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野猫岭机埠
野猫岭机埠自分田到户后,因需水时间没有原来那么集中,需水量也没有过去那么大,最后被拆除,变卖。今年清明节回故乡给离世的父母扫墓,我特意绕道去看心心念的野猫岭机埠。被拆除输水管道“山”字形消电池坝,仅剩两个空空的洞。冷风吹过,呜呜地响,似乎垂暮的老人絮叨着往日的辉煌。高大的机房也拆得只剩些残破的砖头、瓦片,一地红白相间灰渣。我清楚地记得粉刷墙壁是用三合土掺褐红色颜料,砖缝用白灰勾勒,墙上还写着八个白色端庄的大字“愚公移山,改造中国”。再没有人定期清理的天心眼因水土流失自然淤塞也比原来小多了,四周堤岸杂草丛生。这一切,在淅淅沥沥的雨幕下显得清冷、颓废。是不是世事都逃不开《牡丹亭》所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这样子的怪圈?野猫岭机埠,它就像轭头再也挽不动犁的老牛,最后被宰杀、肢解成为人们餐桌上的肉荤,默默地独自走到生命的尽头。默默无言相对的当然是热闹,那是人们咀嚼牛肉“嘎吱、嘎吱”声,或吮吸牛骨髓的“嗞、嗞”声,还有品评肉质老嫩随口沫四溅的“扑、扑”声。
闲暇,身如萍踪的我常常站在时间河流的此岸打量永远回不过去的彼岸。我想,野猫岭机埠尽管在县志上可能都只是装机容量增了多少个千瓦冰冷的数字,但它无论过去还是将来,在故乡那块黄土地上可以算做一件实实在在的惠民水利工程;在故乡人或宽阔或狭窄的胸间,占据份量颇重的一席。
其实,这项泽被故乡经年的水利工程,源于时任公社党委书记的徇私。如果以地名做前缀还原它的真实称谓,应该叫挖锚塌机埠。听父辈讲述,野猫岭位于当时叫毛岭的大队。因为时任公社党委书记出生在毗邻的南圻大队,为了回报生养他的那片热土,弄了个狸猫换太子。尽管这是李代桃僵的一次私心,事隔半个世纪回头看,这私徇得科学、合理、得民心。
也正是机埠移扯挖锚塌(挖锚塌是西湖一处天然深水区,平时供帆船下锚停驻。),这里水泊面积大而深,水源也相当充沛。另外,机埠出水口是当时公社陆地制高点。俗话说:说水往低处流。抽到灌渠的水可以自流到全公社各个大队的水田、塘堰。那条经人工挖掘宽阔的水渠仿佛两条看到不尽头的长龙,蜿蜒在高高低低起伏不断的山岗,渠两边是绿油油的稻田,形状、大小不一的塘堰。再者,机埠差不多是整个公社行政区域地理位置的中心点。水自流往南,可以照顾到距此十五公里以远的三合、冠军大队;往北可以自灌到十公里以外禹山脚下的翠峰、青山等大队;往西可以到西湖大队,往东可自灌荆竹、繁荣大队。也正是野猫岭机埠居中高位输水,又四通八达。这,让许多傍依山坡的人工垦荒变耕地良田,成了粮仓、米缸。
机埠抽水主体是两根躯体黝黑,直径差不多一米粗的铸铁管。它们安安静静并排直卧在陡峻的野猫岭,中间是装有配电柜的机房。机房很高很空,吊着四把涂成草绿色叶片的巨大电扇。进门右手边是闪着红红绿绿指示灯的电柜。房间里最大的家伙是水泥做脚,上面铺着粗细均匀的原木,差不多成人高的台子,盖住房里穿两堵墙而过的水管。需要抽水的大队来了人。长得肥壮、肉脸上尽是油汗的开机师傅努力瞪大那双小眼睛正正反反仔细验过派水单。他光着膀子、趿着鞋、含着卷烟、迈着八字步走向机房。此刻,开机师傅像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司令,只是随从少得有些不尽人意,后面一步一趋跟着两个肩扛铁锹的农民。开机师傅昂首阔步走进机房,将配电箱边上的把手猛地向里一推又突然往怀里用劲一拉,红色的离心泵轴发出“呜——呜”的啸叫,高速转动。突然,他高声喊道:“快!你们咯两个呆卵,不呼烟了。过来扳阀门!”那两个被大队派来抽水的农民正躲在屋檐下抽烟歇凉,听到喊声像火烧着了屁股,慌忙丢掉嘴里含着的喇叭筒,窜入机房猴儿般灵活地跑上木台,在水管的阀门边对相站定。四只手紧紧抓住那个红红的铁盘,往一个方向拚命地转。四只黑黝黝的胳膊因为较劲隆起块块肌肉,缠绕在上面的青筋一伸一缩像蚯蚓般蠕动,不大一会儿汗水从胳膊上渗出来,一串串、一串串往下淌,洇湿了脚底下的地板。“好了,好了。还掰个卵啊!再掰再掰,铁盘要把(被)得你们掰断了!”在抽水师傅怒喝下,两农民立即放手乖乖停住......
