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极来信
我最亲爱的小人儿、孙女加滕:
你好!今天是2014年12月22日。这一眨眼儿,和你分别已经四天了,爷爷每时每刻都想念着你。旁边有人的时候,大家聊天,不知不觉地,爷爷常就拎着话把儿拐到你那儿去了。后来,有人还没等我开口,就大声大气地往别的话题上扯:“那什么,今儿这天儿可是晴得透,瓦蓝瓦蓝的……”这是嫌我说你说多了,听腻了。
不聊就不聊,我找个背静点儿的地儿,掏出临走前一天你送给我的小照。照片上的你干净、漂亮、又喜兴,还像要张嘴和我说话儿似的。你在照片背面画了一颗小小的心,并着意涂了红色,还写了“爷爷我爱你”几个字。看着照片,我就不由地想起这几年和你在一起的朝朝暮暮。
每天,爷爷在下午四点钟,会准时到小学校的大门前,停好车,准备着迎接你。接到了以后,那得先拥抱,咱爷俩搂到一起笑出了声儿。接着是你先提问题,问题很直接,也有点急迫。爷爷做了晚饭,是吃什么?我却不直接回答,倒让你猜。你是那么聪明,常常一猜而中——烧茄子!溜肉段儿!清炖牛肉!三鲜馅水饺……于是我们就会伸出双手相击,得意之余又大笑起来。
等到你回家吃完饭,做作业,洗澡,把自己的事情忙完了之后,你就会悄悄地来到我的房间,在我的脸上亲一下,再转身回你的房间去睡觉。你总是蹑手蹑脚的,怕惊醒我,多懂事儿的孙女儿呀!其实,我大多时候并没有真睡着,可我又巴不得享受那一吻,于是就闭眼睛装睡。
第二天早晨,我得早点醒,先弄好早餐。然后,悄悄来到你的房间,轻轻地呼唤你。你噘着小嘴儿,抻着懒腰还带上几分小气儿,然后哼哼唧唧,洗脸刷牙,一直到了吃上早餐,你耷拉着的小脸这才有了笑模样。于是,我们说着,笑着,高兴时候还唱着,送你上学去了。
现在,算起来你那儿应该是早上七点,那你应该是在吃早餐。姥姥做的早餐好吃吗?有没有换换花样?
此时此刻,是11月22日傍晚,再过几个小时,将是星期六的凌晨。我正身处南美洲智利海域的一艘船上。这白色的船舷上涂有深蓝色的字样“PLANCIUS”。我曾就这个单词,请教船上的水手,他说,这原本是一个俄国画家的名字,这船用这名字,是为了纪念那位画家。也不知道那位水手说得对不对,单看这词儿,用俄语没法拼读,英语好像也没这单词儿。至于西班牙语,法语,我可是是一个字儿也不认识。不过,这艘漂亮、先进、设备完善的探险船,确实就锚泊在一片深蓝如墨的海天间,准备起航,奔赴极地。
哦,这里好像也有差错。刚才我说的在智利海域,那是因为大家的手机上都是这么显现的。但还是船上的GPS来的准确,那上面标明,“PLANCIUS”号此时应该在南美洲阿根廷的乌斯怀亚港外海。看来,在这里,两个国家的海域交错相连,似乎也不那么十分清晰。
乌斯怀亚是阿根廷最南端的一块飞地。
也就是说,阿根廷本土与乌斯怀亚之间相隔着另一个国家的领土。
我是昨天下午就登上了这艘探险游览船。船在凌晨抛锚在乌斯怀亚的外海上,船长在广播里告诉大家,再等候几个小时,我们的“PLANCIUS”号——有人把这船名翻译成“布朗修斯”号——将启航穿越著名的“德雷克”海峡,四十多小时后,抵达南极大陆。
我打小时候就喜欢船。我认为,人造的最美的东西就是船。船像月牙,像翘起来的树叶,是不是还像你脚上穿着的那双,前头尖尖的小皮鞋?那双鞋最好玩儿,能闪光发亮,还能“吱吱啁啁”地叫,实在像是两条袖珍小船。
爷爷现在就乘在一艘大船里,在305号舱室,这船上的房间都不大。其实,小巧就更好玩儿,像在小人国里一样。我这小舱,可没你的房间大,但设计得实用而周到,有桌子、椅子、床,还有个小巧洁净的卫生间。
这船里的家具设施,凡是平面的,四周边沿就都有凸起的木格子,说是在风浪大的时候,可以防止上面的东西乱滚。我看着床上那高起两拳的木挡,心想,风浪还能大到什么程度?莫非还能把人从床上掀下来吗?后来的“德雷克”风暴真正告诉我,安装这些个隔挡,可都是实用的好设计。
船舱的门小巧,四角还都呈圆弧型。窗子有意思,滴流圆滴流圆的,差不多有炒锅般大小。看那样子,要是打开这小窗,一个瘦人应该能钻出去;要是赶上胖子,估计得像酒瓶嘴里的软木塞儿一样,紧紧地卡在小圆窗里。
不过,我喜欢这小窗儿,它好像也喜欢我,那小圆窗不紧不慢地冲着刚进来的我说: “嗨,这位先生,过来看看吧!看看我怀里这圆形的风景,有山有水,还有大西洋的波涛。”
我笑了笑,赶到小圆窗前,伸出手臂,支撑在窗下窄窄的平台上,向外看了一会儿,我心下想了想,就挑起眼眉对小圆窗说:
“你这儿圆形的风景,可是真不错。不过,眼下我还有事要做,我还得给孙女写信呀。来日方长,这十来天,咱们都会在一起,先谢谢你了!”
说完,我转过身子,两步就跨到那袖珍的小桌子旁边,拉过小椅子坐下去,打开我的记事薄。
不知为什么,我倒是叹了口气,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感觉有点孤单。不过,再仔细想想,这孤单也能让我清清净净、舒舒服服地给你写信。我还能在这孤单里思考,用书上的话说,“让我的思想插上翅膀,自由地飞翔”。这么一想,我又有点儿高兴起来。再说,还有你呀,你早晚会接到我这封南极来信,看我写下的字,听我说的话。
这正说着,我感觉到整个船身一阵轻微地颤动。走廊里有年轻人大声地喊:“哈!动了,这船终于起航啦!”是啊,细听能听出来,是这船那强劲的心脏——动力巨大的发动机在博动。它好像憋足了劲儿,准备着推动这艘吃水三千四百吨的大船。
“呜——”这一定是船长拉响了启航的汽笛。船上的汽笛鸣响,也有很多说道呢。刚才这一声长鸣要是再加上一声短鸣,那意思可就变了,那是说本船正在向右转弯。一声长鸣要是加上两声短鸣,那就是轮船要向左转了。爷爷年轻时候喜欢驾驶游艇和帆船,那比驾驶汽车的规则来的更复杂。记得驾船的人最怕听到六声短鸣,那一定是遇险的船正在发出呼救。
“呜——”又是一声汽笛长鸣,紧接着就听到“格楞楞”的声响。这是起锚,是船上的机器开动绞盘,从海底拉起了重锚,那一串水桶般粗细的锚链,正通过船头的锚链通道,发出声响,然后全部收到锚仓里,而那只巨大的锚爪,紧紧地悬在船首。
宝贝儿,喜欢船吗?我们可以一起乘船游历世界。
刚开始参加这个南极旅行团的时候,我们所有的人在北京集合,先开会。会上讲了很多有关安全的纪律要求和环保方面的注意事项。到了最后,要求每个人都说几句话,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或者感受。我说的是“好鹅友,同舟共济。真天涯,荡涤灵魂”。“鹅友”就是企鹅之友,南极是企鹅的家园,我们共赴南极也是有观赏企鹅的共同心愿,是同甘共苦的伙伴。
旅行团一共七十二人。领队把我们分成三个队伍,我被分到了海燕队。海燕嘛,像一道深黑色的闪电,在泛起白沫儿的海面上飞掠着,穿过云层,在汹涌的深蓝色的大海上飞翔。我年轻时候读这篇充满激情的短文,常常被感动。
我们的团队搭乘“空中客车”巨型班机,从北京飞向多哈。多哈是卡塔尔的首都,位于波斯湾沿岸的一个小半岛。航班在多哈中转,然后飞越了整个欧洲,再调转机头,由北向南横过赤道,穿越大西洋,目的地是巴西的圣保罗。
圣保罗是南美洲最大的城市,比巴西首都里约热内卢还大。她依托着大西洋的巴西东南沿海,有一千多万人口。圣保罗也是巴西圣保罗州的首府,遍地是人文景点和美丽的风光。说起来遗憾,我尽管浏览了一些有关圣保罗的知识,但都没用上。因为,我们在圣保罗机场逗留的时间只有七十分钟,没机会游览这座著名的南美第一城。
事实上,我们连飞机都没下,只见到在这里上下飞机的乘客来来去去,再就是看着机舱外那些工人忙来忙去装运行李。大飞机也好像心急归巢的大鹰,再长啸一声,就匆匆忙忙再次腾空而起。
飞机接着飞了三个小时零三十分钟,到达了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住了两天后,又继续向南飞行了四个小时,降落在阿根廷的飞地乌斯怀亚。
我喜欢阿根廷这个国家。到了这里,队友里几乎人人都提到了马拉多纳。这老马是足球天才,是阿根廷的民族英雄,值得我尊敬。但是,我对阿根廷的喜爱,还有另外的原因。
在这万里之遥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我竟想念起故乡哈尔滨来了,是因为那个小花园。
小时候,离我家东向的三百米处,有一个小花园。那个小花园里花草繁茂,还生长着郁郁葱葱的灌木和遮天蔽日的高大榆树。那些榆树,枝冠葱茏,树梢都赶上三四层楼高了。春天里,暖风轻轻摇动茂密的树梢儿,大榆树就发出“唰拉唰拉”的轻响。这高大乔木下面那些个灌木,统统都是丁香。圆叶子的丁香,心急着开花,早早就在枝头星星点点绽开了绝妙的紫。丁香花开,短不及寸,像微型的小酒杯,含苞待放的骨朵又像火柴般大的小火把,紫色的小酒杯和小火把一嘟噜一嘟噜地挤在一块儿,挂满了灌木纤长的枝头。哈尔滨的丁香,那可是香魁,闻上一气儿,就感到浸透了心肺。这要是打小就傍着丁香度春,那就一辈子都忘不了她啦!小花园里的丁香花气儿,大团大团地在草坪上浮动,惹得那些嫩绿的小草,都挺直了身子,深嗅花香。
进到小花园来的几条甬路,在绿草地间若隐若现,探头探脑。有时候小路偶尔翻滚了一下身子,就露出铺底的断断续续的金黄色的江沙。三五张白色矮脚的铁椅子,就像随意丢在绿草地上,偶尔有个妇人闲坐在椅子上,却披着一方酒红色的头巾,那点红色正正为小花园做了最惹眼的点缀。
小花园里耸着一架白色大理石滑梯,爷爷那时候还小,比你现在还小点儿。我隔三差五地就会邀上几个同院儿的小伙伴儿,跑到小花园里,在那架高高的滑梯上玩儿。那滑梯比学校里的木头滑梯要高出去一倍还不止,爬上去要费些力气不说,到了顶儿,拿眼儿往下一瞄,这心里怦怦直跳,脑袋还有点发晕。我们就赶紧伸了腿,坐进那一道石槽里,眨眼间一滑到底,觉着可是比木头滑梯光滑舒坦得多。
我们连喊带叫,一边玩儿一边吵闹,偌大的小花园有几个玩闹的小孩子,也并不显得喧嚣,只有几只老大的乌鸦站在树杈上,“嘎嘎”地叫几声儿,也不知道是不是和我们凑趣。
那可是六十多年前的事呢。
让爷爷意想不到的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见到了和我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的小花园。这眼前的场景,不由得让我目瞪口呆,我紧走几步,到了“这一座”白色大理石滑梯跟前,探手轻轻抚摸着细腻,坚实,而又温和的白石头,一下子好像回到了故乡,回到了逝去的童年。这让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我怎么好像来过这里似的?领队是一位姑娘,她轻轻一句话,竟说的我心灵震颤:“先生幼时生长的城市,也许和这里有几分相像吧?”
