贠靖:奶奶的旧衣裳
从小到大,妹妹容儿都是穿姐姐笑笑穿过的旧衣裳。直到上小学的时候,奶奶仍然让她穿用姐姐穿过的旧衣衫改做的上衣。
吃早饭的时候,母亲瞅着容儿,伸手在她的后脑勺上摸了一下说:瞧瞧,我们碎丫头说话也该上学了!
父亲一直在低头喝粥,他喝粥的声音很响,像打呼噜一样。姐姐放下碗舔舔嘴唇说,我吃饱了,要去写作业了。等等——奶奶从盘子里拿起一块油饼塞到她手里说,记得一会装到书包里,晌午饿了吃。
看着姐姐出了堂屋,到院子里的天井那里去写作业,母亲瞅了一眼奶奶说,箱子里还有一块花布,我寻思着想给碎丫头做件衫子。奶奶放下碗擦擦嘴说:今儿的粥包谷糁糁下多了,粥熬得稠了些。父亲抬起头说:我觉得刚好,太稀了不好喝呢。奶奶听了脸上便有些不悦,嘴角翘了翘哼了一声。母亲瞪了一眼父亲,眉开眼笑地瞅着奶奶:明儿我少放点包谷糁糁便是。
奶奶的脸色这才舒展开来,泛出一丝红晕。在这个家里,奶奶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她只是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父亲就低了头不吭声了。
母亲在灶台下一遍遍洗涮着碗筷,仍眼巴巴瞅着奶奶。奶奶不发话,那块花布就那样放在箱子里也是不能动的。
容儿已对奶奶不抱任何希望。隔些日子她一定会说:过日子要细水长流哩,小孩子的衣裳洗洗涮涮、改改裁裁还可以穿的嘛,不一定非得穿新衣裳。又说:也不是不给碎丫头裁新衣裳,主要是她下面再没有弟弟妹妹了,现在的孩子长得多快呀,个子噌噌地往上蹿,一件衣裳穿不了几年就不能穿了。给笑笑做,她不能穿了妹妹还可以穿。道理总是在奶奶一边。
容儿重重地将碗跺到桌上,嘟着嘴,跳下炕到院子里去了。姐姐笑笑见妹妹从屋里出来,就朝她招着手:喂,你快过来,姐给你一块油饼吃!容儿噘着嘴,气哼哼拧过脸去:奶奶总是偏心,我才不稀罕哩!
奶奶看了看噘嘴坐在台阶上的容儿,笑呵呵对母亲说:碎碎个人儿,还生气了呢!别招惹她,小孩子就这样,一会就没事了。你一招惹,她反倒来劲了呢。果然,没多久,容儿就把刚才的不快都抛到了脑后。
院子里的一簇秫秸花开了,高高大大的,一朵接着一朵,挨挨挤挤,灿若云霞,美如仙女,极热闹的样子。一只翠绿的蚂蚱飞过来落在毛茸茸的枝干上,两只黑黑的圆眼睛盯着面前粉色的花朵,强壮有力的大腿一鼓一缩地向上移动着。容儿竟一点也不害怕,伸出手去想要扑捉,蚂蚱受到惊吓嗖地一声飞到了墙头上。
奶奶在堂屋里朝这边喊着:快出来小祖宗,别踩坏了我的花儿!她偏不听,不仅用脚在地上踩着,还故意摘下一片叶子拿在手里冲奶奶晃着。
原来奶奶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看着奶奶大喊大叫,气急败坏的样子,容儿觉得很解气。谁让你总是偏向姐姐,让我穿她穿过的旧衣裳!
