼。到十二月,他的老父亲就冷死在了庄稼地里,母亲被姊妹接走,轮流供养。他把老屋推倒,盖了房子,却没钱再置门窗,大年三十了,门户洞开。姊妹也不帮他,暗地里都怪他折磨死了父亲。大家在田里盖房子了,他的门还是没有着落,一念之下他也不管了,把孩子托给丈人,夫妻俩出门闯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