蔫花灿烂
一
花自芳老师拿到“三十年教龄荣誉证书”的时候,双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证书是学校一个处室的负责人拿给他的。
那天很冷,无论学生老师都把脑袋往衣领里缩,人人都突然矮了一大截。花自芳老师下了课,刚走到办公室门口,那个同样缩着脑袋的处室负责人说:“老花,你的三十年教龄荣誉证书到了。”然后递给他一个红壳子,哐当一声就把门关了,一阵寒风袭来,花自芳老师的手抖了一下,证书差点抖落在阴冷湿滑的水泥地上。
心像天一样阴着。
这个证书,除了证明自己老了,还有什么呢?何况是以这样的方式拿到这个证书?
当然,最直接的原因是,自从打了刘奇奇,心头就像压了一块巨石,总感觉到一种痛,沉甸甸的。内疚?后悔?遗憾?还是兼而有之?
花老师的内心一直在谴责自己:教书30余年了,什么熊孩子没见过呀!孩子再熊,但毕竟是孩子,惩戒要有尺度啊!你为什么就没忍住呢?你为什么要对一个孩子动粗呢?关键你是老师呀!你能够犯这样的错误吗?......
花老师淹没在自责中,这时,校长的电话又在催:“赶快到校长办,人家家长到了。”
花老师双脚灌铅一样走进校长办。
校长指了指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的胖子:“这是刘奇奇的父亲。”
花老师把证书换到左手,腾出右手和刘奇奇的父亲握手。手还没握着,刘奇奇的父亲一拳打在花老师的头上,花老师站立不稳,一个踉跄栽倒在地上。
这闪电般的一拳,让校长和花老师都猝不及防。刘奇奇父亲扬起老拳,企图再次殴打栽倒在地的花老师,校长将刘奇奇父亲死死地拦腰抱住。
刘奇奇父亲一边挣扎一边大骂:“老子的儿子,老子都没舍得动过一根手指头,你有啷子资格打他!”
花老师试图见缝插针寻找一个道歉的时机,刘奇奇父亲狠命挣脱,右手抓起一个玻璃水瓶。学校保安及时赶到……
出了校长办,刘奇奇父亲还在大叫:“老子要到教育局告你,让你端不成这个饭碗!”
花老师脸青面黑,几丝白发在头顶无助地颤立。
家长狂暴的愤怒,让花老师连道歉、或者保证、或者磕头认错的机会都没有。
其实花老师昨晚一夜未眠,他甚至因为打了刘奇奇一巴掌,也在辗转反侧的午夜打了自己两巴掌。
花老师回顾,自己教书30余年,第一次打学生是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那时自己年少气盛,打了违纪学生刘茂学一巴掌,但那次刘茂学的父亲找到花老师,不是来兴师问罪,而是拧着儿子刘茂学的耳朵来感谢花老师,说了一大堆严师出高徒、不打不成器之类的话。花老师当时就后悔了,他知道无论如何,于法于理,他其实很赞成那位专家的话:“只有无能的老师才会去打学生!”
第二次就是打了刘奇奇一巴掌。
花老师在天快亮的时候作出决定:不管家长提出怎样的要求,他都同意。谁叫你是老师呢?花老师想。
可是,花老师没有获得机会。
第二天一早,教育局来了一位领导,责成学校立刻成立调查组,将花自芳打学生一事调查清楚,限时中午十二点前完成上报。
那天早上,早读刚上了几分钟,校长的电话就打来了,校长说:“老花呀!先别上课了,立刻到我办公室来。”
花老师来到校长办,几个校长、处室主任已到,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胖胖的男人,花老师没见过。
校长介绍:“花老师,这位是教育局张主任。”又面向张主任说:“张主任,这是花自芳花老师。”
张主任满嘴领导腔调:“这件事影响很坏。家长已经告到局里头,有可能对我县教育造成极大的负面影响,你要态度诚恳、实事求是交代,争取从轻处理。”
天气依然阴冷,雨滴夹带雪粒,天空是一望无际的死灰色,预示着雨雪天气的遥遥无期。
花自芳老师今年五十三岁,看上去是六十多岁,身材瘦小,头发花白。
花自芳老师面对朝气蓬勃的一群领导,竟然局促起来。教书三十多年,这样的局促还是第一次。
张主任正襟危坐,声音低沉但有力:“花老师,你在那节课上是否打了刘奇奇?”
