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豆花及酒花
一
我家阳台上有二十来株九月菊,主要是绣球类,黄的、红的、白的、粉的都有,如果按一年一代算的话,那么,它们到我家已经是第十八代哩。
那年,妻所在的学校分了一套福利房,七楼,六十多个平方,这对承受多年租房之苦的三口之家来说,已经足够“福利”啦。七楼也是顶楼,是当年大家避之不及的楼层:一是没电梯,上下不方便;二是容易渗漏,不好收拾。但我们却如获至宝:高层清静,天花板上没有人物活动之侵扰,便于读书看报,修身养性;还可“近水楼台先得月”,把楼顶空间用起来,砌上几个花池,添置一些花钵,将公园的美景搬回家。
起初,但见同事、亲友不少在养兰花,这个一苗卖上两万,那个一年嫌了辆小车,不免暗羡心动,周末就背着双手,遛到花鸟市场或有花贩活动的街头,听三问四,精挑细选,把私房钱花了个精光,很快在花池里布满密密麻麻的兰草。朝浇暮巡,除杂施肥,巴望来年运转福至,从哪个池里冒出几株“乌蒙牡丹”“水晶仙鹤”来,那不就嫌了发了?哪知兰草天生娇气,畏热怕冷,惧涝忌闷,待到隔河看柳、桃噘粉唇之时,已奄奄一息,沉睡不醒。
先前我不怎么喜欢菊花,并且怕养,惟它自晋以来就是陶潜的化身,让周敦颐贴上了“花之隐逸者也”的标签,我本凡夫俗子,若让人扣上一顶超凡脱俗的帽子,实在是件不敢当的事。妻看似抓住了我养兰“不自量力”的辫子,几次提出以菊代兰,我都默不吭声。某日趁我出差,她从同事家弄来一袋七长八短的菊枝,把花池中残兰清理殆尽,将菊枝剪成三四寸一节,像种稻似的插在土中……等我回家,她也不知会一声,还真有点“我的地盘我作主”的味道了。
但见妻表面若无其事,其实她就有股较真的劲儿。相信她对菊的态度是朴素的、虔诚的,隔三岔五,她就会把女儿叫上,到楼顶洒洒水、除除草。菊好似也感念她的期望,不到半月,每节枝条上都冒出了两三粒侧芽,像胚胎的小手在滋长。慢慢地,一寸、两寸……妻脸上的笑晕一日胜过一日。之后,不知她从哪弄来一本泛黄的《养菊秘籍》,按图索骥:什么水分、肥料、光照控制,她都了然于胸;何时打顶、抹芽、疏蕾,她皆井然有序。上班八小时之外,我们也默契地完成了一次角色转换,楼顶那些侍花弄草的活她不让我插手,原来为女儿“陪读”的苦差却轮上了我。
菊从育苗到开花,在乌蒙山区需要六七个月,这和人类胚胎的形成到婴儿的分娩,也差不了多少。每一个阶段都有它的生长特点,若侧枝繁了须及时修剪,避免养分流失;一旦发现枯枝黄叶,必须立马摘出,不能任它感染蔓延;待茎尖长出花苞,就要适当疏蕾,追施充足的磷钾肥……看着她目不转晴,用手指把茎叶上疯长的蚜虫轻轻地抹灭,既脏手又耗时,我劝她买点农药喷喷省事,她却说,亏你想得出来。我感到她对菊有一种女性的细腻,更有一种母爱般的情怀,正因有了她,这些菊花才长得这般葳蕤。我不免想,假若当初我养兰的时候,也有她这样的心境和态度,就不至于一败涂地吧。
中秋前后,花事渐茂,簇拥成堆。就香味而言,它没有春兰那么袭人,更比不上茉莉的浓郁,那种淡雅的风格只有将鼻子凑近,深吸一口气才能感觉得出。但论花色,用五颜六色来形容都太吝啬了,只要是画家调色板上能够调出的颜色,几乎在花池中都能找到对应的标本。要说到形态的话,我敢说世间没哪种植物有它这般出色的表现:如球如冠,似焰似丝,有的亭亭玉立,有的婉约妩媚,有的嶙峋傲然,还有星星点点的花骨朵,像含羞的仙女,隐藏在青翠欲滴的枝叶间……我尤为喜爱其中黄绣球、白绣球,雍容华贵,大如拳头,花瓣卷曲,润如玉、轻如纱、亮如绢。瞧那长长的花池,像一幅华丽的壮锦铺在楼顶,也像妻用来防御秋凉的那块披肩。
