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瓜田
夏至未至的时候,家乡的西瓜摊老早就摆在沿河的马路边上了,从原来的大川渡口到二龙山西头,相隔不远就会有一家。淳朴的瓜农们一般都不吆喝,他们将瓜蒂儿鲜活的西瓜陈列在面前的纸箱子里,平放一台小称,随手拣一枚西瓜“唰”地一声一刀切成两半,再切成几个月牙,水灵灵红瓤黑籽,捧起来放在称台上,然后就开始希望与失望交织的等待。年长一些的搬把躺椅靠在上面悠闲地假寐,年轻的拿手机刷抖音刷快手,看一伙“乡村老男孩”一本正经地搞怪逗哏。买瓜的顾客是从城里来乡下旅游的客人,多数开着小车路过,迅速撇上一眼,如若正是焦渴难耐之际,寻找绿色的眼睛里突然钻入西瓜的身影,那便是尚在“望梅止渴”的人突然真的望见了酸梅,口水顺势从舌底泉涌而出。夏至,家乡的西瓜到底有多好?附近的大小城市的集贸市场上,凡是有西瓜的地方,大家都必须裁半张黑色的纸箱皮,上面用各种独创的稀奇古怪的字体写上:X城西瓜!一斤X元。用一根棍儿挑起,让你一眼就可看到。对了呀,X城就是我们世世代代居住生活着的家乡。甚至于在大街小巷开着农用车双排座蹿卖的小商贩,言必称“X城西瓜,自根!包熟保甜!”言语之间自信满满。
作为农民,我与西瓜结缘甚久,我们是瓜田的守望者。我很早就随着父亲拉沙造田,推沟广堎,种籽覆膜,在春天用手捏制许多“黄胶泥”碗儿,于傍晚扣在瓜苗儿上预防次日晨曦里嫩苗无法承受的的春寒。灌水捋秧,掐笋点花,数着叶儿坐瓜,在瓜蒂上轻轻拴上花花绿绿的细线,颜色不同代表坐瓜的日子不同,成熟期也就不同……在瓜农眼里,每一枚西瓜的都是一个小孩儿,呵护着长大长俊长熟!等到春寒散尽,一垄垄绿油油的瓜苗开枝散叶,每一株都长成茂盛的一簇;等到小小的指肚大小的瓜蛋儿绒毛褪尽,藏在一圈圈盘起的瓜秧里悄悄长大;等到崽崽们一天天圆起来,再也不愿意安安静静地被掩在叶子下面……顶着烈日站在夏日的瓜田里,我们黑黝黝的脸上开始充满希望,暂停汗流浃背的劳作,直一下又酸又困的腰吧,放眼望去:一排排圆滚滚的西瓜依偎在日渐萎缩的瓜秧们的怀抱里,也有个别调皮地滚落到了旁边的垄沟,让人极想挨个儿去摸摸去抱抱!
种瓜。种西瓜是要倒茬的,一块地种西瓜最多不能超过三年就得换种其他作物,不然差颗、倒秧、枯叶,种出来的庄稼毛病多多。所以种瓜多年的农家人往往要打一场持久的游击战,从宋家地到顾家湾,再到牛头山脚下、王岘沟台子,转战上下水壕的平地,你如果数学学得不好也没有关系,三年倒茬,种了多少年瓜地?你或许能轻轻易易地算出来。那些年我们家是远近闻名的瓜田守望者,全家每年夏天过去,被人瞧见:瞧这家,清一色的非洲人!难以计算淌了多少汗水,背着背篓运送了多少斤沉重的瓜果,拉着毛驴车走了多少里乡间坑洼的小路,为担忧世间的风霜影响收成度过了多少不眠之夜。然而作为过来人,回望那些随父母劳作田间的岁月,苦自是不必再说的,但也有让人回味起来觉得妙不可言的情景!