“打了。”
“用什么打的,打了哪里?”
“用手,打了他一巴掌。”
“那你说说打刘奇奇的原因。”
“实在忍不住,一时失去理智。”
“为何会忍不住、失去理智,你具体讲讲。”
花老师哽咽。
“这学生,太难教了。从来不交作业,问他原因,他说没作业本。我买了各类作业本给他,他说一做作业脑壳就痛。还经常违反课堂纪律,欺负同学,和所有科任教师都顶撞过。全班同学没一个愿与他同桌。一周之中,要请进办公室几次。”
“还是上个星期,无缘无故打了一个女生。喊到办公室问他,他说,那女生长得难看,就想打就要打。然后就用舌头顶着一口浓痰,像子弹一样射出窗外。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他一拳头砸在办公桌上,摔门而出。”
“这学生从小学就厌学,虽然进入初中,但小学二三年级的知识都不懂。小学升初中时,他属于我校的片区学生,自然进来了。自己不学,还严重影响其他好学的同学。”
“前天下午第一节作业课,其他同学都在认真作业,刘奇奇弄得鼾声雷动,我把他叫醒,要求他今天把作业交了,他不置可否,拿出本子写起来,我还暗暗高兴。下课时,他把作业本交给我,我惊喜地赶忙翻开来看,上面居然画着一根硕大的阴茎……我实在忍无可忍,当场给了他一巴掌。也许是从未被人打过的缘故,他懵了一下就夺门而出。”
张主任:“花老师,天大的理由也不能打学生呀!”
花老师:“你说的我懂。我当时确实是忍无可忍,失去了理智。可是马上我就后悔了。”
张主任:“好吧!我会如实向上级反映情况。你看看记录是否属实,属实的话签个字。”
花自芳老师走出校长办,心里五味杂陈,但他还是大步流星地走进了教室,马上期中检测了,他不想让这些烦心事干扰正在努力的孩子们。
二
花自芳老师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中师毕业,刚分配到石门中学那几年,教过语文、数学、体育、美术、音乐,后来因成绩突出调到县城初中,除英语没教过,其它学科都涉及过,几乎忘记自己的特长是语文。但花自芳老师教什么,什么就是第一。
“老花这盒万金油厉害,真的是包治百病啊!”同事口里心里都会这样感叹。
今天星期五,花老师上午四节课,早读没上成,又被谈话占去一节,还因心情压抑,早餐也没来得及吃,后两节课就上得格外吃力。早上的放学铃声响起,学生争先恐后往外冲,花老师累得趴在讲桌上。午休钟声敲响,花老师感觉肚子一阵绞痛,头晕目眩,支撑着从包里掏出准备作早餐的两个馒头,就着白开水,算是解决了午饭。
下午三节课,科任老师昨天就请了假,他这盒“万金油”兼班主任自然又要临时代课。
历史、思品、体育一路上下来,瘦弱的身体如一片枯黄的落叶,仿佛一丝微风就可以把他带走。
幸好晚自习不是他的,今晚终于可以和妻儿围着火炉吃一顿饭了。
傍晚七点,花老师在办公室批完今天的作业,完成了几个必须立马上报的表格,骑着电动摩托离校回家。
刚进家门,妻子黑青着脸:“花自芳,你整天天不亮就出门,天黑透了才回来,你把学生服侍周全了,你儿子你到底管不管。”
花自芳:“儿子呢?”
妻子:“晚饭都没回来吃!老师打电话,说下午课都没去上,肯定又泡在网吧了!”
