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嗽
我在马滑镇最大的物流城做保安。我挺满意做个保安,挣钱不多,不费脑子,活得轻松。我每天穿着不太合身的保安服站岗值班,浇花剪草,制止随处乱停的车辆,拖住乱跑的孩子,忙得气喘吁吁,却咔咔咳嗽不止。我咳嗽有段时间了。起初我并没把咳嗽当回事,觉得咳嗽就像中年人头上渐渐增多的白发,有碍容颜却不算大毛病。
但无休止的咳嗽弄得我寝食不安。
我穿过马滑镇最具特色的柳树巷,独自走进社区爱民诊所。阳光裹着浮尘从窗户透进来,一张破旧的桌子斜横在门侧,往里是玻璃柜台,靠墙立着两组木头柜子。两间平房的诊所简陋而安静。我的推门声惊扰了打盹的胖大夫。胖大夫听完我的诉说,慢吞吞摆弄大大小小的药瓶子,花花绿绿的药粒摊在巴掌大的纸上,我只认得其中褐色的甘草片。胖大夫说一日三次,一次一包,并再三叮咛我忌嘴辣椒、葱蒜和羊肉。我问能止咳吗?他提高嗓门说你把“吗”字去掉,三天准好。我断断续续吃了胖大夫半个月的药,咳嗽依旧反反复复。
不得已,我来到镇里最大的医院,挂了呼吸科的门诊号。呼吸科空无一人。隔壁房间是肝脏科,我伸长脖子问呼吸科怎么没人?戴着蓝色口罩的女医生摇摇头。她见我不走,随口问,你哪里不舒服?我说我一直咳嗽,害怕肺部出问题想拍个胸片。她示意我进去。她距离我很近,纤细的手指跟随着听诊器轻盈地游走在我排骨般的胸膛,我甚至听得清楚她轻微的喘息。我拍了胸片返回来。她对着亮光看了看说,没大问题,但你咳嗽这么长时间了,干脆住院观察吧。我傻乎乎问,呼吸科明天上班吗?她啪地摔了胸片,我拾起来赶紧离开。
我再次去医院是一周后。午后的阳光曝晒大地。远处的路面像覆盖了一层薄薄水面,镜子似地折射着晃晃悠悠的光。路边的国槐刚刚修剪过,每棵树保留光秃秃三大枝,枝头像小小的绿色绣球,又像丑角头上的滑稽帽子。绿化带点缀着簇簇月季花。路过的第三中学门前照例围起护栏,护栏以内有近千平米的开阔地,一胖一瘦两个保安坐在遮阳伞里悠闲张望;护栏外停放着摩托车、电动车和自行车;卖鲜花和贺卡的摊位提前渲染着教师节的气氛。洒水车唱着歌一路而过,白色的水带肆无忌惮地飞溅,躲不及的人们狼狈地出着洋相。我自以为咳嗽应该与咽喉有关联,索性挂了耳鼻喉科门诊。穿白大褂的科主任客客气气拿电筒照照我的嗓子,对助手说带他做个喉镜。我插嘴问喉镜是咋回事,助手说就是从鼻孔插根长长的管子伸进去。他边说边比划,我条件反射般喉咙痒痒,咔咔逃离出门。我重新回到人流熙攘的走廊,却惊喜地发现呼吸科有人坐诊,遂敲门而入。实习生模样的医生接过我先前拍的胸片,说看不清楚,你得拍CT。我说行。他又说你挂的是耳鼻喉科,得挂呼吸科。我折回一楼重新挂号。大约下午四点钟左右,我把CT单递向医生。他正在洗手池旁搓着香皂,略微瞄了下说,明天来吧,明天主任在。我傻乎乎问,你看不懂?他再没有正眼瞧我。
我仍然咳嗽着,严重时会涨红了脸,喘气也难受。