我在这万里之遥的地方,和这位领队聊起了自己的故乡。用一句说旧了的话,我在阿根廷,竟找到了故乡的感觉。
布宜诺斯艾利斯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太大啦!这城市有五百多年的历史,有大量的文化、艺术场所和人文、风俗景观,真要是想体味这座城市的内涵,怕是最少得待上十天半月。我们的团队蜻蜓点水,挑着些著名的景点去游逛,依例转了哥伦布大剧院、圣马丁广场、五月广场、雅典人书店......
这城市空气清新,安静整洁。早晨,我背了双挎包,出了宾馆的大门,在横竖的几条小街上信马由缰地溜弯儿。相遇的人们好像都挺友好,认不认识的也都打招呼,微微一笑,或是摆摆手。有运动跑步的,也有遛狗的,还有连运动跑步兼遛狗的。还看着有坐在街边长椅上,两眼发呆小憩的。也有能当街穿行其中的咖啡店,那些支起凉棚,摆放小巧桌椅的去处,会传来餐饮瓷器微微相碰时发出的脆响,还有扑面而来咖啡的香浓。
这里人们生活的节奏,在我看来是缓慢、悠闲的……
我搭乘的游轮“PLANCIUS”号,在黄昏里静悄悄地驶出了平静的海湾,驶出乌斯怀亚的比格尔水道。阳光已远没有晌午明亮,近处的水面上,似乎吹起了淡淡的薄雾。我看了看表,时间正是六点半。
船慢慢驶离这座滨海小城,开始了至南极洲800公里的航程,四十多个钟头以后,我们将到达目的地。有一年,我到过新西兰,得知从那儿的南岛也有夏季远赴南极的旅游船。不过,那段航程是3200公里,正好是目前我这段距离的4倍,航行会耗去差不多一周的时间。相比较之下,乌斯怀亚作为地球最南端的“美丽海湾”,无疑是远赴南极的最佳港口和出发地。
人们纷纷从舱室里钻出来,涌上甲板。向船的侧面,由近及远放眼望去,先是灰蓝的海水,再是乌油油的堤岸;堤岸上升起的那些红、白、黄、粉的民居小房子渐渐成了鲜明醒目的斑块儿;这些斑块儿纷攘的色彩之上是山腰间大段的苍绿,在这南半球的春天里,植物葱茏蓬勃。苍绿顶端应该是安第斯山余脉在智利的连绵山峰,是那些山峰至高处无尽延宕的皑皑白雪。
转去前甲板,见船头似锥,正无声地刺破那些淡紫色的薄雾。这条洁白的航船,犹如航行在巨型的油画里。掉过身再望向船尾,刚才那些美丽的景致,似乎又正开始收卷,我们的船也从收卷的画里荡出来了。
十几羽小海鸟,身量比家鸽大不了多少,颜色深灰,弯翼如弩。它们得意地绕着船桥上空飞掠盘旋,猛然间又箭一般直冲云端,飞翔着还爆几声啼鸣。这海鸟的叫声,高亢尖利,野性十足,透着一腔子的生命力。虽然,远没有画眉和百灵歌唱那般花哨婉转、清扬动听,但是这叫声里好像充满热烈的向往,向往着去呼唤风云海浪。在这海鸟的叫声中,分明都让人嗅到了海风里浓重的咸腥味儿,嗅到了更远处南极洲的气息。
再往前,本来还应该能看到那座著名的灯塔,那座红白相间的也格来斯灯塔。可惜眼下已经夜色朦胧,所能见到的,只是间或闪烁的隐约灯光,我不能确定,那海上的孤灯所示,是象征希望的灯塔还是夜航远行的船只。
我们应该正绕过奎恩角,绕过南半球最后的陆地,进入大西洋和太平洋的交汇处,再驶进凶猛的德雷克海峡。我的宝贝儿,你出生在南非的开普敦,在一个叫“Durbanvile”的美丽小城。爷爷在你小的时候,开车带你出去玩儿,沿海经过“Sea point”,再从开普敦大学后身那大片的松林里穿过去,一直再跑20公里,就到了非洲大陆的最南端,也是大西洋和印度洋的交汇处——好望角。如果乘船从好望角再往南开航,就驶进了无尽的汪洋了。
在这小舱室里给你写信,几乎觉不出船的行驶。也不知什么时候,倒是感觉到了舱室和船身随大海波涛那种整体的微微涌动。不经意间,又听到了船桥上鸣响了笛声。就那么短短的一响,声音也轻,听上去不是向着漫漫夜海寻路,只是淡淡地轻告旅人,可以放心寻梦了。
只要换了地儿,我肯定睡不着。看看书,写写信。竖起耳朵听,没风声,没涛声,没雨声,连船上其它舱室里的同路人,也都安静下来——仔细摒住呼吸,才能感到船发动机用力推动船前行的微颤。
突然,“咕咚!”一声巨响传来,听上去好像整个船身都被什么巨大的东西砸中,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响声。随后船身强烈地颠簸个不停。我赶紧抓住床位的上沿儿,想稳定住自己,可是人在不觉间就随着船身摇动不停。我的脑子里一下子就蹦出了几个字“德雷克海峡”,海洋里没界标,但是,风云会告诉你,十米高的汹涌巨浪会告诉你,欢迎来到德雷克!从此就扑打啸叫个没完的狂风,吼声不断,没有一秒钟的稳定和平静。
三千多吨的船就像一个鸡蛋壳,在狂风巨浪里颠簸飘摇。没到几分钟,我就感到了头晕目眩,整个人像被倒挂起来一样,难分上下;又像喝醉了一样,辨不出前后。虽说事先心理上有所准备,但到头来这强烈的颠簸悠荡,还是折腾得我“如醉如痴”。我心里还念叨着,好你个德雷克,爷爷偏不服气,倒要看看你还有多大章程?