花自芳面对妻子的怒吼,感觉到的只有内心的愧疚。
妻子连小学都没毕业,自然无法辅导读高三的儿子。妻子除了负责家里的一切事务,就在附近的蔬菜大棚打工,昏天黑地劳作一天,挣几十块血汗钱,加上花自芳的工资,勉强维持一家子的各类开销。
妻子最近怨气越来越大。
按妻子的说法,就是花自芳整天泡在学校,把别人的儿子当儿子,把自己的儿子不当儿子,以致儿子学习不好,沉迷网吧。
花自芳胡乱刨一碗饭,对妻子说:“我去找他回来。”
花自芳和他的电动摩托,一头扎进雨雪飘飞的黑夜。
花自芳找遍县城旮旯角落的网吧,依然和以前一样,失望而归。
花自芳沮丧地蜷缩在昏黄的街灯之下,嘴里呼出股股热气,衣帽落满了冰花。
临近二十一点,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是值班老师的电话。值班老师说:“你班张瑶瑶发烧得厉害,同学老师问她都一言不发,说只要找花老师。”
花自芳顾不上被冻得僵硬的手脚,骑上摩托往学校赶去。
张瑶瑶耷拉着脑袋,趴在课桌上。
花老师大声喊叫:“瑶瑶。”
张瑶瑶听到花老师的声音,哇地哭了起来。
花老师:“走,我带你回家。”
张瑶瑶家是精准扶贫户,住在离学校不远处的新市民小区里。半个小时后,花老师带着张瑶瑶走进家门。
张瑶瑶的父亲嘴对嘴正在喝一瓶劣质白酒,奶奶瘫在床上,油得发亮的沙发上横七竖八堆满酒瓶和衣物。
花老师面对张瑶瑶父亲:“瑶瑶病了,打电话你咋不接?”
“没钱,关机了。”
“家里有药没有?”
“哪点有药喔,喝点白开水就好喽!”
张瑶瑶委屈地啜泣。
张瑶瑶父亲走进里屋,对瘫痪在床的老娘:“妈,有钱没有?”
老娘:“我天天瘫在床上,哪点有钱呀!”
花老师一手牵着张瑶瑶,一手拉起张瑶瑶父亲:“快点!和我到小区门诊。”
花老师牵着张瑶瑶往前面赶,张瑶瑶父亲慢吞吞地在后面跟着。
量体温、开药、输液……
医生对花老师:“你孙女体质太弱,容易伤风感冒,要加强营养。”
花老师欲言又止,眼光看向远远地在屋角抽烟的张瑶瑶父亲。
花老师付完费用,出门,往右走,张瑶瑶父亲往左拐,一溜烟就不见了踪影。
花老师说:“瑶瑶,你今晚就不用回学校了,回去好好休息,明天周六,早上的课你就不用上了。”
张瑶瑶大声哭起来:“我不回家,我要回学校。”
花老师知道张瑶瑶家里的情况:她家是精准扶贫户,家里享受着国家的扶贫补助,父亲也得以安排在小区当清洁工,还领着一份工资,但父亲嗜酒如命,母亲被逼离家出走,奶奶瘫痪在床,哥哥在社会上飘荡。瑶瑶不愿回这个家。
瑶瑶失去母爱,父亲又是个暴烈冷酷的酒鬼,骨子里已经把花老师当着父亲了,这是花老师在批改瑶瑶的作文时看到的。
花老师载着瑶瑶,冒着凛冽寒风往学校赶,路过超市,买了苹果、蛋糕,把张瑶瑶送进寝室,千叮咛万嘱托后才离开。
子夜时分,花老师终于赶回家里。妻子脸黑得像锅底,正在指桑骂槐地打骂儿子。
花老师一头栽倒在床上,铺天盖地的疲倦席卷而来。
三
这个周末,学生又是“留校自主学习”。
但所谓“自主”,只是为逃避检查的花哨借口,如果任课教师真的让学生“自主”了,轻则记缺旷、扣工资,重则“一切后果自负”,极尽威胁恐吓之能事!
国家三番五次发文,周末不准补课,但这个边陲小县,似乎是山高皇帝远,浩荡皇恩总是无法抵达。
各类寄宿制学校恶性竞争,你补我也补,你拼命我也要拼命。一个老师上两个班的所谓主科课程,早读正课晚自习再加上周末补课,一周二十多节课,还要迎接各类检查、参与各类评比、填写各类漫天飞雪似的表格、进行铺天盖地的各类花花绿绿的培训、下载各类app、还要进村入户搞扶贫……老师被整得精疲力竭,怨声载道。
有个别率性刚直的近乎歇斯底里:“这真是一个玩p玩表的时代,连一张平静的书桌都无法安放了!”
