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寒莽昆仑
站立在狰狞的巍巍喀喇昆仑山冰山之巅,极目远眺,千秋雪山,高插天际,到处是琼楼玉宇冰清玉洁的一片水晶宫殿。天空清新如洗,空气纯净无比,一切弥漫红尘的杂音噪音,皆被无言的博大的冰山雪海吸纳殆尽了。这时候,你若闭上眼睛,脑海里便会闪耀出一个透明晶莹玲珑剔透仙风缭绕的绝妙的小小世界,一个月色如梦琴音如幻游丝般紫烟如汉女歌舞的霓裳袅袅飘拂的,令人苦苦寻觅的天堂所在。然而,这里的气候瞬息万变,恶劣得令人难以置信,一日之内,变化万千,百步之隔,晴雪不同。这不,我们刚刚沿边防线巡逻不足十分之二路程的时候,便被突降的暴风雪毫不留情地撵回了海拔五千三百多米的雪山哨卡里。
狼狈不堪的我们喘息未定,急促的电话铃又石破天惊般地骤响起来。
上士班长飞身直扑话筒,脸色突变。一个严酷的现实摆在我们面前:山腰上机务站两位查接电话线头的女兵,于下午一时零七分接通线路后,突然与机务站失去了联系,迷失在茫茫冰山雪野之中……
焦躁的电话求援声余音未了,坚守在哨卡里的我们这八条男子汉极其敏感地把目光投向了墙壁上的日历。天哪,又是这该死的“七月十三日”!每个人的脑海里立时被两个斗大的恐怖字眼塞满了——“雪崩”“雪崩”“雪崩”……
一丝不祥的预感压得我们透不过气来。
一年前那惨烈悲壮令人心悸永远雕刻在战友们记忆深层的一幕,便犹如发生在昨天一般,残酷地呈现在战友们面前:
还是这个可恶的令人诅咒的七月十三日,连部五位战友赶着三头牦牛,趁着冰雪消融的开山时机,沿着唯一与哨卡相通积雪深可没人的羊肠小道,为每年都要“关闭”在冰山雪海之中漫漫十个月之久的我们,背运积压在山下连部里的家信、报刊和给养物资。
五位战友心里非常清楚,即使在开山路通之时也必须赶在午饭前翻越那座海拔四千九百多米通往哨卡的山口。他们拄着拐杖,各自背着三十来斤的邮包,驱赶着呼呼喘气的牦牛,一点点向山上爬行着,一路上随时可见一具具骡马、牦牛的累累白骨。
中午十二时,五位战友在艰难地翻过那座山口,还没有来得及看一眼南北两架山梁上,那辆未能撞开“鬼门关”的“黑鹰”直升机散落的残骸时,一股藏北寒流与印度洋吹过来的暖流在山口相撞了,眨眼之间,铺天盖地的暴风雪便倾泻而下。
漫天雪雾中,走在前面的三头牦牛用它们坚硬的四蹄踢开深可没膝的积雪,蹚出一条可以行进的雪沟。五位战友手挽手紧跟其后,艰难地一点点向前推进。
风雪越来越大,巴掌大的雪团打得人睁不开眼睛。就在刚刚走近一片千年不融的冰湖时,一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特大的雪崩从百米的山巅上向他们直扑过来。三头牦牛接连惊觉地哼叫着,挤在一起,企图用它们宽厚的身躯拦起一道防线。然而,一切为时已晚,五位战友来不及躲闪,便和三头牦牛,一齐被滚滚而下的雪崩推下了冰湖……
几天后,当战友们在冰湖里找到他们的时候,只见全身结满冰甲浑身透明的五位战友还肩背邮包,紧紧地抱成一团儿,昂首仰望着哨卡的方向,在冰湖里站成了五尊坚硬的“冰雕”。而在五位战友的身侧,三头驮着物资的牦牛,悬挂在身上围帘一般几乎下垂到地面的长毛,已冰冻为一副副坚硬的褐黑色铠甲。但三头牦牛,依然保持着首尾相连铁蹄紧扣地面的固定姿势,保护着五位战友,阻挡着滚滚而来的雪崩,变成了一尊月牙儿形巍然屹立的铁壁铜墙。而领头的那头牦牛,竟然还用它的四方大嘴,紧叼着一位战友的衣袖,一对月牙般向后弯曲的圆锥形犄角,光滑而闪亮……
风绞雪,雪裹风,雪天迷蒙,古堡样的哨卡痴呆呆趴卧在风雪中,孤零零一动不动。