小圆窗外,早已分不清哪里是海,哪里是夜空。无尽无休的海水,夹着大团的泡沫,“咣当!”就砸没了小圆窗。这让我觉着,自己的舱室已经在水下,而舱室里的我根本就像在潜水艇里似的。
我强忍住翻肠倒肚子的难受劲儿,嘟嘟囔囔抱怨着,手脚挣扎,推门而出舱室,死命把紧一路上的铁扶手,一步一步地艰难迈动,呼哧带喘,眼睛半闭半睁。平时吃饭、聚会时来去的短路,差不多让我费了20分钟。最后,我真就挣扎着,登到了船上平时集结的前厅。马背上的奔腾,卡车上的晃动,甚至一冲而下的水滑梯,根本都不能比喻我现在的状态于万一。
我像一只半死的青蛙,趴在一架高竖的秋千踏板上。那秋千不管你站稳没站稳,你吓得哭爹喊娘,你就剩一口气儿了,只是一个劲儿的歪斜着飞荡,还越荡越高,越荡越狂。强撑着透过厅侧的玻璃窗往前看,在船头的一股强灯照射下,剧烈恐怖的感觉一下子战胜了昏沉难受的身体。我清清楚楚见到了,船头正被一波又一波的大海浪擒住,强迫着往水里按,巨大船头被深深地压进水里去,全不见了踪影。水下的船头,就像钢铁大鲸,抱定决心,不屈不挠。能听到它“呜呜”怒吼,终于从水下挣扎着抬起来,甩去自己头上那些黑白分明,缭绕纷攘的泡沫,又再与下一波狂涛昂身相博。
浪、船苦斗,都在五层楼高的上下间,我的身子,当然也在这大秋千上悠荡着同样的高度。我恶心得直闭眼,心脏狂跳,浑身突突乱颤。待再睁开沉重的眼皮,倒见了另外两个队友,想必大家心里想头也大致相同。三人眼神相对,咧嘴一笑,那表情也一样,比哭都难看。其中那位年轻力壮的队友,终就强忍不住,一张嘴,喷花般吐尽了前夜的晚餐。
我熬刑般强忍着,连招呼都忘了跟“难友”们打,转身哆哆嗦嗦,返回了自己的小舱室。我在自己口腔里塞满了卷纸,就像堵住怕跑水的壶嘴,再撑着身子躺下来。到现在我才明白,床位四周立起的隔板原来有如此大用。我伸开手脚,支着蹬着那四面的隔板,就像紧紧镶在盒子里的玩具一样。但是,我得一直使出吃奶的劲儿,像体操运动员那样用力才行。这种稳定,不大一会儿,就耗得我筋疲力尽,浑身酸痛。令人奇怪的是,就这么悠着,撑着,难受着,我倒犯困起来,最后,竟然还睡着了。
有东西在越来越大的晃动中掉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朦胧中,我能猜到,那是一只杯子。后来,还陆续有笔、我写信的记事本、药盒儿——我没注意放好的小东西——大概最后都归到地上去了。我没去管那些零碎的事,在费力的昏睡中,早已经没一点儿力气。
深色灰蓝的早晨,为我带来莫大的希望。这一抹颜色真漂亮,就那么无声无息,但又强大无比地把浓重狂暴,漆黑一团的德雷克海峡给擒住了,给制服了。细听听,风暴还没完全停歇,不服气地端着肩膀,呼呼大喘气。但是,谁都知道,那家伙败局已定,它看上去真的没劲儿了,只剩下那点儿表面的嘴脸吓唬人。
舱室里的小圆窗擦了把脸,展示着远近晃动的波涛,精精神神地向我问好了。嚯——,一眼看到了几只比燕子略大些的水鸟,浮在汹涌的波涛峰谷间歇息,它们驾轻就熟,依傍着大浪,甩甩头前的尖喙,梳梳翅膀上的长羽,再抖抖喉咙,尖利地鸣叫。不大一会儿,似乎在叫声中约定好了,那些水鸟竟又不约而同,腾身跃起,再去游船前后翻飞旋腾。
这些个小鸥可真是了不起,充满灵性,还个个技艺高超。和它们相比。爷爷我可差多了,船倒是不晃荡了,可我这脑袋里边还晃荡着。我得出去,上到船顶的大厅上去,缓缓我这精神头儿。
天色显亮,水鸟显黑。风暴终于停歇,游船驶过了德雷克海峡。“鹅友”们都复活过来,一个个像春天里返青的虫子。蓬头垢面,缩肩驼背,呻吟喘息,步履蹒跚,一群被德雷克折磨得只剩了一口气儿的可怜人儿,啥也不顾,都奔了船上的餐厅。
餐厅位于船的上层,门高窗阔,光线充足,视界开阔。狼狈的“鹅友”们未立马扑向丰盛的长条大餐桌,反倒一个个踉踉跄跄抢占了窗前的位置,然后目不转睛,隔窗而望,纷纷发出惊叹。大家被眼前的美景迷住了,忘记了疲惫,忘记了饥饿,最后连自己都忘了。
我们到了,到了目的地,到了南极了。冰雪大陆探出手来,搭了我们一把,铺开一条银色山川。利马水道,递给我们这水道侧面不远的南极半岛。我相信,没人能无视这眼前天堂般的利马水道,抵御得了这独一无二的地球之美。大自然在不到四十个小时里,把我们裹进最狂暴的风浪里折磨个够,然后一转眼就又呈给了我们仙境般的平安美好。
利马水道水平如镜,坦荡无边。碧空如洗,蓝天成了双;雪峰倒映,山又成了对。远近漂浮的冰块儿,大小不一,远近各异,都微微反射着淡蓝的光泽。而且,也都以水为线,物影对称,上下平衡,一动不动。大海到了这里,一点儿不像大海,倒像那些一丝涟漪都没有的高山湖泊。南极这里的海水,好像很有些稠重,轻凝缓汇,几乎没有远近的涌动和上下的波折。船长一定是不愿打破这沉静,小心翼翼地让船前行,徐徐滑行在无尽的剔透晶莹之中。
利马水道无比静默,水无声,船无声,侧面不远的雪山无声,越来越亮堂的蓝天无声。连我们也都目不转睛,平心静气,生怕破坏了这彻底的安静。原来静得绝然也美,并且这美还能将你包裹其中,让你享受不尽,安然忘情。
出行前,我想到过德雷克海峡的狂暴,但是真的没想到利马水道的平静。从前,平静这个词儿大多是形容人的心情安稳平和,静如止水。如今,就真有这样立体的景色摆给在眼前,这生动彩色、鲜活跳荡的寥廓天光,这山墨水绿,冰晶雪洁的南极世界,没有一丝声音,一切都那么平静,展开人们从未经历过的无声美景,诚心打开胸怀来迎接友人。
南极洲很大,有1400万平方公里。我们来到的只不过是她最接近南美大陆的一角,是南极半岛。和整个南极大陆相比,南极半岛实在要算是微不足道的一撇,就像白雪公主飘起的一角裙裾。但是,这里终是那个冰雪世界,是真正的南极。
时下船行的右侧是著名的昂维尔岛,左侧就是狭长的南极半岛,那可就是南极大陆伸出的枝丫,再细弱也是她紧密相连的一部分了。
宝贝儿,等爷爷回到家以后,我们共同打开地图,一起来回忆眼下我记录的这些地域。有机会,你可以踩着爷爷当年的足迹游南极。拿着我这封信走,就丢不了,那可是多有意思的事儿!
爷爷安全闯过了不起的德雷克海峡,到达了南极洲。爷爷是不也有点儿了不起?
屈指算算,离开你已经一个星期了。真想你啊!
船上的自助早餐极其丰盛,有烤熟的长条培根,有切成了圆片儿的香肠,有厚敦敦的牛腱子,还有近似三角形的lamb chop(羊排)。而且,光是那些香肠,就不下十种之多。有拇指般细的鸡肉肠,也有手臂般粗的火腿肠,还有我最喜欢的那种意大利萨拉米(salami)香肠,那种鲜红和雪白肉丁相杂的极品。这香肠不经任何烹饪加工,只是将选好的精肉灌到肠衣里熏干,再经发酵,历数月之久。这种香肠大都直接食用,和西班牙火腿的吃法类似,按我们中国人的观念来说,那可是和吃生肉一样。
“鹅友”南方人居多,他们绝不吃生食,连salad里的黄瓜柿子恨不能都再煮煮才吃。偶有冲“萨拉米”伸出筷子探夹者,经我指点,就转寻别处去了。于是,那大盘宝贝的“萨拉米”香肠大都进了我和几个胡子拉茬的老外的嘴。这香肠滋味别致,略带微酸,香鲜无比,丰满耐嚼,只是有些盐咸味重,不宜饱食太多。对了,那香肠的滋味在我的饕餮记忆中,和西班牙的桥牌火腿也真有些个相似。
我的宝贝儿,你要是长大了出去旅行,一定与美食相伴。旅行家要身兼美食家。要不然,就算绕地球走三圈儿,又有个什么意思?全世界哪里都有好东西吃,饮食文化那也是真正的国际大文化。
广播里说,早餐后,请大家准备好,大约在九点钟的时候,会停船在白恩利安岛附近,到时候大家会分批搭乘冲锋舟登陆。真是令人激动不已。抻抻胳膊,动动腿儿,嗯,感觉不错,我赶紧奔自己舱室掏出衣裤,长靴,双挎包备战。
在舱室里,我全付“武装”。面对小圆窗外不远处的南极,却想到了那年去阿拉斯加的旅行。那次是从美国西雅图港出发,当时感觉到美国的海湾码头,天然良港资源实在是太丰富了。那些夹在海岸山脉间的水道,深达百米,比眼下的利马水道宽出去不知多少倍,还都远通太平洋。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深水良港的资源十分珍贵,道理也简单,无良港难泊巨轮。
那次在西雅图附近的海湾,水深行船,荡阔无碍。水中动物也自在活泼,像是成了仙。我眼看着在大船的右侧,一条线似的排开了十二条海豚,它们有力地摆动宽阔的尾巴,一个挨一个,从海水中跃然而起,把整个身子展示在几米的空中给你看,然后跌入水中,溅起大团的水花。不知道那些海豚是不是故意在和那十几万吨的巨轮比赛,在几分钟长的时间里,就那么横排拉起架势,不歇气儿地一半游一半飞着整齐前进。
那次,让我们所有的人都饱享眼福,还能从容留影纪念。我好像都能在那海平面上下跃动的生命里,悟得了音乐的动感——那些海豚虽然无声跳荡,就像乐谱上活了的音符,一路演奏个不停。
铃声响起来了,那是在召集我们准备离船登岛。一百多人,都统一着装,再系紧橙色的救生衣,按先后的顺序排列在船的右舷。集结的鹅友们大都沉默,有点儿紧张,有点儿激动。船舷下是粗绳盘结的软梯,紧挨着软梯的是几艘已经发动了的橡皮冲锋舟。一艘机动小舟可乘十二到十五人,乘员面对面分成两排,坐在船舷两侧。操机的船长都是专业干练的老手,事先在出发大厅里听领队介绍,这些人个个都是跋山涉水,登山探险的专家,他们都有从事各类业务的证书,当然也都有相应完成过多次探险的记录。
给我们这一小队当船长的竟是一位女性,她高高瘦瘦,精神干练,自称拉娜。人到中年的拉娜头戴软线绒帽,挺身而立于船尾,稳操桨舵。就看外挂发动机先是轻轻推动,离开大船后,冲锋舟越开越快,像贴着水皮的飞鸟一样,直奔不远处的洁白小岛。拉娜面带微笑,一绺鬓发在耳边飞飘,大声地向船上的我们问好。
南极水道上的飞驰,好像更新了我的生命。我大口地呼吸,举起双臂尽情伸展,心里感到像蒸完了“桑拿”,出透了汗,又搓尽浑身的残皮污秽一样,深呼吸着,无比痛快。我“脱胎换骨”,如卸重负,可下子从千篇一律的定式中摆脱出来。就像一只掠水飞腾的鸥鸟,得意洋洋,随心所欲。我应该珍惜自己,应该谦恭致意这给了我新生的南极天地!