看瓜。每逢西瓜快要熟了的时节,我们都要在地头搭一间简陋的窝棚,顶尖腰宽四脚撑开,大致呈人字形,外边用细树枝密密编织,覆上草茧儿或用草泥糊上厚厚一层,里边胡乱搭些木板木棒当做床,铺上麦草和褥子床单,两侧挂上门帘。看瓜是件很有趣的事情!乡间农人们淳朴,看瓜不是防他们偷偷摘瓜,主要是夜间防贪婪的獾猪和奸滑的兔子们来嚯嚯。请尽情发挥你的想象力,想象一下吧:在广袤富饶的鞑子湾的宁静的夜晚,天空晴朗高远,月儿分外明亮。远处群山宛若一群首尾衔行的大象,高大强壮,绕着这一处富饶美丽的土地悄然潜行。麦地已经收割完毕,拥挤的麦茬一行行像条条整齐的黑线,兔儿们在玉米地里探头探脑,獾猪从山岗后面的洞里钻出来,哼哼唧唧地赶夜路……多么令人沉醉!而一架小小的窝棚静静地站立在那里,瘦弱却坚定,草丛里的虫子适时鸣叫了起来,清脆悠长,又此起彼伏,像吟唱的诗人和田间歌手。沟渠里粘粘的隐藏着几只青蛙,也突然发声参与,“咕咕,咕咕”,蝼蛄连滚带爬进了窝棚。窝棚里有些闷热,待不住。坐在渠边高大的柳树下,蚊子马上来光顾它们的餐厅,想要用长长的吸管品尝美味的饮料,没关系呀!用半干半湿的瓜秧煨一盆弥漫的烟雾,烟雾慢慢缭绕着从盆子里出发,散开在树间、窝棚周围,朦胧在瓜田上……
吃瓜。在顾家湾种西瓜的时候,顾家湾是一片面积不十分大的土地,附近有个三级泵房,粗大的铁管子爬在山坡上。山坡上去,就是称为“将台”的高且平坦山地,上面种满了胡麻芠芥等油料作物,有一年曾经拔烂过我的手。据说此地是西夏李元昊的女婿马花麻调兵遣将的地方,一直很好奇那个威武的将军,是如何面向东面广阔的鞑子湾发出足够响亮的声音传达命令的,我觉得农业合作社时期生产队的高音喇叭也完成不了这样的事情。在庞然大物魏家大坪面前,将台更像是一块肥厚而平的羊尾巴。夏天的将台很神奇,在那里遍地都是蝎虎子瞪大了好奇的眼睛跑来跑去,植物有成片的刺荚蓋,叶子大的骇人且边缘的尖刺锋利无比。终于玩累了,又累又渴。从坡上爬下来,窝棚里床边裸露的木棒棒上,放着炸开了皮的西瓜——皮薄的西瓜就是这样,指甲盖轻轻扣一下便会“砰”地一声炸开。囫囵的瓜庄稼人是舍不得摘下来自己吃的,不小心破了的就是交织着我们几分遗憾、些许沮丧,然后还有释然的惊喜的美味了。吃西瓜最佳的时节就是夏至,最痛快的吃法是切开了大快朵颐,最美的吃法却是西瓜拌炒面!
半拉西瓜红瓤白籽诱惑着你拿起勺子,饥渴让你几乎颤抖着手,迫不及待地一勺一勺挖起了瓜瓤。这时你的湿润的口腔里全是被西瓜的色香味诱发而至的汹涌的的口水,你一边毫不难为情地大口吞咽,一边细致入微地将玉麦炒面一点点地倒进瓜皮碗碗里,用灵活的小勺子搅了又搅拌了又拌,直到香喷喷的玉麦子炒面和沙脆香甜的红瓤水乳金融,彼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品尝人间最最美味的时间到了!你不用再压抑内心深处对它的渴望,也不用矜持地小口小口去品尝,既然已经馋涎欲滴,已经饥渴难耐,那你不妨赶紧挖起一大勺送进嘴里。最简单的食材经过了最简单的不动烟火的烹饪,西瓜拌炒面是维生素和碳水化合物最绝妙的组合,是大西北农村瓜农们最朴素最勤劳性格在饮食方面的绝佳体现。香甜!拌了西瓜的炒面霎时不再那么干涩和难以下咽,滋润滑腻清新爽口;拌了炒面的西瓜不再那么单调和经不住咀嚼,沙脆中携带了面食特有的质感。忙碌的岁月里,瓜农们的午餐往往以此充任,解饥解渴省时省力省事。不亚于任何摆在大城市餐桌上的美食的西瓜拌炒面,在物质匮乏的年代,给了贫困而智慧的瓜农们多少简单实用的慰藉!我日日夜夜怀念着那纯净爽口的甜,那醇厚自然的香,那清新悠长的美。
守望瓜田。当二零二二年夏至的西瓜上市,父亲的身形早已佝偻,瓜田的守望对我们全家所有成员来说已经成为了一段历史。渐渐退化的听力让父亲更多地陷入自己的世界,我陪着他和母亲,让他们去临河的马路边看看今年的西瓜摊,他们静默地伫立了好久,脸上浮现淡淡的微笑。是回忆起那些辛苦又不乏美好的瓜田往事了么?愿奉双亲于乡间简陋的茅舍,拨繁拔冗寻一处水地,忘记殚精竭虑车马流年的生活,戴上父亲半旧不新的草帽,推沟广堎覆膜种籽,浇水掐笋点花坐瓜,在一茬又一茬的瓜田里永久守望一种平淡闲适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