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作法
苏东坡晚年,已经是文坛大佬了,粉丝很多,而且,去拜访他,要向他学习文章作法的文学爱好者也不在少数。在《东坡海外集》中,收录了一篇《诲葛延之作文法》,就是他向来访者传授作文秘法的。苏轼此时在海南,葛延之是不远万里,跨海求学的,并和苏轼相处了一个月左右的时间。
苏东坡是这样说的,“儋州虽数百家之聚,而州人之所须,取之市而足,然不可徒得也,必有一物以摄之,然后为己用。所谓一物者,钱是也。作文亦然,天下之事散在经、子、史中,不可徒使,必得一物以摄之,然后为己用。所谓一物者,意是也。不得钱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用事,此作文之要也。”大致也说得很明白了,就是说作文的关节处在于,立意,立意为上。
这件事是比较可靠的,葛延之有位堂弟叫葛立方,在他所著的《韵语阳秋》卷三中有所记录:“东坡在儋耳时,余三从兄讳延之,自江阴担簦万里绝还往见,留一月。坡尝诲以作文之法。吾兄拜其言而书诸绅。尝以亲制龟冠为献,坡受之,而赠以诗。”他是陪同堂兄葛延之赴海南的,而且,苏轼所谓的作文之法如前文所录文字,还应该是葛延之整理之后广为传播的。这个过程很有意思,值得进一步玩味。
到了南宋,洪迈与费衮又在他们的著作中记录了苏轼教诲葛延之作文之法的事迹。《容斋随笔》卷十一中全文照录了上述苏轼所谓作文之法之后,又补充了葛延之亲制龟冠送给苏轼,苏轼回赠的诗词:“南海神龟三千岁,兆叶朋从生庆喜。智能周物不周身,未死人钻七十二。谁能用尔作小冠,岣嵝耳孙创其制。今君此去宁复来,欲慰相思时整视。”并说苏轼文集中没有收录这首诗,搞不清他是在哪里抄写的。费衮所记则变化比较大,《梁溪漫志》卷四中这样说,“葛延之在儋耳,从东坡游,甚熟。东坡尝教之作文字云:‘譬如市上店肆,诸物无种不有,却有一物可以摄得,曰钱而已。莫易得者是物,莫难得者是钱。今文章、辞藻、事实,乃市诸物也;意者,钱也。为文若能立意,则古今所有,翕然并起,皆赴吾用。汝若晓得此,便会作文字也。’”援引东坡所言作文之法,似乎简洁明快多了,是东坡原文,还是他的整理,都不好说,但细加校勘,发现除了阐明立意的关键性而外,又多了一层意思是,“莫易得者是物,莫难得者是钱”,强调立意的困难性。这其实也是作文之难的客观情况,不是每位写作者都能顺利克服的。
苏轼文字,在当时伪作就比较多,这从苏轼自己的文字中亦能看到实际情形,也是在海南时期,有位叫刘沔的人编录了一部二十卷本的苏轼诗文集让他过目,他在回信中就说,“然世之蓄轼诗文者多矣,率真伪相半,又多为俗子所改窜,读之使人不平,然亦不足怪。”因而要较真地去判定费衮所录文字的真伪,除了很难而外,意义也不是太大,因为他所说的,大致苏轼看了也不会反对,我们后人也是觉得,此言有理。
胸中书万卷,立意本来难。即使立意有了,亦不一定就能畅快地写出文章来,一般人且不说罢,就连那么会写、写了那么多文字的知堂,对这一点亦是深有体会的,《梦想之一》中就说,“写文章这件事正如俗语所说是难似易的,写得出来固然是容容易易,写不出时却实在也是烦烦难难。”他紧接着引录《笑话》中的一篇开涮说,“一士人赴试作文,艰于构思。其仆往候于试门,见纳卷而出者纷纷矣,日且暮,甲仆问乙仆曰,不知作文章一篇约有多少字。乙仆曰,想来不过五六百字。甲仆曰,五六百字难道胸中没有,到此时尚未出来。乙仆慰之曰,你勿心焦,渠五六百字虽在肚里,只是一时凑不起耳。”写不出就是写不出,再联想到费衮之言,读之是可以让人大快朵颐的。
苏轼当然是潇洒的,他写文章似乎就是极为容易的事,七十来字的短文《文说》中说,“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其他,虽吾亦不能知也。”舒卷自如,畅快淋漓,真若仙人下凡,恍如隔世。其实也是真的,苏轼是一座高峰,我们后来的人,也还是仰望的时候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