缘于这番经历,我对菊的印象悄然变化,它不再是天姿高洁、隐逸淡泊的代名词,从里到外都昭示着竞相争妍、不甘示弱的珍贵品质,由不得对菊“花之隐逸者”的说辞产生了怀疑。
二
心想事成,妻有些怡然自得,遂突发奇想:辛苦一场,总不能观赏观赏就了事。菊花素有清肝明目之效,陶渊明嗜饮菊花酒,古人爱吃菊花宴,要不我们也来试试?我茅塞顿开:是啊!观赏饮食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菊花酒比较好泡制,但菊花宴如何吃?吃什么?史料并无记载。曾听说可用菊花点豆花,但不曾尝过,倒是可以一试。
在我们黔西北,豆花是一种传统美食,是介于豆腐脑和豆腐之间的一种形态,比豆腐脑老,比豆腐嫩。如果在下卤之前在豆浆中加上一些白菜或者青菜,那就是菜豆花。若要制作豆腐的话,将豆花舀入木制的模子里压榨即可。孩提时,每逢过节或招待客人,乡邻们拿得出手的美食,除了肉品蛋类,那就数豆花了。甚至豆花所蕴含的意义,比其他东西还要深厚得多。
父亲对豆花情有独钟,秋收过后,黄豆入仓,他每隔十天半月就要露一手。头晚,先把黄豆用温水泡发,有时来不及,就提前一两个小时,用石磨将黄豆碾成豆瓣再泡。厢房里有专门用来磨浆的石磨,常常两人推磨、一人下料。下料一定要眼疾手快,石磨每转三五圈,就得将一小勺黄豆和两倍的水倒进磨心,从磨口流出来的生浆顺着石槽,汇入木桶或锅盆里。即便才五六斤的原料,要磨完也需要个把小时。磨边就有一口齐肩的陶坛,坛口搭有一副专用于滤浆的木架。用瓢把生浆舀进白布袋里,封住袋口提到木架上,像玩气球一样揉搓挤压,乳白的生浆便从细小的布孔间喷涌而出,如瀑布似地泻进缸内,直到只剩下粗糙的豆渣。周而复始,将所有生浆滤完,再从缸里舀到灶台上的大铁锅中。
那时,我对父亲有一种超乎寻常的崇拜,守在他的身旁,仔细观察他点浆的一招一式,有板有眼,一点也不压于母亲雕花绣朵的精细和韧劲。点豆花的卤水是提前准备好的,不少人家喜欢用石膏水,父亲说那样吃不出豆腐的本味,用的都是酸菜坛里滤出的酸汤,但也不能太酸,否则点出来的豆花就不细嫩。点浆伊始,父亲双掌合一,口中念念有词,好像是祈请灶神菩萨保佑成功之类的话。他先把灶火引燃,不让火力过旺,用长勺沾点菜油消解浆面的浮沫,大概半小时以后,浆面就会结上一层薄薄的豆油皮。盯见锅心浆涌,即得釜底抽薪,将适量的卤水倒入豆浆里,持勺缓缓搅动,使卤水与豆浆混合均匀,又过半个小时左右,豆花就差不多凝固好了。
父亲对每一步都小心谨慎,生怕火太旺让点出的豆花散碎,也怕卤水过多让豆腐变酸。但见他开始下卤时都不是一步到位,而是先下七八成,再视豆浆凝固的进程,适时在锅边添上一两瓢……这种近距离的体会,可能让我比其他孩子更早、更形象地懂得“心急吃不上热豆腐”的道理。
当年父亲点豆花的影像早已刻录在我的脑海,如今不过是把它重新演练一遍而已。好在附近菜市场就有用机器打磨滤净的生浆,虽没有石磨磨出的原生态,但减少了好多劳力。按照做菜豆花的方法,把各色的菊花瓣采摘下来,用盐水泡洗干净,等豆浆煮沸后倒入锅中,将燃气调至最低,逐步加入卤水,待它慢慢凝固,直至汤色变清。