哨卡上,那面已褪尽色泽的红旗,被狼群样于山脊上奔突嘶吼的风雪,撕咬得仅剩下了一缕儿,而死咬在旗面上,残缺得仅剩两角的红五星,仍风韵犹存,在风雪的撕扯下,威风凛凛猎猎有声。我们带足食品沿电话线在大山的腹地里艰难搜索,战友们走走停停,嘴里气喘吁吁喷着白雾,不时弯腰用半自动的托将冻结在毛皮鞋上的两个沉重的大冰坨砸碎砸掉,然后,再吃力地趟着没膝深的大雪,吱嘎吱嘎地往前蠕动。连绵无垠的洁白雪地上,留下了一条曲曲弯弯蛇行样的深沟,须臾间,便被旋风雪覆盖得不露一丝儿痕迹。
六个多小时无数次希望与失望的交替,折磨得战友们心灰意懒几近绝望。突然,当我们行至距哨卡三十公里后,我猛地发现不远处的一根电线杆子下有一个圆圆的雪堆,极特别,极突兀。
“看,快看!那是什么?”我手搭凉棚兴奋地大声尖叫。
群情立时振奋,我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上前去急急扒开雪堆一看,只见两个已成了雪人的女兵,紧紧搂抱在一起,已气息奄奄了。
上士班长望望冰天雪地,一句话不说,刷地扯开皮大衣和上衣,赤胸将一名女兵紧紧裹进了火热的胸膛。
做为中士的我不敢怠慢,随之把另一位失去知觉的女兵也搂进了大衣里去。
山风正紧,我和班长只有背着寒风站着,其余的战友们立即在我们的周围拥成了一圈人墙。
怀中的女兵,身体如石头蛋儿般的冰人。我紧紧地搂着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救活她!”渐渐地,女兵的身体开始有了一点热气,并在我怀中颤动了一下。
“有救了!”我在心中兴奋在喊。
一丝儿女性身上特有的好闻气息钻入了鼻子,我莫名其妙地一阵战栗,女人,我搂抱着一个名副其实的女人。
我不知道我的班长此时的心境如何,便抬眼向班长望去。铺天雪地里,班长咬着牙,一双眼睛越过战友们的肩头义无反顾地望着迷乱的雪空出神。
女人的气息又一次顽强地钻入鼻孔,强烈的幸福感使我周身热血沸腾,一股不可抵拒的力量促使我下意识地低下头去,我要亲吻她。就在我颤动的嘴唇要接触到女人美丽的脸蛋时,女兵大头帽上的军徽像一块烫人的火炭,我冷惊般地抬起了头,发现战友们一个个正直勾勾地盯着我和班长。
“混账!”我在心里痛骂着自己,真想抬手狠狠抽自己一个耳光,同时,又为刚才没有发生的越轨行为而暗自庆幸:一群血性男儿,两位温柔的……那后果……我他妈非被揪上军事法庭,落个吃花生米的下场不可。
怀中的女兵终于苏醒了,她微睁两眼,嘴唇翕动着,双眼盈满感激的水花。继而,看清拥抱她的是一位赤胸露怀和她年龄不相上下的陌生男兵时,她的脸蛋腾地红了,羞涩惊恐地要从我怀中挣出。
“她醒过来了,醒过来了!”我欢呼起来。
战友们呼地围了进来七嘴八舌道:“吓死我们了!我们是山上哨卡的,那是我们班长,救你的是我们班副。”
女兵秀眼潮湿,有泪花转在眼眶里。
我风趣地逗她:“小鬼,没什么事啦,你哭什么鼻子哟!”
女兵破涕为笑,直直地盯着我。我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
这当儿,班长搂着的那位女兵也醒了过来。
两位女兵在战友们的搀扶下,走到了一起。她们互望着,似乎还有点不好意思呢。
天色在不知不觉中暗了下来。
是将两位女兵送回三十公里处的电话站,还是背着她们上山?我们一起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班长。
雪团横飞,气温骤降。战友们从口鼻中呼出的热气,都冻结在了短短的胡须上。
时间就是生命。
上士班长抬头看了看迷乱的夜空和恐怖荒凉的茫茫雪山,最后果断地一挥手,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上山!”