白恩利安岛小巧平泛,迎面而来。拉娜把冲锋舟熄了火,小船依着惯性轻轻荡过去,无声靠在一处普通的岛沿雪边。哇!我的脚蹬上了南极!拉娜固定好船,把我们排列整齐,讲了几点注意事项,转身率领我们的小队,奔向那片雪坡。
鹅友们的装束都差不多,从头到脚绒线帽,太阳镜,冲锋衣,防水靴,再加上靴子下绑定的雪鞋。雪鞋很结实,模样像极了打网球的拍子,只是少了握把。因为雪鞋扩大了人踩在雪地上的面积,脚下明显没有陷得很深。雪鞋让我们这些背上挎着双带包,脖子上挎着照相机,望远镜,录像机,啰里啰嗦的南极人,像骆驼一样,肥大了自己的蹄子,在雪沙上奔走。先还不错,可稍待十分钟不到,大家就气喘似牛,挥汗如雨了。
拉娜告诉大家,稍作歇息,直起身来往远处看。随便一点,不必保持一线的队形。一抬头,就见到一大家子企鹅,距离不到五米。拉娜告诉我们,这就是巴布亚企鹅。给我第一眼的印象,这些不足一米身高的小家伙,都生着一道白眉毛,干脆就叫它们“白眉毛”企鹅不是更好呀。再看那些巴布亚“白眉毛”,该站站着,该趴趴着,该聊的“唧唧啾啾”的聊着,甚至都没着意看我们一眼。企鹅不是鹅,在岸上走起来摇摇摆摆,动作缓慢,憨态可掬,可窜到水里,那可是不得了,游动的速度能达到近40公里每小时。
企鹅是鸟,也会做窝。可它们那窝算个什么窝?也就是几块三圆四不扁,拳头般大小的石头而已。这和我见到的任何一种鸟窝比起来,实在要算最简陋的了。记得在非洲时候,见过一种伶俐的小黄雀,自己能衔着坚韧的长草,再到我们家里的游泳池沾沾水,然后像巧手的裁缝,编织一座微型宫殿般的鸟窝,那窝还吊在树上,任微风吹动,摇篮一般,那黄色小鸟就在那摇篮里哺育着自己的幼鸟。
适者生存,物竞天择,可爱的企鹅先生,在这冰天雪地中,去哪里找柔软舒适的材料做窝?就是这少有的几块石头,怕是从坡下弄过来,还说不上费了多大的劲儿。简陋粗糙的窝,照样能养育可爱的生灵。有时候能感觉到那些白眉毛在吵架,扎煞着肉乎乎的翅膀,踏着一对大脚片儿,掉过尖嘴你啄我一下,我又啄你一下,但也都没互相伤了谁。拉娜说,它们常为了那简陋的窝争斗,也有时互相偷抢垒窝的石头。不过,还都够不上“盗窃和伤害罪”。
企鹅旁若无人,自管享受“鹅生”。企鹅终究可爱,我看着看着,便有了似曾相见的感觉来,心中博然一动——想起来了,记得在大约你三岁的时候,在南非开普敦,爷爷曾经带着你出去玩。我们到了离好望角不远的西蒙小城(Simos Town),那附近有一处海滩,就是著名的巨石海滩(Boulders beach),那里也有一群又一群的小企鹅。
记忆勾起来更多脑子里的画面,我们还曾乘船去罗宾岛,也在海滩上看到过很多企鹅。在开普敦更北的印度洋阿尔格海湾有很多企鹅,它们在最缺乏食物的季节里,还大胆地找到沿岸的居民家里讨要吃食。曾经有几千只遭漏油污染的企鹅,得到南非大学生的救助。好心的年轻人,耐心帮助那些被油污了的可爱生物清洗干净,然后再小心翼翼把它们放归大海。
同队的旅友们表情各异,但大多看起来并不大全信我的说法。于是,大家一边从小岛上撤离走着,一边就赶紧找拉娜导游恭恭敬敬求问。
拉娜看上去对我们的问题很感兴趣,她笑着点头,用手掠了一下额前的短发。告诉我们,这憨态可鞠的企鹅,在世界上总共有18种。我说到非洲也有企鹅,是真的。非洲那里大约有三个种类的企鹅,其中较多的是大脚企鹅。说着,拉娜还掏出来自己的手机,找到上面有关企鹅的照片给我们细看。
还是眼下这岛上的巴布亚企鹅漂亮,穿着油黑闪亮的燕尾服,雪白的衬衫,黑色礼帽,红嘴儿红脚丫儿,圆圆的小黑眼睛,配上两撇白眉毛。又干净又自信,优雅大方,虽说有点腿脚不济,没那么灵便,但足够绅士。我们非洲的那些大脚企鹅,身量上和这里的“白眉毛”表兄差不多,可是论起姿色派头,还是不及。
拉娜还提到,南极的企鹅数量最多,有七八个品种,虽说我们这次不到最大的帝企鹅,但能经常看到的帽带企鹅,阿德利企鹅,汉波德企鹅——至于非洲企鹅,应该也是很久以前,从这里追逐食物,顺游洋流,迁徙过去生存繁衍下来的品种,应该也是南极企鹅的近亲。它们也是喜冷的海洋动物,别看是在印度洋,但那里也有冷凉的洋流,水里的温度常常在摄氏十几度以下,能提供企鹅的生存环境。
冲锋舟返回的速度不快,拉娜好像特意给我们留下思考想象的时间。临上船,有鹅友恍然脱口而出:“我可是知道了,企鹅为什么那么可爱,招人儿疼。原来,它们太像学步的孩子,太像我们刚满周岁的女儿了。”话音未落,竟博得一片掌声。说的对呀,谁说五年前我拉着小手,让你学走路的时候,面对着我蹒跚而行的不是一只张开双臂的小企鹅?
从白恩利小岛返回大船,我已经精疲力尽,连晚饭是什么滋味都未品尝得出个大概,就一头钻进自己的船舱,扑倒床上大睡不醒。
南极的太阳可绝不像海南的太阳,那么热烈炙烤,让你大汗淋漓,直喘粗气。我看这儿的太阳倒是有点儿像故乡哈尔滨初春时节的太阳,亮晶晶,温吞吞的。细看着,还是不一样。哈尔滨初春里,一过了晌午,那太阳就着急忙慌,溜得飞快。不及给黄昏个的笑脸,就“咚”地掉下地平线,不见踪影了。这南极初夏的太阳可不,就算是过晌午半天了,还高高挂在空中,就像谁用个什么方法,把那个金灿灿的铜盘子粘在了蓝天上。直到晚上11点,那南极太阳这才懒洋洋地欠了欠屁股,站起身来,慢腾腾地朝着远方的地平线挪过去。
谁知道南极的太阳,还是个绘画大师,当空重彩泼洒画下无比美丽的倾心大作。碧蓝的天边,先是几道苗条纤细的火线荡漾开来,越来越宽,一会儿就变成了火红的天幔。红蓝渐变,竟在更高处激出了生动的紫。紫色朝头顶铺过来,始浓渐淡,最后也不知是蓝印了紫,还是紫染了蓝。海水里也起了层次,黑灰串换,洁白闪烁,一下子没遮住,就闪出了底色的绿,那绿色终还带着深蓝。
最是水道两侧的雪山妖艳,挂了红彩,再搭上金装,沾了水色,还不忘天光。原来景色这美的极致,还必得变幻无穷,才能真诱人至忘情迷离。
我们就在这五彩斑斓的南极黄昏,乘冲锋舟静悄悄登上了这座无名小岛,安营扎寨,准备就在这冰天雪地里睡上一晚。我们被告知,三人一组,一架帐篷。尽量穿得多一些,这里的气温将在夜里达到零下25摄氏度。南极的温差很大,记得在白天里我们登雪坡时,气温是8摄氏度。这一早一晚,真好像是从初春到了深冬。这对爷爷可是个考验,因为我终究是年龄大了,最怕感冒。
我们没用半个小时就把帐篷架好了,天色尙明,大家都坐在空地上闲聊。有鹅友中专业的摄影人,支起三角架,瞄向黯然的天际。深夜里的南极没有了黄昏时候的斑斓,但也没有我们那里晚间浓重的黑暗,却见深灰里的夜空,小心翼翼地先就抖落了几颗寒星。远近的雪山冰海,都淡然了色彩,越来越模糊了之间的层次,渐渐统都变成了无尽的混沌。
有人轻叫,啊!海豹!大家都赶紧过去细瞧。没错,是一只又肥又大的海豹正过来凑热闹。这家伙足有一头牛那样大小,只是没脚。它浑身呈灰色,胸前和头上还间杂着一些更深颜色的斑点儿。脑袋圆溜溜的,一对大眼睛也圆溜溜的。嘴巴旁边是那两撇招牌式的胡子,那胡子看上去稀疏但又十分刚硬。
拉娜告诉我们,这是一只南极海豹,是海豹里体积最大的一种,通常以鱼类为食,但也经常袭击企鹅,历史上也有这种海豹袭击人的记载。说到这儿,就看那只旁若无人的大海豹,靠着前肢和浑身的厚肥肉,那么一咕噜一咕噜地挪到了一处小平雪坡儿上,停了下来。看样子,海豹似乎对自己选的地儿还满意,就一下子把肥大的身躯翻转了个肚皮朝天,长长喘了口气,还不大不小地嘶吼了两声,然后闭上眼睛不动了。鹅友们你瞅瞅我,我瞅瞅你,眼珠儿都那么涮了一圈儿。虽说还没吱声,也都想到了害怕。终有人开玩笑说,你看咱们起的这名字,都是鹅友。没准儿咱也算人家豹海豹食谱里的菜码,可别惹着它老人家,咱还是消停点儿吧!