看着一锅热气氤氲、清香四溢的菊花豆花,妻的脸上也绽出菊一样的笑靥,迫不及待将肉末、豆豉、辣椒、花椒、酱油、姜、蒜、盐等混炒起锅,加味精、芫荽调拌成又红又辣的蘸水。守候一旁的女儿猴急急的,自个儿舀上一碗,用小勺加点辣蘸,巴嗒巴嗒几下,就倒进了胃里……豆腐的醇香与菊花的清香融合一体,舌尖上的味蕾瞬间被激活,把创造性劳动带来的快感,锁定在金秋的暖阳里。
三
自此,因了这一锅豆花,每年中秋国庆期间,我们都要抽出一天的时间,邀请要好的几位亲友及家人到蜗居雅聚。这锅来之不易的豆花,在亲情、友情的催化下,也得到了不断丰富和完善。
周兄是交往三十多年的挚友,对饮食文化颇有研究,吃上几回,他觉得将各色花瓣像大杂烩似地搅在一起,点出的豆花视觉审美欠佳,提议根据花色不同分个“金锅”“银锅”——“金锅”以黄色、红色花瓣为主,“银锅”以白色、粉色花瓣为主,两者相辅相成,可谓“金银满堂”。哈哈!这口彩了得,众客齐赞,主人自然遵照执行。及至六年前乔迁,痛失楼顶,新宅仅有十来个平方的阳台,不得不将其他品种送给老宅的新主人,只把金银“二锅”的成员们带了过来。
无酒不成席,更何况“独爱菊”的陶公也嗟叹“悠悠迷所留,酒中有深味”。早先,妻从百货大楼买来一个长颈的玻璃瓶,再托人从乡下打来十斤现酿的苞谷酒,挑选五六朵茂盛的菊花泡上,花瓣似虫,酒体如霞,瞄上一眼,肚里的酒虫就躁动起来。可惜进得口来,不知是酒质不好,还是泡法失当,幽香不足,苦涩有余,三两杯下肚,喉咙如火龙游过,太阳穴隐隐发疼。
文友小聂禀性嗜酒,他亦感不爽,将酒盅举至眼前,上下左右轻摇几下,但见酒面微澜,可泡儿没起几个,便一本正经地说:赏菊花,吃豆花,这酒一定要带“花”……众人不解,小聂一副老学究的口吻:酒有浓香、清香、酱香、药香、兼香等多种香型,而以酱香工艺最为复杂。比如大家熟悉的××酒,要采取两次投料、九次蒸煮、八次发酵、七次取酒,经历三十道工序,从投料到出厂需五年时间。将酒注入盅里,从泛起的酒花大小、密度、时长就可判断酒的质量和档次。质量上好的酒,尤其是酱香酒的酒花,大如小米,分布均匀,经久不散……他边说就边往我的酒柜瞄,我岂敢装糊涂,赶紧把收藏的两瓶老酒取出来共享。
待将老酒徐徐倒入酒盅,酒体微黄清澈,浮花如珠灵动。先端至鼻头嗅嗅,酱香沁脾;再送至舌尖舔舔,幽雅细腻;然后倾杯一干,尾净味长、满嘴留香,顿生啧啧之声。随后,舀上一坨滚烫的豆花,和上一匙又辣又麻的蘸水,让菊香裹挟酒香,精舌连着福胃,已然升华出淡泊而闲适的情致。未几,喜好诗词的老汪抠了抠后脑勺,吟出一首《卜算子·秋韵》:
楼顶赏菊黄,金甲盈天地,关住秋风锁住门,难把香收取。 菊宴溢幽香,玉盏频频举,壶里乾坤任尔猜,狂饮丰收喜。
虎年九月下旬,我们所在的城市出现了疫情,小区静默了两周,“寒露惊秋晚,朝看菊渐黄”,菊花孤寂地撑在枝头,却见不着久违的朋友,心头不免有些遗憾和焦躁。就在菊花欲罢还谢之际,终于见到解封令,赶紧择一周末完成“规定动作”。食足酒酣之后,免不了要挽上好友送出大门,临别,大家一再说的,还是那句重复了十八年的话——
记住,明年还要来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