为使两位女兵增加自身的热量,我们轮流搀扶着她们,在雪地上跌跌撞撞狼狈不堪地奔走着……
夜半时分,疲惫不堪的我们终于撞开了哨所之门。
留守的战友早已将炭火生得通红,一大锅姜汤正在咕嘟嘟上下翻滚(这里的含氧量低于海平面的一半,水烧到六十度就开了)。
报务员立刻“嘀嘀哒哒”地向上级发报,要求尽快派直升飞机前来救护——如果来不及,两位女兵的双脚怕很难保得住。在这与世隔绝的冰山“孤岛”上,虽然有常用药,但请不来医生。那年我患阑尾炎,还是利用“电报会诊”治好的。嘀嘀哒哒,哒哒嘀嘀,这边无线电送出病情,那边无线电回报诊断处方……
等我们狼吞虎咽地用过夜餐,一切恢复正常后,我们竟有点不知所措了。
在这海拔五千三百多米高寒缺氧气压极低被称为“生命禁区”的地方,几年来,一直坚守在哨卡里,没见过一切生灵的我们这八位男兵,用指甲严重凹陷的双手,托着在强烈紫外线长期照射下致使紫红干裂扯一下掉下一绺死皮的脸,望着近在咫尺的两位绝处逢生美丽绝伦的女兵,怔怔地出神,心中同时被一个原始的极其敏感的冲动,折磨得躁动不安口干舌燥,整个身心一直处于不可抑止的兴奋状态。
一双双充满焦渴的眼睛从女兵的帽子上挪向面孔,在即将与女兵的眼神扫撞之时,又慌忙地闪跳开去,偷偷摸摸地缓缓下移,女兵的胸脯立即犹如狂风掠过静寂的草原一样,急促地起伏起来。
。
哨卡里一惯充斥着男兵们那种腥咸霸道的体味,满屋子游窜。男兵们的嗅觉如警犬的鼻孔,一个个非常敏锐地捕捉到了混杂其间那一缕缕儿飘忽不定甜丝丝的味道。
两位女兵瘫软无力地低下头去,小小的远离尘世的哨卡里危机四伏,这仅仅是一刹那间,诱人遐想的上士班长遽然睁大惶悚的眼睛,脸色刷地变得紫黑。他威严地干咳了一声,并恨恨地在我的臀部狠拧了一把,灼痛使我一下子惊跳起来。
在班长的示意下,我与他将两个女兵架进了套间。
架旺炉火,铺好被褥,上士班长朝两位不知所措的女兵尴尬一笑:“委屈二位了!”没等两位女兵醒过神来,他已迅速拉我疾步跨出了套间,并随手“啪”地带上了角门。
上士班长甩下皮大衣,旁若无人地迅速走向枪架,抓起一支56式半自动,“哗”地一声压上了弹匣,然后,把所有的轻重火力全部锁进了柜。
上士班长提着半自动,一双血红的眼睛犹如雷达扫描器,在我们每个人脸上扫视了一遍,便急匆匆地向风吼雪舞的门外踏去。
战友们愣神须臾,紧接着便心领神会地相跟着走了出去。
哨卡外风雪正紧,核桃般雪团惊恐地扑过来卷过去左冲右突。
我们面对班长牢牢地站定,迷茫的眼睛里写满了惶恐。
“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报数!”班长大声地命令道。
“一!二!三!四!五!六!七!”