拉娜看着大家的神情,又有人把刚才的话翻译给她听,不想,这竟惹得我们的女向导仰起头哈哈大笑。紧接着,拉娜也不说话,背起自己的双挎包,又带上些备下的东西,大跨步走到了大海豹的近旁,看上去人和海豹之间也就是三五步的远近。拉娜先是展开几只蓝白相间的细木标杆,把它们都依次插在她和海豹之间的雪地上,似乎打好了一道界标。拉娜安妥了那道象征性的“围墙”,回头看看我们,笑了笑,露出一口结实的白牙。然后就近弯着腰,用手上的铲子飞快的在地上铲出了一个长圆形的雪窝。她左右看了看脚下,似乎对自己干的活儿很满意。然后又打开背包,拽出一条深红色的睡袋,铺在雪窝里。再戴好绒线帽,朝我们大家招手,嘴里大声向我们道晚安,“good night”。
拉娜就睡在那里,紧挨着大豹海豹,隔在我们和海豹中间。她无声地告诉我们,有她在,大家都是安全的。据说,拉娜是美国知名探险队的资深探险家,登山航海,历遍全球。他们这些真正的探险家还常驰援世界各地抢险救灾,甘当志愿者。拉娜有上百次在南北极地露营的经验,身手矫健,无所畏惧。和鹅友窝在小帐篷里,一时也睡不着,我的内心里,充满了对这位女领队的深深敬意。
大船守时,在灰白的晨曦中悄然而至,近了近了,轻轻鸣响汽笛。这才短短一夜,抬眼看着那普通的“PLANCIUS”号,就立在不远的海面上,我们好像对那大船有了家般的依恋。南极再美,趴这儿冰天雪地冻一晚上,早已心满意足。我们登上冲锋舟,行色间略见匆忙,猜想大家心情和我都差不多,都想着早点回到自己的舱中,好做休整。都像出猎一宿的狼,或是觅食半天的野兔,急着想回窝,管觅没觅着口中食,都不重要了。
哈,小圆窗,我又回来了,仓里的暖和气儿一下子就包容了我。卸下身上那些装备,打开浴室里的水龙头,热水从莲蓬头里喷涌而出,好好洗去这一夜的疲惫,洗去这困顿。真舒服呀!坐下来在小桌子前,打开笔记本,接着给你写信。
我突然就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我看人类以后真的不要到南极来了。我们别到这地球上唯一的净土来“旅游”啦!南极就在这么几天的功夫里,让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圣洁。这一方赤裸着,舒展着,毫无戒备的天地,是那样娇嫩美好。放过她吧!就让这无邪无度的世界保持自己的原始状态。
虽说我们都签署了不能近距离接触动物,不能捡拾东西,不能丢弃垃圾等南极旅行条约,但是如果人们蜂拥而入,不管怎么约定规则,遵守纪律,都没法做到对这里真正的零污染,零干涉,这是我几天来深深体会到的。
地球就像一个薄玻璃吹成的球,她的平衡真也就在那么“蝴蝶搧动翅膀”般细微的变化之间。来了南极,就得喘气,吸氧排碳。就得进食活动,吃喝拉撒,制造垃圾,这无疑都是对南极的破坏和侵犯。说起来真的很可怕,我们现在行止的一丝一毫都关系到地球未来的安危。我们付了几个钱,是不是就获得了到此一游的真正权利?人类曾经依靠科学技术,观念财力,甚至武力征服无数原始的新地,现在差不多就只剩下这南极了,为了我们自己,饶过这美丽脆弱的圣地吧!
加滕宝贝儿,今天是26日,是我在这南极半岛上旅行的第四天。
早起,我们又登陆了一处雪坡。拉娜组织了我们十个人,依次而行。大家不慌不忙,匀速行走在那处辽阔平缓的雪地间。委托了同队但又未参加登坡儿的鹅友,在远处用长镜头拍下了一段视频,还截取了几张照片。你看那大雪坡儿,在取景框里就像一张无边的白纸,我们就像一溜小黑点儿,小蚂蚁。这要是按绘画艺术的特点来看,那准是一张十分写意的作品。
下午,我们全体造访了拉克罗港(PORT LOCKROY)。据说这是一座英国人建立了一百多年的科考站,现在改为英国南极博物馆,也是世界上唯一的南极邮局。登陆处远着看,这座百年老站是那种在俄罗斯常见的“木刻楞”式的房子,都是粗重的圆木相叠相卯成了墙,搭成了顶。整个房子不高,就那么敦敦实实地趴在一处雪凹处,岩窝里,历经风雪,无动于衷。这老房子,看上去已经老旧黝黑,但仍如钢似铁,十分结实。要我看,就算再撑上一百年,也绝没问题。
房子里面要比想象中来得宽敞,而且“五脏俱全”。有大厨房,起居室,几间卧房,仓库,还有一间单独的电报室。在邮局,几位女士在那里不厌其烦地为鹅友们服务,递了信封递信纸。邮票不漂亮,比指甲大不多少,实在要算小器。邮票上的图案清一色都是企鹅,老企鹅,小企鹅,张开短翅的企鹅,蹒跚而行的企鹅——色彩又一律灰白。邮票上横竖印着“大不列颠南极地区航空邮票”(BRITISH ANTARCHC TERRITORY AIRMAIL POSTCARD)。
在这全世界唯一的南极邮局里,大家都只顾忙着选明信片,买邮票,然后细心地在明信片的右上角贴好邮票,写上几句话儿给亲友,让人家“乓乓乓”打好邮戳,连同着自己的心愿一起塞进墙上的邮筒。宝贝儿,爷爷给你一气儿就写了三张明信片,在你的名字旁边我还特意写了个“转”字,并且还在“转”字旁边留下了足够的空白。我想这样一来,你收到这些名信片以后,你还可以转赠给别人,只要你自己愿意。
我一共寄出了七张明信片,有给你姥姥的,给你妈妈的,给我妹妹的,还有给朋友的。这些明信片将躺在飞机上,飞往遥远的中国,最后一一送到亲友们的手里,想想有点神奇。这可是打南极来的邮件,打那个冰天雪地里的英国邮局寄出来的,上面还准确标示着发出地的经纬度呐!64度49分S, 63度30分W
邮局里工作的好心英国姑娘,还特意告诉我们,不一定非要把所有的明信片都在这里寄出去。只要把每一张明信片贴好邮票,打好邮戳,再去那张大桌子上盖上本港的印章。然后就自己带上,等到回了家,再去你们本地邮局,那里都肯为这些明信片再打上一个邮戳,那邮戳会标示你人到达当地的日期和时间。这样一来,相当于你自己当了一回邮差,还是全世界邮程最远的邮差。这可实在是一个好主意,我赶紧就行动起来,一气儿又买了一打明信片和邮票,一一弄好了,再到那张大桌子前,抡起那个椭圆形的章子,“乓乓乓”挨个都盖上了“南极拉克罗港”(PORT LOCKROY ANTARCTICA)的印记。最后,我心满意足地把这些南极邮件投进了自己的背包,轻轻地拍拍它们,让它们先在这里舒舒服服睡上一觉,到家时候,我会把它们和眼下正写着的这封南极来信,一并统统都送给你。怎么样?
临来这里的时候,天气有变。大团大团的阴云在空中聚集,沉甸甸,慢腾腾的,逐渐向海面坠下来。等到我们的船靠港时,浓重的阴云已经快弥漫了游船,也看不到越来越是发灰的海了。船就像在蒸汽里航行,在高空云间停泊,还小心翼翼鸣响了汽笛声。
等到我从邮局走到门外,空中竟飘起了大朵的雪花儿。没有一丝风,雪花都带着寂静落在这边的山上,那边的海上。不大一会儿,就见不到山,海,船,港,也分不出天地了,只有满眼的斑斑点点,白白蒙蒙。挪动了两步,再次环视周遭,就在身前不及五米的山崖边,有两只企鹅,背对着我,一动不动,全神贯注地往山下看。它们那么专心,全不在意身后的我。这对儿夫妻发现了什么?它们是在盼着儿女的归来,还是在瞭望亲友们游动觅食?