机房旁边附着个红砖砌就花格子式高高的围子,围子中间敦实的水泥台上矗个变压器。只要开机师傅戴着橡胶手套用一根长木棒(绝缘棒)将那两个连接高压线到变压器的“猴子”推上搭住,立马“嗡嗡”地哼哼起来。平时,也没有谁喂水给变压器喝,不知道它一天到晚这么叫唤,口干不?水泵弯曲的另一头笔直闷进那个深达十好几米深,面积近四亩巨大圆形水池。故乡人给它取了个十分好听的名字,天心眼。顶端,出水口那个用混凝土筑就“山”字形的水池,叫消电池。抽水耗电,称它为消电池,形象、生动。
当年,机埠第一次试机抽水时还闹了个笑话。挤在看热闹的人堆里有个放牛的张老倌,张爹平时自诩为“诸葛亮”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鸡毛蒜皮,中间晓得空气。大家平时戏称他“张葛亮”。那天,他抚摸着下巴翘起的那撮花白胡子,煞有介事地分开人群挤到开机师傅的面前教训道:伢儿,用这么粗的铁丝架在洋泥电杆顶上做么子?又贵又重,杆子承得起?山里四处是藤,用藤多好?只费些人工。开机师傅:铁丝啊是电线,它是导体!专门用来输送电的。张爹:电是么子家伙?长得么样子?像孙悟空会变细、变小,钻到铁丝里?它又作么子用呢?开机师傅:电啊,看不见摸得着。你葛亮爹要不怕麻人,可以爬到电线杆子捏下那铁丝。电的劳力呢比牛的大得不是话呢。可以推起电机转,抽水。天上的事晓得一半,地下的事全部晓得的你怎么不晓得咯个叫电的家伙哦?几句话下来,张爹被开机师傅怼得脸红耳赤。这番对话,也惹得旁人哈哈大笑,挤成一堆......
炎炎夏日是农田用水高峰期,被抽进消电池的水翻滚着、激荡着、拥挤着,顺着渠道奔涌远去。机埠抽水的日子,是邻近机埠几个生产队里我们这些屁股未收黄孩子的节日;水流激荡的消电池,也就成了我们冒险的乐园。消电池虽然有三、四米多深,却只有不到一米宽。我们这些孩子看到满满一沟流水,不约而同向大人说出或放牛、或砍柴、或割猪菜的理由,嘴里哦嗬掀天,一窝蜂似地冲向消电池。人到齐后并排站在池沿掏出“小雀儿”先比赛谁尿得远。尿得最远的才有资格第一个脱光衣服跳下去,然后按从远到近的顺序下饺子般跃进池子。瞬间,清亮亮的笑声铺满了水面,伴着那打着漩涡儿清澈的流水奔向远方。白日里这种比赛场景如果发生在梦里就不是那么美好了,梦中尿得正起劲时会被奶奶(母亲)一巴掌拍在屁股,我半梦半醒耳朵里灌满了怜爱的骂声:“哦荷,我的个崽哎,鸡儿(今日)又一船把我驾到汉口了!”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被搬到干处,奶奶(母亲)睡在尿湿了的地方......