当我最后一个报出“七”字的当儿,一种不祥的预感竟刷的一下笼罩了周身,“七”——“妻”——“气”。不知为何,我便想起了关于上士班长的那段故事。
这位来自河南南阳的上士,五大三粗,年轻英俊,比电影明星唐国强还唐国强。两年前在山下还是下士班副的他,外出归来,半路上,遇上一放牧牦牛的藏族少女正在驱赶因受到惊吓而四散奔逃的牦牛群,少女手忙脚乱地边呼唤边用放牧鞭投掷小石块,“啪啪”的抽鞭声和石块在空中飞行的“嗖嗖”声,连成了一片,但终因牦牛太过分散,少女顾了这头却顾不了那头。下士班副模仿着少女呼唤和口令的腔调声,跑前跑后,徒手向跑散的牦牛投掷着小石块。非常奇怪的是,聪明的牦牛们竟然会根据牧鞭声和飞石声,很快便在众多的落石点上,聚合在了一起。满头大汗的少女,不停地向下士班副说着藏语和汉语:“挂珍切!谢谢!挂珍切!谢谢!”
后来,少女一家人赶到营区,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他们的恩人。“扎西德勒!扎西德勒!”少女的阿帕用最高的礼节,躬身俯首,将哈达对叠再对折成四幅双楞,把双楞一边整齐地对着下士班副,双手奉献。紧接着,“格色罗热甲德莫拉,东捏者捏莫者罗杰……”(歌词大意:美酒那里甘甜的美酒,嗦呀啦请你干一杯……),少女的阿帕一边唱,一边用银制的酒壶和酒杯向恩人敬献青稞酒,下士班副红着一张脸,按照习俗端起酒杯子,用右手无名指尖沾上一点青稞酒,对空弹洒,然后轻呷一口……“朵哟卓扎喂格勒那,德罗拉勒别央勒嘎,啊拉琼色罗,啊拉琼色罗。”(歌词大意:这酒中有我心中的祝福,我们欢聚一堂欢聚一堂,祝各位朋友吉祥如意,祝各位朋友一帆风顺。)曲调优美动人的敬酒歌在营区里地飞扬。
不久,下士班副的事迹登了报,团里记了功。可谁知后来那位被救的少女,竟带一条哈达和一坨茶叶,向下士班副求婚。下士班副避而不见,被救的少女便一天一封信地往相距五里之遥的营区里投。
班副无可奈何,只好回信告之部队里的有关规定。
可那女子情真似火,下了最后通牒,扬言下士若不答应和她见上一面,就要单骑闯连营碰死在下士面前。
下士权衡再三,只好决定和那女子面谈一下,说明利害再友好地分手。
按照约定日期,那女子应时在营区后面的小树林里赴了约。
不料,刚一见面,那女子就直扑上来,搂着下士的脖子,在他的脸上拼命地吻。
下士始料不及,但意志还是挺坚定的。下士无动于衷,如木头一块,任由那女子摆布。
下士的本意是想等待女子平静下来后再慢慢劝说,不想那女子好伤心,两行晶亮晶亮的眼泪飞流直下,整个脑袋深深地埋进下士的胸脯里,圆圆的肩膀一耸一耸的。下士一下子乱了方寸,心里竟也酸酸的,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了,就那样任由那女子搂抱着哭。恰恰这时候,同排的几个老兵从这里经过……
第二天,下士副班长与当地一位女子在戈壁滩胡杨树林里抱着亲嘴,把姑娘弄得哭哭啼啼的丑闻便飞传了全连。
一切既成实事,下士百口难辩。接下来便是指导员苦口婆心的谈话,批评他不该违犯部队纪律,与当地姑娘“拉钩”。下士自然矢口否认。
于是,在全连大会上,下士便被连长点了名。
自此,下士副班长觉得自己名誉扫地,便赌气咬破中指,写下了要求上山的申请……
下士上山那天,那女子远远地站在营区旁路边的一棵小树下哭成了泪人儿……
班长是背着黑锅赌气上的山,如果今晚他半自动在手……
“中士,请站好立正姿势!”上士班长一声断喝,打断了我的思路。