我顺着企鹅的方向仔细望过去。可是除了漫天的大雪,什么也没看到。渐渐的,就连这对企鹅也被无边无际的南极大雪遮住了。雪空茫茫,这让我怅然若失,莫非这世界只剩下了一个我?甚至,这个我也眼看就要消失、迷茫在这无尽的南极大雪天里。
我的宝贝儿孙女儿,别担心,爷爷当然不会真丢了,找不到家了。我离开了南极邮局,在这里寄出了对你浓浓的思念。爷爷也在这拉克罗港,将方才说到的这对企鹅,这对一定企盼着美好希望的生灵深深印在了脑子里,永远难忘了……
昨夜黑得早,今晨也亮得早。不知夜里什么时候,包缠天地的大雪早就停了。这南极一翻手掌,灿阳经天,碧空如洗,满海里一片金光。这要是让我们东北人说起来,这家式这天儿,响晴响晴的。看着没,哈尔滨人说起光明美好的天气,都能带出来“叮叮当当”的金属音儿。然而,南极灿烂的天儿,竟静谧无比,真是连根针掉下来,都能惊动那些触手可及的雪山。自无边的夜雪,至满世的晨光,这经天纬地的魔术,变干净变剔透了眼里的一切。连人心都变鲜变活,变得强劲力道,血脉充盈。
船长看来也是心情大好,在广播里讲话的声音清晰,柔和,好像都能让人从中听出了笑意。“女士们,先生们,亲爱的朋友们,日安!我们正缓慢地进入南极半岛的纳美尔水道(KODAK GAP)。现在,船行低速,只有4节,和你通常在公园里慢跑的速度差不多。这条水道长约11千米,宽度只有1.6千米,鼓励大家伸出手,去摸摸两侧的雪山。穿过这部分浮冰后,我们还将进入这条水道的尽头,那里十分平静。我们会停靠在那里的‘CHARCOT’港,到时船上还会放下冲锋舟,搭乘各位游弋浮冰世界。”
摸雪山当然是开玩笑,要是站船上伸手就能摸着雪山,那脚下的船不早撞山上啦!不过,当我们蜂拥到甲板上,去欣赏这条著名水道时,真就强烈地感受到,前面的水域似乎越来越狭窄,不知是否能放这船通过。而两侧的雪山,真就在眼前缓缓迎过来,再侧着身子漂过去,似乎触手可及。上下是相同蓝色的天海,两侧是相同白色的雪山,我们的船悄然前行其中,就像滑进了一个通透美丽的巨大双色宝盒。
先还有些桌般大小的浮冰,漂在水道上,低头看去,船体驶过,也有冰块儿轻碰,能听到微微的响声。时间不长,水中的浮冰越发地细碎,也越来越少,终至不见了踪影。狭窄的水道间,早去了那斑斑驳驳的白冰,统是一味地蓝,再迎来的,都是巨大的冰雕雪城。
真有白雪如城,雄伟坚阔,稳稳立在水上。城墙平直如砌,方圆间围拢保卫着什么神秘。从城外到城里,一个人影儿也看不到。清冷寂寞的雪城,只能和自己的另一半以水上下相衬,又无声无息。
有人看到金字塔了,形同再造,和古埃及的真迹一模一样。只是披了洁白的色彩,尺码上也相去甚远。而且,这金字塔旁边没有狮身人面像,倒是又有一座佛塔,高挑的塔身上,就差几朵铁耳“叮叮咚咚”,迎风而响。
有瓦蓝的雪洞,深不见底。洞口的水帘正淅淅沥沥挂着,也不怎么,就一下子凝住在那里,成了冰,成了玉,成了晶莹悠荡的冰珠儿帘,趁人没看见,还注下几滴,也瓦蓝瓦蓝的。
有吊桥,有教堂,有别墅。有山崖,有峭壁,有栈道。水道里的雪世界里什么都有,只凭你的想象了。而所有精雕的洁白雪品,都洇晕了瓦蓝,像细瓷,更像玻璃工艺。
船靠了港,我们都搭上冲锋舟,往更远处找雪。现在的雪雕,都显小了,但也就更细密生动。那只大水鸭,却不正游,倒钻进水里觅小鱼小虾,还把一对大鸭子巴掌耸在水面上摇动。有半只雪鸟落在屋顶上,回头梳了梳自己翅稍上的羽毛。正有一束阳光照在那里,于是,白雪鸟喙下竟生着金翅了。有一对北极小熊捉对嬉戏,仄歪了上身的那一只,竟坚决不跌倒。也不知道,与它相博的那只,举手投足之间,是甩脱还是帮扶它的伙伴?
有桌椅,有床厨,有浴盆,有汽车,有小船,有三角钢琴。原来世间万物,好东西都在这南极冰原雪野里重复啦。“阿里巴巴”“芝麻开门”那都是神话故事。“太阳山”“藏宝岛”,那只是传说。其实,与我们相伴的宝贵,尽在南极,就在这纳尔美水道。纳尔美等于那儿美,真正是这个世界美的家园。
不管你想象力有多么丰富,也不管你对美的感受和品味如何。在这“那儿美”水道看雪,还是得赶趟儿抓紧。否则,这冲锋舟过去再回来,刚刚眼见的那无数宝贝不知怎么就都变幻了。不但改变了色彩,还无端地改变了形状。虽说它们还是珍宝,但可不是你第一眼看到的那些了,它们都换成了另外的一批样子。你倒是没少了心里的热望和满足,因为你并没丢失什么。只是当你把收罗宝贝的口袋打开来,一眼看去,刚刚收进去的宝贝又都光灿灿地变了模样。细想想,原来南极在告诉我,美不能重复。
爷爷生在北方的哈尔滨,那里号称冰城。我也可以自称是冰雪之子。哈尔滨每年都有冰灯游园的节目,有冰雪节。但是,我必须承认,故乡的冰雪和南极没法比,实在连小巫见大巫都算不上。道理也简单,哈尔滨那些东西,都是人工雕琢。而南极这里的冰雕雪景无一不是来自风,来自温度,来自于阳光。一句话,南极的美,来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冲锋舟缓缓驶回大船,掌舵的大胡子付队长告诉我们,可以顺手捡那些近旁的小冰块儿,等到船上今晚开烤肉派对,调酒用这南极冰块儿,感觉极好。可不是,那就相当于把南极喝到肚子里去了,这可得算极致的热爱。我就在舟沿儿旁,捡了一块儿两只拳头大小的冰块儿。但是,我没舍得用它调酒。到了仓里,我把那冰块儿悄悄溶化在一只原来装矿泉水的塑料瓶儿里了。我要把这珍贵的水送给你,留作纪念。装到瓶里,留作纪念,没准能放一辈子,也算对得住我们对南极深深的爱恋。这事算咱们俩的秘密,行不?
早晨,正洗脸刷牙的时候,听到了召集的播音。此时,我们的游船正驶向纳美尔水道深处,驶向天堂湾。今天,将组织皮划艇活动,每一位鹅友,都可以亲手操桨,在这南冰洋里划行,去亲近南极最美最平静的海湾。天堂湾,真是美到家了的名字。在天堂里划船吗?想想都令人激动不已。手上也在不觉中动作麻利起来,穿戴好配发的装备,就等着下水了。
然而,小圆窗告诉我,今天的天气可并不理想。它那里颜色深灰,飘荡着浓重的雾气。赶紧上得甲板细看,原来满天里正生成了大团的阴云,那些阴云探头探脑,引得海水心动,于是,海面上缭绕起了乳白色的轻雾。一时间,云雾闪展腾挪,也分不出深浅,混做一团,以至连水道前方的雪山都难得一见了。那仅容两人的小艇还能如常下水吗?