学生呢?五点半起床,然后早锻炼,吃早餐,七点必须进教室,晚上近十点半才得以离开。好学者成为机器,厌学者越发恐惧学习……
凌晨五点半,闹钟定时响起。
花老师鲤鱼打挺般起床,十分钟内完成洗漱、上厕所、发动摩托,顶着黎明前黑沉沉的夜幕和更加刺骨的寒风冷雨,一如既往地向早已灯火通明的学校进发。
督促学生早锻炼、吃早餐、进班早读等,是班主任兼科任教师的花自芳老师,每日正课前的必修课。
花老师今早是四节正课。
学校昨天就转发了上级通知,八点至十点全员教师参与线上培训,十点半至十二点在学校礼堂听专家讲座。
有老师在工作群发问,到底是上课还是参加培训啊?
相关领导避而不答。
只有个别教师的戏谑:“干脆把人劈成两半,一半用来上课,一半用来参与培训。”
当然,这只能归结为一句毫无意义却酸楚透骨的牢骚。
老师都知道,用牢骚去面对公文,就如用鸡蛋去碰坚硬的石头,破碎的永远是鸡蛋。
老师们把手机放在办公室,让手机替自己去参加那个线上培训,让物理意义上的自己在教室上课。
至于专家讲座,人身必须到达,人心却可以驰骋宇宙,甚至你愿意魂飞魄散,公文和专家也对你束手无策。
礼堂里,座无虚席。专家有专家的任务,同样严肃认真尽力;领导坐前排,领导有领导的使命和必须始终保持的姿态,所以无不正襟危坐,虔诚记录;后面的教师,有的改作业,有的忙着完成各类资料……
花自芳老师呢?揪心的是下午的进村扶贫。
四
韦老猫家是花老师包保的精准扶贫户。
从县城到韦老猫家,骑车要两个小时。
十二点半,讲座已经延时三十分钟。花老师的手机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铃声“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
花老师慌乱中点到免提键,电话里大声武气:“花老者,韦老猫家厢房垮了,压死人了,你赶紧来……”花老师紧握手机冲出会场。
十四时三十分,花老师和他的电动车,人困车乏地赶到石门镇石磨子村石丫口组。
韦老猫已被直挺挺地放在停尸板上。
十岁女儿韦苗苗头身穿孝服,孤独无助地蜷缩在屋角。
一片狼藉的现场围着一群乱七八糟的人,有的在哭,有的在笑。
花老师正在不知所措,石大刚一把将他拽出人群,拖到远离人群的厕所角落。
石大刚戳着花老师的鼻梁骨:“房子倒了,人砸死了,你老先人还不在岗位,现在咋个整!?”像是问他主意,又像是推脱责任,同他划清界限。
花老师语无伦次:“你,你……我……我”半天,没憋出句子丑寅卯。干脆一屁股坐到冰冷的石头上。“要咋整就咋整,我一个教书匠,总不能天天守在这里。”
四面环山高耸,像寡妇阴沉的脸。
石大刚是这个村的扶贫队长。他是那种一根筋牯牛牛脾气,责任心强到不近情理,负责到简单粗暴的款型。他要求手下人,不管你在本单位什么岗位,担任什么角色,只要扶贫队——实际就是他本人布置下达的工作任务,必须随喊随到。
石大刚对花老师,先是称花老师,后来是老花,再后来是花老者,和“狗日的花老者”。近是近了,但胁迫感和恐惧感也明显增加了。
花老师包保的是石门镇石磨子村石丫口组的精准扶贫户韦老猫。一家六口,或者说是七口。韦老猫42岁,他老婆张桂花离家出走多年,父母皆七十有余,父亲重度糖尿病,母亲风湿性心脏病,儿子韦福贵在省城读高职大专,女儿韦苗苗在村小学上五年级,因智力障碍长期辍学在家,除去户口册上的以上六人,还有与韦老猫同居的一非法律婚姻女子。
从分配到任务的那一刻起,韦老猫家的“两不愁”“三保障”问题就是花老师的头等问题。
石队长反复交待他:“包保责任范围广得很,包保户的吃喝拉撒,你得管起来,生老病死你得管起来,就医求学、房屋漏风透雨,你通通都得管起来……”
周六凌晨六点钟,石队长在工作群里发信息:全体包保责任人,务必于今日8:30分到石磨子村参加扶贫工作会议,不按时参会者后果自负。
花老师分身乏术,主动拨通石队长电话。
“今天早上我有四节课,向你请假。”
“不行!”
