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斗物语
在乡下,我对风斗最为感伤。
它不受待见,取名上已见分晓。有风谷机、扇车、风扇车、飏扇、扬谷器和扬车等众多别名,随随便便,也不好听。风斗是我们乡下人的惯常叫法。
它有过辉煌。待若上宾,居功至伟。它是粮食入仓的最后一环,村民一见它就两眼放光,眉开眼笑。听它轰轰声起,见它夜以继日,便欢天喜地,心生感谢。
它也有落魄。灰尘蒙面,伤痕累累。独处农家一隅,不再被人谈及,不再被人想起。孤苦伶仃,坐以待毙。
在不同人眼里,风斗的印象是不同的。
在农人眼中,它是丰收的象征。它伴随堆积如山的粮食出现,以去除杂质瘪壳为己任。身边总围有一堆忙人,两三个,五六个,一个个汗流浃背,灰头土脸,却笑容满面,干劲冲天。一兜兜粮食从漏斗灌入,经过风儿轻抚,吐出的粮食颗粒饱满,就可入仓了。
在工人眼中,它是最精致的机械。它身材高大,相貌堂堂。前有圆肚,后有短尾,上有漏斗,中有出口,下有四肢,形如壮牛。手摇Z型铁制摇手,三页风扇咕噜转动,控制漏粮的开关徐徐打开,含有杂质的粮食簌簌落下。因杂质和粮食轻重不同,风力作用下飘出距离各异,由近及远依次为粮食、瘪粒、灰屑。干净的粮食从最近的大出口落下,瘪粒在小出口排出,灰尘草屑从最远处的出风口飞走。一切显得那么自然,那么随心所欲,让原本艰辛的分离轻松多了。不得不说,这是一项伟大发明,综合利用了流体力学、惯性、杠杆等原理,人为强制空气流动,曾是世界农具史上的“高新科技”。史料记载,我国风车最迟出现于西汉,明末科学家宋应星编写的《天工开物》就有记载,具体是谁发明不可考,有人说是鲁班。
在学者眼中,风斗是最具诗意的农具,是研究“三农”(农村、农业和农民)的活化石。
凡是风斗歌唱的地方,就充满了诗情画意。你看,炊烟袅袅,鸡鸣犬吠。风斗咕咕,粮食簌簌,风吹谷落,井然有序。女人一面装粮入袋,一面呵斥小儿。此时老人出现,笑骂女儿,哄走顽孙,其乐融融。
最初,村子难有一架风斗。每年就那么点出产,簸箕盖儿也能解决,哪有风斗的用武之地。最忙的几天,也是给地主老财打工,在土里刨食的农民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后来农民当家作主,分了田地,每个队里至少有一架风斗了。丰收时节,集体夜战,晒场上,马灯高挂,尘土飞扬。风斗呼呼,摇动、装填、接纳、收藏,环环相扣。不一会,小麦、水稻、玉米等堆成小山,入库的入库,上交的上交,温饱基本无忧。
值得大书特书的是在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农民积极性高涨,没日没夜奋战在土地上,家家出产的粮食都有上千斤,哪能离得开风斗呢?次次去借,麻烦人家,别人不怕麻烦你也怕麻烦。
干脆自家做一架,师傅又紧俏得很。面对榫卯结构工序繁杂的风斗,几个能工巧匠身价倍增。这家请来,那家请去,好酒好烟,好茶好饭伺候。从这个意义上讲,风斗是粮食丰收催生的产物。
而后村民外出打工,庄稼由老弱病残侍弄,产量不温不火。随着主要劳动力的减少,土地出现荒芜,风斗受到冷遇。近年来,外来的联合收割机提供播种收割脱粒烘干一条龙服务,更不需要扬尘除灰,纯粹没有风斗的市场了。
进城居住的人家,嫌风斗在老屋挡路,直接一斧头劈了烧柴。可怜风斗一世英雄,末了竟葬身火海。其余人家的风斗,大多移到僻静处,爱好的搭上薄膜,厌弃的不着寸缕。斗转星移,日晒雨淋,渐渐地,不着寸缕的风斗皮肤脱落,脏器朽腐,连最为坚硬的手柄也锈迹斑斑,一碰就烂,无法使用了。
父亲爱惜风斗,一直将它放在堂屋。总爱一个人去东摸摸西看看,甚至自言自语。他说,风斗见证了自己的青春和活力,不能忘记,也无法忘记。还说这是传家宝,要一直传承。
能制作风斗的木匠只有少正了,已是风烛残年。当他看到亲手制作的风斗一个个死去,心里别提多伤心了。想当年和师父一起熬更守夜,紧赶慢赶做出的风斗落到如此结局,不禁黯然神伤,悲从中来。
据说,城里的一些收藏人士对风斗感兴趣,愿意买去装饰门面。于是几个品相完好的去了城里,接受人们三三两两的观瞻。
对它一往情深的几个老农,有条件的会长途跋涉去看一眼,像看多年不见的兄弟。风斗呢,不管城里乡下,一如既往地站在那里,不悲不喜,任凭人们谈论评说,它都泰然处之,默默承受。
在儿童眼中,风斗是魔力巨大的玩具。它结构奇妙,功能强大。吃进五谷杂粮,吐出珠圆玉润。它唱着欢快的歌,享受无数赞誉。孩子们被它牢牢吸引,并不厌其烦地观察它、研究它。
如今,淘气的孩子有时会在角落里,发现挂着蛛网落满灰尘的风斗。试着摇动,居然发出了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风斗在提醒人们注意呢!
其实,我们最应该感谢风斗。它让我们了解了农业的发展和变迁,认识了农村的幸福和艰辛,走进了农民的执着和坚守。它身兼数职,劳苦功高。
而当我们真正意识到应该感谢它时,它却默默隐去,像已经消失的绝美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