正想着,那漫天的云雾中竟飘下了小雪,伸出手接了雪看,发现那雪又不是微细轻盈的冰羽,倒成了小米粒大小的冰颗子。手在空中就那么一会儿,感觉那小冰颗子都有点沉甸甸的,转眼就都化成了晶莹的水滴。这南极的雪原来和我家乡哈尔滨的雪大相迥异,怪不得前天无意中踢了一处雪坎儿,脚趾竟疼得让人咧嘴。想想这些小冰颗子,先是“叮叮咚咚”连蹦带跳,落到了地上,待到越积越多,可不就成了冰层。这冰和雪那硬度哪里会一样?在家乡讲究个蹚雪窝子,还“跨雪原”。可到了南极,一脚过去,那简直就像踢铁上了。这本来就患过痛风的老脚趾头,窝脖儿就创下了一个硬伤,痛的让人受不了
南极冰颗子雪,不大不小,似乎刻意不停,有心刁难鹅友们,就是不让大家下水操舟。我们只好再退回各自的小仓里耐心等待,盼望南极快点收起小性子,别再把那些漂亮的小冰颗子撒个没完。
昨天从小岛上下撤的时候,曾一脚踩空,结果整条左腿都陷入到临时码头的冰水里。靠了探险队大个子副队长的全力相助,终于翻上了冲锋舟,有惊无险。船医下午来看过,诊断骨头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腿部肌肉受了挤压。今天感觉,开始痛起来了。心里想着,自己得给自己提个醒儿,年岁大了,来来去去这手脚还是轻点,悠着点。别到时候身体真出了什么问题,自己遭罪不说,还连累着大家,成了负担。宝贝儿,看着没?想当个旅行家,那也得先有个好身体。身强体壮抗折腾,才能乐在其中。
不觉之间又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小圆窗里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射进了一道金色阳光!就像是谁突然在夜里揿亮了电筒。啊!这是天堂湾向我们发出的请柬,是一束灿烂的欢迎。
我赶紧收拾一下,跑到甲板上去。大家都不约而同,齐集一处,纷纷议论着划船活动。拉娜看到我,好心地问我,腿上的伤,是否能抵得住?还仔细地检查了一下我的着装,然后,摇了摇头,提醒我再去加个绒线衫。我遵命而行,跑回舱室,加衣之外,又套了一双厚袜子,这下齐了。等回到一处后甲板的平台,我分到了一艘红色的皮艇。
我看那皮艇长约3米多,宽不到80厘米。这船结实的很,就那么在结了冰的甲板上摔来摔去,“砰砰”地响,结果啥事没有。把这些皮艇吊下大船,一一排列在海水中,划船人也都相对应着,乘上各自的皮艇。我和一位年轻的女士,在艇上前后坐定。一声哨响,二十多条红色皮艇被队友们划动开来。
划船也是一门技能,得练习才能掌握。从现场的情况看,大概有一半多的人并不能很好地掌握皮艇的划行技能。所以,哨响之后,相近的艇间竟是一片忙乱,“乒乒乓乓”相碰相撞,挤着擦着,都塞住了。还有的人不知所措,慌乱中仄歪了艇身,吓得大叫起来。领队的划艇导游,高声提醒大家,不要慌乱。照着他的样子,慢动作地划动手里的桨叶。过了一阵子,大家终于有了些正确的体验,慢慢的,能跟着导游在水里划行了。看上去,我们的皮划艇,就像一节一节的红项链,在蓝色的海水里打开来。又像一条红龙,惬意地摆动着在水里游荡,那导游的第一艇,正是我们的龙头。
皮划艇呈流线型的船体,这让它在水中的阻力减到了最小。所以,我划着船桨并不觉得怎么累,倒是后面的年轻人几下子就喘上粗气了。爷爷小时候在松花江上经常划那种小舢板玩儿,那种船的划法和这身下的皮划艇大同小异,所以,我很快就能操桨自如,来去随心。
这艇上的桨,和小时候那种小舢板上的双桨不同,这是单桨双叶,就是一只桨的两个端头上是互成90度的桨叶。还有一点不同的是,划舢板是人背朝前,划这艇是人脸朝前。要用双手匀速地摇动桨,像耍金箍棒一样,让它两侧的桨叶轮番插入水中,向后划动。皮划艇获得了向前的推力,就会稳稳地在水中前进了。爷爷说的这些,终究还都是纸上谈兵。真要是想成为一个好划手,当然要靠不断的练习。好在我们常年生活在海南,那可是个水世界。暑假里教会了你游泳,等爷爷回去,又可以教你划船了。
如果把这皮艇划得熟练,一只船桨在手,就可以使身下的皮划艇进退自如,来去似箭。现在,我们不是站在甲板上观海,也不是迈动双脚登坡,而是和南极的山水,贴得更近、更紧、更亲。有时候船头碰上了零碎的浮冰,耳听“砰砰”的两声,皮划艇笑嘻嘻的没在乎,小冰似乎不大满意别人打扰了自己娴静的心情,慢悠悠荡开去了。有时候可以把自己的艇艏轻轻搭上山前的漫坡,小心泊船登陆,细看那些斧削刀砍的南极陡崖。更有艺高人胆大的鹅友,两个人默契配合着划那红色皮艇,竟从那蓝得发绿的冰洞中穿了进去,一眨眼又从另一处穿了出来。
我感到了少年时代的快乐,奋力划船。后来,索性让身后的女士停下手,说省得甩咱们一身的水,你好生坐着观山景就好。皮划艇玩得十分尽兴,因为腰上没有吃力,感觉双臂尙健,信心十足。扭伤的腿还是稍微有点疼,但已无大碍了。我们划了几乎两个小时皮艇才觉过瘾,返回大船。
今天出来晚,回去也晚。但这个季节里的南极,日照超常,整个前半夜里都大亮着。两餐相隔时间太长,再加上近两个小时的强度划行,让我饿透了腔儿。于是,在餐桌上像一匹马一样埋头吞嚼,最后一个离开了餐厅。突然听到有人又张罗着,说是要去洗南极的冷水澡了。
我在两种选择之间彷徨不定,要么挪到自己的舱室去,好好歇息。要么咬紧牙关,跟上这些年轻人逛逛去,看看他们怎样沐浴在南极的冰天雪地海水中。我几乎闭着眼睛思考,最后,一咬牙,选择了艰难,选择了登上冲锋舟,随冰泳健儿前行。
爷爷年轻的时候,曾经在大学读书期间,洗了三年冷水浴。那可是在北国冰城哈尔滨,十冬腊月里,零下二三十度的气温。在公共卫生间里,也不超过十度。我提上三桶凉水兜头浇下,哗——,感到刀刮针刺一般,心跳到了嗓子眼儿,整个身子都抽紧了。我被凉水刺激,不由地长呼短叫。后来在武汉大学进修,我又在东湖里泡过了一个冬天。别看武汉是南方,可要是在几乎零度的大冬天里,站在堤岸上,攥紧拳头,一跃而入东湖,也是十分恐怖的事情。要知道,东湖在最冷的月份里,会结毫米般的薄冰。得用自己的拳头捅破薄冰,再让自己的身子窜入水中,这样才能不被薄冰划伤。
我的宝贝儿,爷爷只是说说,这提了当年勇,爷爷算不上好汉了。那也没关系,爷爷是说,你可不行像我年轻时候那样莽撞,当愣头青。爷爷洗冷水这段可以不看,或是快速地略过去。
我看同乘冲锋舟的那几个年轻人,倒还算结实,身上有那么几块肌肉。虽说不壮,但是在当代青年里已经很说得出,抵住这零上几度的南极海水,应该没什么问题。勇敢的青年人都可爱,尤其是男孩子,爷爷当年也应该很有点可爱吧。
天儿说变就变,先是有那么三两朵不薄不厚的白云,嫌光亮得时间太长,飘过去打算罩住发凉了的太阳。南极的太阳显摆惯了,当然不情愿,就扭动着身子嗔怪,三扭两晃。不觉间,太阳倒把那几片白云镀上了紫铜般的色彩。这令人惊觉的天美,也没撑上多久。在飞驶的小舟上,往前瞟了两眼冰山,一转头的功夫,天海骤变,又全都暗下来了。冰雪变灰,蓝天变紫,海水变黑,那原本半露的黑色山脊,变成了深褐,像铁山。南极天堂湾里,眼前的五彩变幻,还没忙活完。头顶上不厚不浓的阴云,竟又抖下了和早上同样的小冰颗子。小舟没有遮蓬,小冰颗子就直接落在了人们的冲锋衣上,发出了轻轻的“沙沙”声。年轻人们纷纷伸出双手,去接那些小冰,嘻嘻哈哈晃来晃去。掌舵的大个子导游,撅起一把黑胡子,也不说话,只是把手下的桨舵抖了几抖。冲锋舟陡然上下颠颤,像簸箕筛米,一顺就把船上纷乱的年轻人码齐了。整齐的乘舟人发起笑,笑声也是一码齐,哈——哈——哈——。
南极天堂湾海平如镜,浑然雪色,迎来一叶飞舟。南极无沙滩,天堂湾里能做停靠的浅处,都是黝黑的砾石。砾石如卵如球,大小不一,却从不细碎,搓得艇身一泊间,“轰嚓轰嚓”的发出响声。
年轻人们,发一声喊,轰然登陆,紧接着就奔了那一处似月牙池般的袖珍海湾。眼看着,就有两个家伙,急不可耐窜到水里。他们只穿短裤,在水里“噼里啪啦”一顿乱作。吼声连连,水花飞溅。那种尽兴痛快,刺激半疯儿,看上去真过瘾。可惜爷爷老矣,看着干眼馋,怎么也没勇气再做一把老哪吒。
有一对年轻夫妇,身穿婚纱礼服,大大方方,挽臂步入海湾。旁边的年轻伙伴们,嘴巴合奏婚礼进行曲。水中夫妇,应该都是泳坛高手,竟潜下水中几米,拥抱在一起。“哗——”有掌声的祝贺,也有单反相机“咔嚓”的快门声。
我的宝贝儿,不知道你长大了以后做新娘,是否喜欢这样的旅行婚礼?一晃10天都没见到你了,十分想念你。也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海南的天气也应该转凉了,你没咳嗽吧?