肆虐的暴风雪中,只见班长竭力挺直腰杆,“咔”地将半自动推上了膛,朝着迎面扑来的风雪吼道:“谁要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越雷池一步,老子就让他吃花生米!”仅此一句被狂风撕扯成断断续续七零八落的话一说完,便撇下目瞪口呆的六七条汉子径直回屋,“嚓”地扯下鲜红的铜号裹布,将套间的门把和门框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结满灯花的灯芯爆裂了,昏暗的烛光不满地跳了两跳,班长威严地席地而坐在套间门口的一条毛毯上,脸前放着我们共有的半斤多莫合烟,和一沓裁好备用的报纸条。
上士班长猛抽了一口自卷的喇叭烟,冷峻得没有丝毫商量余地的命令,便裹挟着团团烟雾从口中喷射而出:“大家统统睡觉,今晚由我值班。”
如此不寻常的夜晚,班长一人值班,六七条汉子都有点不放心。可军令如山,谁也没有能耐不服从。
时间离拂晓还有两三个钟头,狂虐的低低呜咽的暴风雪终于精疲力竭,只剩下喁喁絮语在倾诉,如一对痴男怨女在相互倾诉着一件令人失望而又惋惜的故事。
上士班长仍旧威严地抱着半自动悠悠地一根接一根地抽着莫合烟,双眼机警地来回逡巡。
有战友在不住地翻身。
我有鼻子忽然有点发酸。
哨卡里生活太枯燥了,无情的冰川大山阻隔了与外界的联系,十个月的封山期,写给亲人的信件发不出去,也就无心再写。这里海拔太高,收音机没声,电视机没影。隅尔心血来潮,花费半天工夫,鼓捣转了柴油发电机看录像,可仅有的几盘,周而复始,早已烂熟于心,人物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拗口令似的台词,皆模仿得惟妙惟肖,达到了炉火纯青以假乱真的地步!渐渐地便厌了倦了,再没兴趣摆弄。唯一能使人精神振奋的,是几乎成了年报的日报,一旦上山,战友们都疯了似的去抢去读,如饥似渴的馋样,就如同肚皮贴了后腔的饿汉,面对着一碗香喷喷的食物。日复一日,日久天长,战友们竟能将上面所有的文章,包括那些五花八门的各类广告,整段整篇一字不漏地背下来……
生活在这里的战友们也是有血有肉的凡人,有喜怒哀乐有七情六欲,想家,想父母,想妻子,想儿女,想花花绿绿人声鸟语天伦之乐的人世生活。每当节假日来临,在这天上无飞鸟地上不长草屙屎不长蛆的狭小哨卡里,战友们都被浓浓的思乡愁绪缠绕折磨得痛苦不堪,常常是一个人首先哼起一首思娘的歌:
这山有多高
高得伸手能摸到娘看见的月亮
这雪有多大
大得世上无人知晓
这哨所有多远
远得看不见娘的思念
这里有多苦
苦得有点意味深长……
接下来便是大家满面流泪如泣如诉的合唱,以至最后变成了语不成调断断续续的道白。伸手随便拨拉出一位战友,在这位战友身上便记载着一串串几天几夜也说不完的传奇故事。
我那半月一封鸿雁传书长得天仙似的女朋友,就是在我被分配上山后联络突然中断的情况下,怀疑我准是考上军校或提了干当了陈世美,一气之下便与我吹了灯拔了蜡的。
我父亲在给我接连拍了十几封电报依然杳无音信后,突然捧着我的一双旧鞋大放悲声,凄凄惨惨地在我们防区的政府日报上,刊登了一则记载他宝贝儿子的姓名、特征、籍贯、何年入伍在某地当兵,并附有一张半寸头像的“寻人启事”。
“启事”惊动了军领导,经多方查找,最后才在“生命禁区”里找到了我这位完好无损的无名小卒,虚惊了一场……
这里的生活太艰苦了,像这样一段生动有趣的顺口溜,便是我们生活的真实写照:
一年一场风,
从春刮到冬;
六月穿棉袄,
四季雪花飘;
顿顿夹生饭,
氧气吃不饱。
尽管如此,我和我的战友们都没有怨言。每当又大又圆又白又亮的月亮和火红火红的太阳,悬挂在这干净圣洁没有一丝儿污染的哨卡之上时,我们站在哨位上,心中便油然生出一种军人天职的神圣感觉。战友们一个个心里都清楚,在这不毛之地我们守卫的是祖国的尊严!再说,北京、上海、杭州、天津等名城,人人都可以去,可咱这雪山哨卡,有几个人上来过?等将来回去了,有人问起咱在哪儿当兵,咱也会自豪地回答,在“生命禁区”的雪山哨卡里,海拔五千三百多米呢,那可是全世界唯一最高的哨卡哩!你说,能不让人羡慕死!