“会议精神我会及时向其他包保责任人了解,保证进村入户完成任务。”
“不行!老花,你怎么还想着上课啊!赶紧给学校请假。我们等着你。”
“几十个学生,耽误不得啊。你会上布置的任务,上完课我及时完成,不耽误事的……”
“咋这样啰嗦呀老花,我讲不行就不行。”
“……”
花老师没去开会,他选择上完了四节课。
下课后,花老师打开微信群,了解到今早的会议精神:一是石门镇脱贫攻坚指挥长、第一书记分别传达相关扶贫文件精神,讲了三个半小时;二是下午2点,要求所有包保责任人进村入户,打扫卫生。灶头屋角,床头旮旯,都要清扫干净。会议还特别强调,重中之重是铲除村组路上成堆的牛屎,还要用水冲洗,如果让检查组闻到路上有牛屎味,后果自负;三是入户谈心,与扶贫户同吃一顿饭,条件允许的要同睡一回觉,增进心灵沟通。
花老师和他的电动车一路狂奔,及时赶上了铲除牛屎的大会战大决战。
五
一阵嘈杂的鞭炮炸响,将花老师惊醒,他感到四肢麻木,胃部剧烈疼痛。天色越发昏暗,天气更加阴冷。花老师强行支撑着站起,踉踉跄跄向乱哄哄的人群走去。
看见奔丧的人群在狼吞虎咽的吃晚饭,花老师才突然想起,今天,到此时,自己居然粒米未进。饥饿的本能,驱使他毫不犹豫地加入了饕餮大军。
填饱肚子,胃痛暂时缓解,花老师看见屋角有一堆乱草,几个醉酒的光棍横七竖八倒在上面,鼾声雷动。花老师走过去,在角落里坐下,以此缓解身体的不适。
冷冽的山风铺天盖地吹起,天色越来越暗,天气越发寒冷。花老师感觉到彻骨的寒凉,连打几个冷颤,接着是阵阵头疼脑热,四肢发麻。他知道自己病了,而且不是简单的病了。
几个醉醺醺的酒鬼趔趔趄趄走过来:“花老师,搞两杯不?”
花老师有气无力:“搞不成了。”
酒鬼:“哎呀,没得搞头!”
......
劳作一天的乡里人,形成了早睡的习惯。随着夜幕降临,人群渐渐散去。醉酒的歪歪倒倒离开,赌钱输了的也骂骂咧咧走了,只剩下几个披麻戴孝的近亲。停尸的堂屋一下子空旷起来。顺着敞开的堂屋望去,厢房一边的石墙已经倒塌,韦老猫就是死在倒塌的石墙之下。
几天前,花老师还送了一部二手的智能手机给韦老猫,说是方便联系。韦老猫当时就是坐在厢房的石墙下,灶台前,左手握着乌黑的水烟筒,右手执着锅铲,在同样乌黑的大铁锅里噼里啪啦翻炒黄豆。
花老师拿出手机:“老猫,送你部手机,遇到事情你就打电话给我。”
韦老猫一口的布依语音:“不好意思啦!咋个好意思要花老师送手机啦!”很感激地收下手机,谦恭地连说了几个感谢感谢。
经过数十次的入户走访、谈心,花老师对他的包保户韦老猫家庭情况早已经了如指掌。眼前的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勤劳但胆小、木讷但诚实,家境的贫困造就了他谦恭、低眉顺眼的做人处事风格。
黄豆炒脆了,韦老猫拿下供奉在家神上的两瓶简装盘江窖,要跟花老师品酒。
花老师推辞:“要骑车回去,不敢喝。”
韦老猫很是失望的样子,就着黄豆自顾自喝了起来,霎时半瓶酒下肚、半碗黄豆吃尽,两颗摇摇欲坠的眼屎在眼角挂起。
花老师站起来说要走了,韦老猫死死拽住,还把花老师手里的电瓶车钥匙一把抢过去,要留花老师吃晚饭,接着就顺手取下一块腊肉,飞快地洗起来。
花老师内心涌出无限酸楚,他完全理解眼前这个男人此时此刻的内心所想,不会用语言来表达,只能以最原始的肢体来表达他的感激。
那晚,花老师和他的包保户喝了大半夜,说了大半夜,两个四五十岁的男人,完成了许多包保责任人至今没有完成的一次抵足而眠。
酒后的韦老猫,表现出少有的率性,他不再用肢体,而是用语言,表达了对花老师的无限感激。
父母的慢性病医疗保障、儿子的大学生教育资助、女儿的智障儿童证明、正房的拆旧建新……韦老猫如数家珍,记得一清二楚。
他说如果不是花老师帮着跑路办理,一样他都整不成。说到动情处,韦老猫竟然像一个婆婆妈妈的女人那样哭诉起来。
那晚,花老师还告诉韦老猫,他的厢房改建申请已经递交,如果款子批下来,过年前就能建好……
两个不同身份的男人,一个责任人,一个包保户,心之所想,自然是小同大异,但就是这样的一点小同,也足以让两个同样身处困境的男人推心置腹了。
然而,现在,那个男人闭眼了,这个男人还睁着眼。
花老师忽而大汗淋漓,忽而寒气透骨,四肢酸软无力,头晕脑胀,恹恹欲睡。
花老师的电话又唱起“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
电话那头是石队长炸雷般像唱又像怒吼的声音:“狗日的花老者,你在哪点?”