柳树巷子有个红房子扯面馆,我经常去那里解决午饭。我从小喜欢吃面条,汤汤水水的一碗面足以填饱肚子并吃得舒坦。面馆老板是位热心的漂亮大姐,她瞅见我不停咳嗽,建议我看中医,说中医好,中医打路宽。按照大姐给的地址,我七拐八弯来到一处琉璃瓦门楼前,那里排着长队,男的,女的,大都包裹得严实,仅露出机警的眼睛。我把自己贴在队伍最后。琉璃瓦的房檐叭叭滴着雨珠,地面凹处的积水脏兮兮。天色灰蒙蒙,天空低沉。不时有小燕子轻盈地飞过去又飞回来。一切显出刚刚下过雨的痕迹。轮到我了,谢顶的老中医先左腕后右腕给我号脉,然后提笔“刷刷”写药方。抓药的女生细细白白,个头和我差不多。她手持药方问,你叫马半道?我答是啊。你咋叫这名?我答我爹姓马,我娘在半道上生的我。她抿嘴笑,片刻又羞涩地说她叫半夏。我也笑。我的目光从满墙的锦旗移向老中医,问半夏,他是你爷?她挖我一眼答,他是我爸。
我吃了老中医三个疗程21付中药,咳嗽没治彻底,却和落落出众的半夏混熟了。我有限的收入用来生活吃饭和看病抓药治疗咳嗽,另外一项较大开支便是与半夏约会。我逐渐适应和习惯了这种捉襟见肘的窘况。白天我按部就班上着班,物流城的角角落落留下我疲惫瘦长的身影和咔咔咳嗽声。我因工作敬业被经理多次表扬,也因受到多次表扬而更加卖力工作。我本想着经理能多发点奖金,哪怕这点奖金都用来买药,但经理显然漠视了我的物质欲望而高估了我的思想境界,只在精神上给予我鼓励和慰藉,甚至不惜封给我一个保安组长的虚头衔。晚上回到空荡荡的出租屋,我脱掉硬邦邦的保安服躺在硬板床上,黑头苍蝇和花蚊子嗡嗡嘤嘤围着我。我因惦记着迷人的半夏姑娘而心无旁骛,自愿与讨厌的蚊蝇团队友好相处。在手机屏蓝莹莹光里,我消耗大半夜的精力不厌其烦地和半夏发着骚情短信。
国庆节后的一个晚上。知了藏在树冠里“知喵知喵”叫得欢实,无数飞蛾围着路灯打圈圈,一辆辆小车晃着刺眼的炽光从南驶向北。夜幕里的星空灿烂。夜幕里的空气黏乎乎。半夏挎着我的黑胳膊溜达在青石铺路的柳树巷子里。我俩站在路牙子上吃怪味鸭脖,准确地说是她啃,我看。马滑镇最有名的怪味鸭脖就在这条单向行驶的巷子里。垂柳在脸前拂过。一只脏兮兮流浪狗在半夏裸露的长腿缝隙窜来窜去。她伏在我耳边说她爸去省城坐诊她妈陪着去了。她甜丝丝的气息无限撩逗着我。我抬脚踢开挡路的流浪狗,拥着她腻腻歪歪去了她家。她家住在马滑镇东北角的别墅区。别墅区住的全是镇上大人物或有钱人。半夏进门踢掉鞋光着脚,我规规矩矩换了一双米黄色牛皮拖鞋。盛夏之夜的风也尾随身后,徐徐吹进灯火辉煌的客厅。我指着墙上的巨幅合影问,你妈妈比你爸小很多吧?半夏娇嗔地推搡我,你这匹黑马闷葫芦不也比我大14岁!在三楼阁楼,我看到一对非常精致的实木小椅子,惊呼真好看,像工艺品。半夏得意地说那是她爸年轻时的杰作,老宅里很多旧家具都是她爸亲手做的。我脱口而出,你爸以前是木匠吧。半夏悻悻然,脸色愠怒。
我真是凉得咳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