天色微明,战友们不约而同地醒来了,只见报务员正郑重地向握半自动席地而坐、身旁扔满烟头的班长汇报着:“军部来电,救援的飞机中午就到……”
双眼布满血丝儿的班长轻舒了一口长气,神情倦怠地关闭了半自动保险……
八位男兵和两位女兵索然寡味地吃着一年四季天天如此早已吃腻了的大米饭和红烧猪肉、牛肉罐头。由于高寒缺氧,寸草不生,哨所里长年吃不着新鲜的蔬菜,战友们维生素高度缺乏,指甲一个个都委屈得变了形,枯萎,凹陷,凹坑能盛水滴,让人心寒。那年夏天,连部里的战友用牦牛驮上来一麻袋鲜韭菜,百里颠簸,连焐带冻,浸透了牦牛腥臭汗味的韭菜运上来打开一看,已成了一堆绿泥,且结满晶莹剔透的冰渣。全体驻军一齐出动,八个兵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挑捡出半瓷盆白色的菜根。中午,一盆菜根汤熬出来,四个兵围着瓷盆直往嘴里吸香气,一个个馋得口水流,捧起碗,嘴唇贴碗沿轻轻抿一口,“吧唧吧唧”,咂摸老半天,两眼美得眯成了一条线……
用过早餐,战友们围着炉火默默地坐着。不知是为了打破这令人难堪和窒息的场面,还是因为想起了什么,一位女兵轻声哼唱起来: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
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不知能作几日停留
我们已经分别太久太久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
你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为何你一去便无消息
只把思念积压在我心头……
战友们静静地听着,最后竟情不自禁地合唱起来:
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
你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
难道你又匆匆离去
又把聚会当作一次分手……
一曲终了,战友们又莫名其妙地低头沉默了。
哨卡里寂静的气氛有点怕人,犹如大战前夕令人恐怖又使人惶惶不安的寂静。
“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上士班长突然轻声有力地哼唱起来。
大家同时一惊,紧接着便引颈高歌。雄浑嘹亮的合唱,不亚于连队百号人的拉歌。
时间过得真快。
黑鹰直升机的轰鸣声把战友们呼啦一声拽出了门外。
难得的好天气。
太阳高挑,暖气仍很遥远。纯净的风景犹如透明的蓬莱仙境,巨大的冰川在阳光的亲吻下,闪耀着如痴如醉光怪陆离的七彩光环。
哨卡正南方,那座云雾缭绕终年积雪的雪山头上,巍然屹立着数十位粗犷彪悍的雪人。
——那是哨卡里退伍回家的老战士们在临走之前,用石片、石块、冰水和积雪,垒浇而成的象征边防战士的“石像”。每一个“石像”下面,都用尖刺端端正正地刻着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
这一尊尊“石像”,在狂风白雪之中山水时空之间,穿越历史的书页,凝固成了永恒的记忆,凝固成了亿万年永不褪色的思念……
缓缓着陆的黑鹰直升机,螺旋桨旋起的气流将雪尘惊吓得惶遽鼠窜。
五六条汉子沉着脸威武地站成了一排,无言地目送着上士班长和我一人背着一位依依不舍哭成了泪人的女兵,踩着咯吱咯吱不停伸唤的积雪,缓缓走向了直升飞机……
轰鸣声又一次震撼了我们。
战友们呆呆地目送着渐渐消失在雪山背面的黑鹰直升机,心里陡然升起一股难言的滋味,禁不住想怅然而叹。
一直沉默不语憋涨着紫红脸膛的上士班长,忽然朝着白雪皑皑的群山怒吼了一嗓子:“哦——嗬嗬嗬嗬——!”蓦地从脖子上扯下半自动,打开保险,对着晴朗的天空扣动了扳机。
“哒哒哒哒……”一串清脆的爆响和着空谷回应的怒吼声撕扯着碰撞着震响在孤零零的哨卡上空。
日上中天。
在这被称为“生命禁区”的地方,坚若磐石的八条汉子叉开双腿稳稳地站在雪地上一动不动。人,哨卡,雪,冰川,构成的一幅宏大的无可言状的背景便被牢牢地定格在这海拔五千三百多米的巍巍山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