舱中一夜酣睡,连梦都没做。迟迟醒来,懒在床上揉眼,抻腰,打哈欠。一抬身,却见小圆窗沉默无语,显见着心情不佳。那一朵圆里,正默默斜飘了雪花,雪花稠密,硕大,沉沉甸甸,纷纷扬扬。把外面原来的天海山川,生灵活分都遮蔽得不见了一丝一毫。
起身到高高的咖啡厅去用早餐,凭窗眺望,这外面的大景致,也不比仓里小圆窗上好到哪里去,满眼里是雪。细看那雪间夹雾,原来应该是白雪灰雾,可是雪雾相杂悠然飘荡,不一会儿,眼里的雪竟显灰,雪中雾反倒发白起来。
再去到船舷处,伸出手接那些南极雪。发现那些雪又有了变化,这次落下的不是那些圆溜溜的小冰颗子了。手上接着的是真雪,是微型的冰羽状雪花,那些雪花在手上一触即溶,转眼就变成了泪滴般的晶莹水珠儿。一动不动地凝神再细看,那些雪花间还能见到不少的冰针。那小冰针比真正的缝衣针要小上许多,不及其五分之一,所以更显细碎。这小冰针可是我打小从未见过的稀罕,虽说我见过太多的冰雪。这样一想觉得又新鲜又神奇,这南极果然不凡,几天之间,连下雪都这么七十二变似的。小冰针搭在雪花上,或是雪花被别上了冰针,成了这南极漫天里晶莹闪动,数不尽的天然饰品。
船在雪中无声滑行,像惹下了什么小麻烦,正不好意思地开溜,穿雪而去。雪越下越大,世界迷迷蒙蒙,变了神色。海面尽染,浸透了雪绒,也越发斑斑驳驳。像粥,像汤,在那里小火儿慢滚,翻腾动荡。感觉脚下微微悠晃,再看斑驳的海上起了涌,像见不到头的小丘远远漫过来。我知道,我们已经驶离了天堂,驶离了天堂湾。
现在什么也看不到,猜着船行的左侧应该是正接近米奇奥岛。好像验证我的判断一样,雪空里鸣响了笛声。如果过了米奇奥,就将迎来德雷克,那狂暴的大魔,张牙舞爪,连连嘶吼,横在归家的海路上,要收我们的买路钱喽。
我的宝贝儿孙女儿,这是爷爷依凭着船栏,身在万里之遥的南极,我的心思却飞到了你的身边,还飞到了非洲,飞到了十年前,我们那个约翰内斯堡的家。爷爷永远怀念着那座漂亮的房子;那所依山而立的庭院,那盘旋而上的石阶,石阶旁晶莹闪亮的泳池。我永远怀念那院里的几只大狗,那满园的花草树木,树上做窝鸣唱的鸟雀——
鲸鱼,人们争相扑身相望于大窗外。在纷扬的大雪中,像飞洒银屑般的世界里,在一束强灯的照射下,能看见隐现的海面上正有一条巨大的座头鲸。它缓慢地游动着庞大的身躯,和我们的船相伴而行。鲸鱼游动得很慢,我看最多也就是你小时候骑着小单车玩的速度。不过,座头鲸可是最大的鲸,长足有三个房间那样长。我没见到那条鲸的整个身子,它在水里一会儿潜下去,一会儿又浮上来,恣意悠闲,如入无人之境。时不时露出黑灰的脊背,有一次还把自己的身子立起来,头朝天,把它那大片的白肚皮和巨大的前鳍展示给我们。看上去,像小山、小岛、小船——然而,今天的南极天气不佳,光线常被风雪遮蔽,再怎么费劲儿,也都看不出个惊喜。
我说看鲸鱼,最佳地点还是在南非。南非观鲸,那可是出了名儿的,而且那观鲸活动也真就随意细致。参观者都可以驾了小艇到鲸鱼跟前去观赏,甚至在接近的时候伸出手去摸摸那庞然大物,都没问题。
驾车从开普敦出来,沿N2公路,往东不到两个小时的车程,就到了赫曼努斯镇(Hermannus),这里就是世界闻名的观鲸最佳地。我和姥姥还有你妈妈都曾经特意去那里看鲸鱼。记得那每年6月到11月份,很多鲸鱼都开始从南极返回南非,在那里觅食,繁衍,然后度过几个月的滋润生活,等到养的膘肥体壮,就再次登程,举家远赴澳大利亚一带的海洋。
说起来,那个漂亮的观鲸小镇赫曼努斯(Hermannus),距离你出生的德班维尔(Durbanville)并不远,应该就在150多公里的远近。每年第一拨鲸鱼来到的时候,镇里专门的人员,就会吹响一种用海带梗做成的号角,向大家报告。它们来啦!打这儿往后,你就看吧,几乎见天儿的,都有那些巨大的座头鲸,就在你眼前的海湾里游动嬉戏。它们悠闲得意,在自己的天地间活动自如。动不动就把自己的大尾巴举出水面,是它们的拿手好戏。那分叉的鲸尾就像巨大的黑蝴蝶一样,在大西洋深蓝的水面上轻轻舞动,水淋淋,光灿灿,活灵活现。
观鲸可不光是看,也可以听到大鲸的声音。它们在水下发出的歌声低沉,浑厚,也清楚响亮。这里是它们的领地,放任这些大家伙随意表演。观鲸人倒要小心谨慎,保持安静。可不能喧嚣吵闹,把它们都吓跑了。这些巨大的生灵,胆子倒是小得很。
观鲸也可以乘船,登上那种两层游船,更近地挨着那些鲸。有时候都能和它们的眼睛对视,能触摸到它们那厚厚的,光滑如羽的皮肤。它们是最大的哺乳动物,似乎也最聪明。我看它们全然明白鲸人之间的相处,待上半天,能体会到它们的快乐,它们的坦然。这里有座头鲸,也有稍小些的布氏蓝鲸,还有露脊鲸,是真正的鲸的家园。我们最多一次就看到过七头大鲸,三两并排,逶迤相随。
南极观鲸不那么如意,但引起我对南非观鲸的回忆,倒是清晰准确,犹如历历在目。
在风浪中,和鲸相比,船行的速度还是要快。隔着浓密的雪幕,我向那条巨大孤独的座头鲸告别。大家都知道,这也是我们向南极告别。几天来,几乎成了南极人,与海、与山、与冰雪相依,与企鹅,与海豹,与鸥鸟相伴。差点错把自己当成了神仙,当成了与世隔绝的“桃花源中人”。现在,突然之间念及了家人,想着你们,想着熟悉的家,想着咱们三个人过的日子,不觉竟归心似箭起来。
小圆窗心情彻底糟糕,上面不仅是风雪飘摇。而且又一次被浪涛冲刷激荡,整个成了水窗。那种来时巨大的悠动,让我感到,德雷克不远了,它一定就在前边拉开了架势,等着再收拾我们一程。
来就来吧!你这暴虐的魔鬼海峡。来而无往非礼也,再扬起你那十米高的巨浪,再把船艏按进水里,再吹上一天一夜的狂风,刮个天昏地暗。就让我骑上奔马,打起秋千,牢牢撑住了身子,像年轻时候一样,咬紧牙关,承受困苦。想回家就得过德雷克,谁也绕不过去,命该如此,那就来拼上一家伙。我的宝贝儿,我倒是建议,你这辈子也一定要过两次这十分折磨人,但又十分过瘾的德雷克海峡。
这第二次的风浪折磨,比来时的第一次有过之而无不及。昏暗中,那些风声、水声、海浪声终于弱小下来,船身的摆动也渐渐平稳下来的时候。大部分鹅友们脸色青灰,脚步蹒跚,挣扎着又在大厅里聚集。人们苦脸挤笑,相互致意,终于又逃过了一劫。不过,看起来,这些人真就是比来时坚强了许多,抗折腾,耐折磨了。
“比格尔水道”!有人眼尖,竟能在半黑的晨夜里辩出远处的山影,再借着身下平稳的感觉,判定我们的船已经越过了德雷克海峡,进入了去乌斯怀亚的水域。导游曾告诉我们,这里海岸上是一个岛屿,1520年麦哲伦探险航行到这一带的时候,发现了岛上有火光,那岛上土著燃起的一堆堆冲天篝火,十分明亮耀眼,麦哲伦就此称这个岛屿为火地岛。
还有一个重要的人物达尔文,在1832年来到了这里,他曾在这里做了大量的地质生物考察,岛上还有一座达尔文山呢。这火地岛比咱们海南岛还大出一千多平方公里,属于阿根廷和智利两个国家,阿国占其三分之一,智国占其三分之二。但是,智国的那部分似没怎么开发,凸显荒凉原始。爷爷来时说的乌斯怀亚,正是火地岛阿根廷部分的首府。
我的孙女儿,现在我给你写这些文字的时候,这脑袋还晕着呢。我的宝贝儿,你想我吗?真感谢你的想念。好多人说带孙辈的生活太累,还说小加滕,爷爷带你不容易,你可不能忘了他的恩情。其实,我和说这话的朋友想的不一样。记着,我永远感恩于此。我知道,我的生命影响会终生印记在你的一生。我愿意你在回忆起和爷爷相依为命的岁月时,能更有力量,更有知识,更坚强,更虔诚,更热爱生活,更乐意助人。想起爷爷的时候不要哭,不要落泪,你可以为爷爷弹一段钢琴曲,就弹“大辉煌”。
宝贝儿加滕,爷爷这一辈子做过许多错事。和你在一起,看着你那洁净可爱的小脸,常常就激起我内心里对自己生命的反思自省。
天快亮了,船越来越平稳,不急不缓,像在水上漂动。好像大大缺乏几天前鸣笛出航时候的激情和朝气,大概历经了两次的德雷克风暴,它也累了。它想就这么晃荡着,悄悄伸着懒腰,慢慢躲到码头的怀抱里好生歇息歇息。不过,它还是得先卸下我们这些南极归来的鹅友,为我们的南极之旅划上句号。我现在可是经见过南极的人,刚刚在船上,船长还给我们每一个人颁发了他亲手签发的“南极勇士”证书,爷爷是不是勇士?应该不算,但去过南极到是真事。啊——我终于了却了自己半生的心愿,亲身体验了那个天堂般的环境,我懂得了应该怎么想,怎么做,怎么对得住圣洁的南极,从而对得住我们自己的生命。
小圆窗外的水道越来越窄,我们疲惫的船好像是在一条江河里面游动。天色太早,满目昏暗,两岸相近的山峦苍苍茫茫,不得见离去时的一丝葱翠。趴近了细看,隐约能见山顶几抹灰白,记得那是这南美夏季里的雪,它倒是平添了南极归来的几分寒意。哦,再次告别了,美丽冰冷,不,热烈的南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