“和韦老猫在一起,你不是一直强调要求我这样吗?”
“人都死翘翘了,你还守着他干吗?!快到村委会来,商量一下咋个办。”
“还能咋办?总不能把我同他一起埋了吧。”后面一句没说出口:“要一起埋,也随你们了。”手机很配合地电耗光了,他懒得去充。
韦老猫厢房拆建。石队长几次告诉花老师:按上级要求,过年前必须完成对贫困户厢房(厨房)的改造。
花老师说没有钱完不成这光荣任务。
石队长出主意:项目款还没批下来,你先垫倒!款子下来了还你。
花老师说,不是一百两百,我垫不起这个款。
石队长笑笑,显亲密地捅他一拳:“办法我不管,韦老猫家厢房腊月二十九之前必须改造完成。我只要这个结果。”
八月三十一号午夜,二人达成口头协议:
一、韦老猫家的厢房改造,预估价格四万元。由扶贫工作组组长石大刚和包保责任人花自芳各垫付二万元。
二、韦老猫家的厢房改造完成,并经相关部门验收合格,扶贫款项下拨后,由扶贫工作组组长石大刚返回花自芳垫付的二万元。
三、由于花自芳忙于教学,厢房改造工作的工程发包、材料采购等所有事项均由石大刚完成。
九月六日,花自芳在村委会将人民币现金二万元交给石大刚。
那之后,花自芳天天催促石大刚赶紧开工改造韦老猫家的厢房。
石大刚说:“追过铲铲呀老花!我管着十几二十家,得一家一家地来!”
事情一直拖到昨天韦老猫家厢房垮塌。
六
农历腊月初二,阳历十二月二十四日,周六。接近午夜十二点,空荡荡的停尸房只剩下五个活人和一个死人。
活人之一的花老师心理想着: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做,千万不能倒下!如果不想今晚被冷死或病死,必须找到一个安全的去处,于是花老师想到早已和自己成为朋友的学生刘茂学。
刘茂学家,就在石磨子村村委会旁边,花老师很熟悉,以前熟悉,最近就更加熟悉。
于是花老师努力支撑着站起,摇摇晃晃走出停尸房,走向他的电瓶摩托......
......半小时后,花老师敲开了刘茂学家的大门。
刘茂学打开大门,一股嗖嗖的冷风裹挟着一个蜷身缩首的男人,扑了他一个满怀。
“茂学,我......”
声音很微弱,但刘茂学还是很快判断出,扑到他怀里的人是花自芳老师。
刘茂学看见花老师脸色铁青,浑身“打着摆子”,他知道花老师至少是患了极其严重的风寒感冒。
刘茂学将虚弱的花老师扶到火坑旁的躺椅上,给他盖上一件厚厚的棉衣,迅速点燃火坑里的柴块。
花老师冷得近乎麻木的身体,在柴火的烘烤下,慢慢恢复了知觉。
火堆上黑乎乎的铁锅里,正翻滚着红糖姜开水。
花老师喊:“茂学,刘茂学。”没人回答。
许久,刘茂学从外面回来,看见花老师醒了,如释重负:“花老师,您病得太老火了,我去镇上开了一些药。您醒了就好,姜开水也煨得了。”
刘茂学倒姜开水、配药、扶起花老师、喂药......