那时,年幼的我们都是“旱鸭子”,不会水,呛水的人、事时有发生;奇怪的是从来没有发生淹人的事故。其实,真正懂“水”、会“水”,不呛几回怎么可能呢?再说,呛水的感觉也不坏,湖水入口清冽甘甜。我们这些孩子即使某天很幸运地没有被呛,也会一个猛子扎进去水里,暗暗地大口大口喝个肚儿圆。现在回想儿时的这些冒险,除了感觉神奇、温馨,并不后怕。至于从来没有发生淹人的事,我想应该是翻涌奔腾的流水,浮力特别大,人沉不下去;另外呢,就是池子不宽,发生不可预料的意外时,人在紧急情况下都会本能地用手抓挠,池沿就成了坚实和最可靠的“救命稻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们在消电池里泡大,无师自通成了“浪里白条”,成了可以到中流击水的“蛟龙”。当然,会水后这狭窄的消电池已经“装”不下我们,纷纷移师到天心眼自由自在地畅游。
“浪里白条”也好,戏水“蛟龙”也罢,终归有力竭的时候。游累了,天心眼长满青草的堤岸就是我们休憩恢复体力最宽阔的床。随意将自己摆成舒服的姿势,嘴里含根狗尾巴草,望着天,望着天上棉絮般洁白的云。少年的我思绪随那变幻莫测的云信马由缰。如果白云要是做成被子盖在身上应该是最暖和的吧,它们离太阳近啊。正是离太阳近所以晒得干松,也应该是最柔软的了。当我还沉浸在将它做成被子的梦想中,它们又变成牛、羊、马和其它不知道名字的动物。无垠的天空,白云深处是不是也像这天心眼的堤岸长满葱葱郁郁的水草?要不,这些牛啊、羊啊、马啊怎么长得那么高大、肥壮?想得累了、倦了,闭上眼睛睡去。不绝如缕的荷香湖水般涌上来,让我的梦也披上薄薄一层荷香,梦境都是那样的绿意盎然。不知是蝴蝶还是调皮的蜻蜓停驻鼻尖,挠得鼻孔痒痒的,“啊啾”忍不住一个响亮的喷嚏把我从梦中惊醒。我掬捧天心眼里的湖水揉搓把脸。此时的天心眼就像个巨大的脸盆,装着天,装着天上的白云,还装着高大威武的机房。那墙壁上八个雪白的大字“愚公移山改造中国”也清晰地印在天心眼水底。听父辈们说当时大队里最厉害的“笔杆子”为了写好这八个大字,老僧入定般呆坐在天心眼岸边堤坡上,构思了大半天,胸有成竹的他最后一挥而就。其实,当年我是大字墨墨黑小字不认得,更不懂所谓书法的神韵,但也觉得这八个字写得大气磅礴,笔笔见骨、有力。如果现在要写这样的大字容易多了,电脑里拖出模子,顺着笔迹慢慢描。不过,一下一下填上去的字可能说不清道不明多了匠气少了匠心,多了造作的故意少了灵性的飘逸。大约是年少无知,应了“一张白纸可以画最美的图画”,这八个字就像颗种子植入我的心田,生根、发芽、长成大树。
我心里植着“愚公移山改造中国”这粒种子,加之未读《愚公》这则寓言,起初傻傻地以为:愚公不是个能呼风唤雨的神仙就是个力大无穷的巨人,要不怎么能够把山移走?初读这则寓言,知道了愚公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也让我懵懵懂懂地明白称他愚公是因为其狂妄地想凭借一己之力把山移走,着实愚不可及。再读,我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人的大智慧、大聪明就是毅力、恒心。又读时,我明白了隐藏深处别样的道理。那个徇私的公社书记,当年举全公社社员之力,历时三个冬季兴修野猫岭机埠,又光光凭人肩扛手提开挖长达百多公里、面宽四米多、底宽近两米的灌渠,终于让荒山披绿,让全公社社员一举甩掉吃返销粮的“帽子”。他,就是多少“智叟”嘴里狂妄又愚不可及的愚公?我的父母、我的父辈,他们节衣缩食咬紧牙关拚尽最后一丝气力,送自己的儿女读书。让那个只有不到三百多个年青人的大队自恢复高考以后陆续走出近两百多个大学生。他,他们创造的怎么又不是人间神话、奇迹?他,他们怎么又不是值得让我、我们后辈铭记、尊敬一辈子的愚公?
移山,是愚公的宿命;胸中有梦的中国人,改造中国就是他们的宿命。哦,我的故乡,时时午夜梦回的地方;哦野猫岭机埠,我如此魂牵梦萦,为了哪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