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可亲
1、 香椿树
我家院中惟有一株香椿树……
那是一九八五年春,生淅儿后一个月,妻在这所独家院落里植下了它。
妻说:“树多大,淅儿就多大。”
那天,蒙蒙着细雨。妻给它取名曰“雨生”。我就想起生淅儿的时候,天空飘着淅沥的雨丝,妻说儿应叫“小淅”。
之后,妻每早浇水,接着便长久地望着它。
有一天,妻忽地扑进屋来,搂紧我嘤嘤地哭了。
妻说:“快,快去看那树!”
我们默默地伫立在香椿前,见那嫩嫩的枝头上,竟冒出了绒绒的绿芽,虽是那样的孱弱细小。
我望着妻,忽然发现她憔悴了许多……
如今,淅儿已长大成人,读完了高中,又念大学,毕业之后,为工作而远走他乡。而我家院中那株香椿树,也长大了,长过了高高的北屋,伸出了壮健的枝丫……
蓦然回首,妻鬓角已现缕缕银丝……
2、 母亲有一本书
我母亲不识字,但她却有一本书。那是一本16开的大页面书本,厚厚的纸页,蜡黄的表皮,里面夹满了大大小小的纸袼褙“鞋样”,有奶奶爷爷的,有姐姐哥哥的,也有我的。母亲经常书不离手,但那时我读不懂。 晨夕间,抑或雨雪天,母亲不能下田忙活,就倚在炕头看“书”。母亲读书不用笔,而用剪,一把铸铁剪刀磨得铮亮,随着那双灵动的手掌,反复比量,一样样鞋样就在母亲的“读书“中摆满了炕头。母亲说:“三,烧火去。”我嘟着嘴,皱皱眉,极不情愿跨进偏房去,在三块砖支起的铁锅上熬糨糊,母亲就拿来炊帚在纸页上刷,左一道、右一道,匀匀称称,然后对贴色泽、长短不一的布条儿,刷糊好了一大张,就挂起来晾晒,五七天后又取下来,对着书本中的鞋样左铰右铰,挨个裹沿粘糊,用针锥子扎,用长针缝,那鞋底便千针万线密密麻麻。不几天奶奶的鞋做好了,哥姐的鞋做好了,我的鞋做好了,最后一双,一定才是母亲自己的。 泰安读书的那一年,我20岁了。有一天秋雨中读书,雨点儿啪啦啦敲打着楼门外的梧桐,我忽然抑制不住地想家,故而反复吟咏孟郊的《游子吟》:“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临行密密缝,意恐迟迟归……”读着、读着,我忽地就想起了我母亲床头上的那本书来,那一刻里,我读懂了我的母亲,也读懂了我母亲的那本书:母亲书中的文字,全部写满了“爱”! 如今我早已不穿布鞋了,而我的母亲却依然存留着那本书。有一天晚饭后叙家常,80多岁高龄的老母亲又一次找出来翻看,而尤其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母亲竟然对大大小小鞋样一一叫出名来,这使在场的每一个人惊愕不已、感叹不已!纷纷说母亲好记性。我儿子就问:奶奶现在都用不着穿布鞋了,您留着它还干么呢?母亲说:“看看。”难道就只是像母亲所说的“看看”么?!我心里明白,母亲是把全家人的生老病死全部揽浸了她的胸怀的啊!……我别过头去,眼中滚出了一行热泪。 生活在城市中,每日里进进出出,我观察过很多人:男人、女人,老人、孩子,走着的,骑车的,已经极少有人再穿布鞋了。但我却笃信,我们每一位母亲心膺中,一定都有一部硕大无朋的书籍,尽管这部书籍装帧各异,但它实质相通的,——那就是没有一丝华丽的外衣。 我母亲书本里没有文字,但整本都写满了爱!
3、元宵节笔记
丁亥年正月十五日晨,我和妻在飞雪中与儿子送别。大学最后一年的儿子,舍不得大病未愈的父亲,眼角和外面的天地一样:潮潮湿湿、迷迷离离。
妻子送其下楼。一柄碎花伞,遮住了那步步迟缓又沉重的归履;深深的巷道,儿子三回头。
我伫立窗后,眺望落雪中那个渐行渐远的背影,终于在巷口北端要拐弯了,那柄花伞又驻,儿子却再一次使劲向我挥手……雪花碎了他一身一头……
妻子轻轻上楼来,轻轻揽了我的背,许久许久,妻说:“儿子走了?”我没有回答。一会儿妻又说:“我们的儿子长大了!”
落雪中,街道上锣鼓锵锵咚咚,时缓时急、夹杂着零落的爆竹声声……
如今又是一年元宵节,往事历历,人却两地。已经参加工作的儿子,只身漂泊南疆边陲,一场罕见大雪,使儿子一再推迟归期。鼠年第一天,儿子打来电话向爷爷奶奶、爸爸妈妈拜年。欢天喜地中,竟因少了儿子老人说这个年格外冷清。去年学“土木工程”专业的儿子,毕业应聘去了省内一家大型矿业集团建筑公司,受训15日后,赶赴贵州边陲丘陵某处工地,从此遥迢万里大半年未归。过年了,员工们已陆陆续续回家,儿子却说他年底值班,年后回家来过元宵节,谁知接下来一场大雪,儿子一再延误归期。初四那天晚上已经8点半了,儿子突然打来电话,问妈妈怎样宰杀活鸡,说是工地粮菜断顿了,今日去苗家岭买来了一只活鸡,但三个值班的小伙子都不会杀鸡。电话上妻子笑着细细地说着,眼角的泪却流得悄无声息……我们那个从小在暖风细雨中长大的儿子,如今一个人置身千里万里之外,当父母的一方面牵肠挂肚,一方面又是欣慰无比。毕竟小鸟总得要离巢而去,雄鹰只有展翅蓝天才谓之鹰,地面上滑行的那只是“土鸡”。
元宵节,儿子与我们两相分离。其实分离的不过只是躯体,紧紧连在一起的却是我们的心魂。王勃有诗曰:“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何况是亲生骨肉?只要彼此心中蕴藏着永久的牵念,又何必在乎朝朝暮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