花老师欲言又止。
刘茂学说:“花老师您别说,我都知道,您感冒太老火了。”
刘茂学把花老师扶到床上,给花老师盖上两床被子:“发出一身汗就好了!”
刘茂学雷鸣般的鼾声在隔壁房间里固执地响亮着,屋外传来渺远的一声鸡啼。
出了一身汗,花老师感觉全身一下子轻松了许多,脑袋也不再昏昏沉沉。
他又一次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开学季。
那年的花自芳,二十三四岁,那年的刘茂学,十五六岁;那年的花自芳,是刚分配到石门中学的老师,那年的刘茂学,是石门中学初三(5)班的学生。
校长对花自芳说:“初三(5)班都是些铁狗儿,气跑了好几位女老师,你去当班主任,把这些龟儿子带毕业就行了!”
校长对花自芳说:“你无法让他们进步,但你可以等待他们毕业!”
校长对花自芳说:“只要不出大事情,我就给你评优秀!”
花自芳对校长说:“好。”
那年的花自芳老师,和全中国的很多老师一样,领着几十百把块的工资,干着天底下最光辉的事业。
第一节课,花老师说我给同学们讲一个笑话吧!结果是笑话讲完了却没有一个人笑,因为大多数人都在睡觉,认真听的几个也听不懂,自然笑不起来。花老师好尴尬。
第二节课,花老师说同学们我们今天上历史课吧!花老师问学生人是由什么变来的?学生回答说是由鸡由猫由狗变来的就是不是由猴子变来的。花老师差点忍不住要打人。
第三节课,花老师给学生赏析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讲到动情处,花老师叫同学们闭上眼睛,在头脑中再现诗歌的优美意境。正当同学们闭着双眼跟着花老师放飞思绪的时候,刘茂学却扯起嗓子学公鸡打鸣。花老师怒火中烧,打了刘茂学一巴掌,刘茂学摔门逃出课堂。
后来,刘茂学的父亲拧着刘茂学的耳朵,来讲台上给花老师磕头认错。刘茂学父亲对花老师说:“这畜生再干这种孽障事,老师您只管往死里打!打死了我自己买板板埋!”
后来,无数个“刘”茂学“李”茂学“张”茂学就不敢再在课堂上睡觉模仿动物嚎叫了。
再后来,石门中学的学生都说,初三(5)班的花老师厉害得很,怎么厉害法从无细文。只强调,连刘茂学这个渣王都不敢“吊歪”了!
还让人惊掉下巴的是,那一年中考,石门中学初三(5)班居然有10余人考上了县城高中,刘茂学居然是其中一个。
那几年,花自芳成了学生眼中的“恶人”,也成了学生家长口中的能人。许多家长把油盐不进的子女送进石门中学,就是为了能进入花自芳所教的班级。
......
花老师因成绩优秀从石门中学调到县城中学那一年,刘茂学高中毕业,考取了省城的中专。
刘茂学的父亲把花老师请进家里,杀了十多年的一只老鹅,逼着儿子给花老师又磕了好几个响头。
再后来,刘茂学中专毕业、分配、又辞职下海......
腊月初三日早晨,个体户刘茂学起得很早。
他突然想起自家床上还躺着病重的花老师。
刘茂学推开房间,不见花老师,只见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跑出大门,雪花飘飘洒洒,田野村庄,白茫茫一片。院坝的雪地上,一条清晰的车辙延伸出去。
这一年腊月初三那个雪花漫天的清晨,虚岁53的花自芳老师,和他的电瓶摩托车一起,走失在石门镇石磨子村的茫茫群山里。
腊月初五,雪霁初晴,正是韦老猫下葬的日子,送葬的队伍分明看见,韦老猫阴宅的不远处,花老师和他的电瓶摩托车已经摔得面目全非,车祸现场惨不忍睹!
可是,花老师做鬼也不知道,也许正是他和他的摩托车摔下500米的深坑的时候,一份因花自芳体罚学生而被全县通报和降级处理的文件正在教育局的某个办公室里打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