听隔壁屋子的胖婶说过,奶奶是镇上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她娘家鼎盛时在镇上开有粮铺和酿醋坊、烧酒坊,占据了半条街的生意。奶奶至今还会酿醋,酿的醋又黑又亮,闻着都香。
大人们说话的时候,容儿就静静地偎在母亲怀里听着。过一会便听得奶奶在院子里嘀咕:又在那偷说我坏话哩!胖婶看了一眼容儿母亲:瞧瞧,这老太太耳朵一点也不背呢!说着仰起脸朝奶奶喊道:谁敢背后说您坏话呀!我在跟您儿媳妇说,您可是镇上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呢!奶奶听了得意地说了一句:那倒不假!胖婶吃吃地笑着,接着对容儿母亲说道:听我公爹讲过,你家太老爷在世时也是个大能人,替老太太家管着四五个铺子呢。他去镇上的时候就带着你公爹,那时他还小,只有四五岁的样子,啥也不懂。你婆婆好像比你公爹要年长一两岁,虽说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却也和你公爹这个土生土长的乡里娃娃耍得来。后来,你太老爷就做主,和老太太的爷爷定了娃娃亲。不过他们在一起扯结婚证圆房,已是解放十多年后的事了。那时她家的铺面都充了公,反倒是你家的贫农成分吃香了。听胖婶这么一说,容儿就在想,这或许才是奶奶肯屈尊嫁给爷爷的真正原因吧。
容儿没见过爷爷的面,听胖婶和母亲说起过,奶奶生下父亲不久,爷爷就染上了肺痨。据说他死的时候蛮可怜的,一个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瘦成了一根麻杆儿,脸儿发绿,就剩下二指宽,整天弓着腰,像要把肠子都吐出来。胖婶还说,奶奶以前不是这样的,爱说爱笑。容儿听了突然觉得奶奶有些可怜,尽管她有点不喜欢奶奶。
奶奶曾带容儿去过她娘家,在镇子的东头,一处宽大的院落,前后都盖有雕花的砖房,两边是厢房。门前有一个照壁,还有两只半人高的拴马桩,其中一只上头的兽脸已被人砸去了一半。奶奶的侄儿,容儿叫叔公的,看上去已老大不小了,满脸的胡茬,见了奶奶仍是一副胆怯的样子,毕恭毕敬地扶着奶奶到上房里坐了,又是端茶,又是递烟袋锅。容儿不喜欢奶奶抽烟,但又没法阻止她。
奶奶盘腿坐在磨得铮亮的圈椅里,一边咂着旱烟锅子,一边数落着娘家侄儿:好你个没孝心的白眼狼,也不说走动走动来看看姑,是不是你爹一走你就要把姑给忘了?侄儿一个劲地陪着不是:姑您千万别生气,侄儿以后有了时间就去看您!我要是食言了,认打认罚听凭您处置!这还差不多,奶奶吸口气说:还愣着干啥,快去给姑盛碗吃的,走了二里地,肚子这会有些饿了,咕咕地叫。侄儿忙应着声:好唻,早起刚熬的白米粥,又稠又黏,还放了红枣,我这就去给您盛一碗!
粥端上来奶奶问容儿喝不喝,容儿摇摇头。奶奶就拿起勺子尝了一口,呸地吐到地上,皱着眉头道:谁叫你放糖了?不知道我牙不好不能吃糖呀?奶奶训起人来很凶,仍是一副千金小姐的做派,那叔公就只有点头哈腰的份儿。容儿觉得很好笑。
有时奶奶来了兴致,还拉着容儿的手去镇上的戏园子里看戏。那叔公在家里熬了绿豆汤就让表婶用瓦罐盛了,上头盖只小瓷碗给送到戏园子里来。有一回演的好像是《牡丹亭》,看到杜丽娘与岭南书生柳梦梅梦中幽会那一段,奶奶忍不住指着台上的杜丽娘说:快瞧,那衣裳多漂亮呀,奶奶也有一件那样的衣裳哩,就压在箱底里,一直没舍得穿。等你长大了,奶奶就把它拿出来给你穿。容儿摇了摇头,她心想,我才不穿那戏里的人穿过的旧衣裳呢!
容儿上小学的时候,奶奶把姐姐笑笑穿过的一件浅绿色的衫子拆了,浆洗了一遍,又重新染了色,给容儿改制了一件上衣。
秋天金色的阳光下,奶奶坐在门前摊开的席子上,手里拿着绿布,弯腰一丝不苟地穿针引线。头顶的软枣树上,一只灰麻雀欢叫着飞起来,尾巴一翘,将一泡屎拉下来,不偏不倚,正滴在奶奶手里的绿布上。
该死的雀儿,害得我白忙活了半天!奶奶站起来吆着麻雀,将缝制了一半的衫子又拆开了,进屋去打了清水,蹲在天井下一遍遍地清洗。清洗后的绿布,挂在竹竿上晾干了,奶奶拿起来抖了抖,凑在眼前看了又看,确认没有褪色,也未留下任何痕迹,才拿进屋去。
衫子做好后,奶奶又用搪瓷缸子盛了热水,细细地熨烫了一遍,烫得平平整整的,捧在手里对容儿母亲说:你瞧,跟新的一模一样哩,碎丫头穿上一定好看!对了,她跑哪儿去了?快把她叫回来试试。母亲就来到院子里,敞开嗓门喊着:容儿——你在哪里,快出来,奶奶叫你试新衣裳哩!容儿躲在厢房的门扇后头,嘟着嘴故意不出声。骗人,奶奶和母亲都是骗子,那也能叫新衣裳啊!
这孩子,叫半天,躲在这儿也不出声!母亲将容儿从门扇后头拽出来推到奶奶面前。奶奶拿着衫子在容儿的身上比划着:碎丫头,你快瞧瞧这衫子多好看呀,喜不喜欢?容儿噘着嘴不说话。咦,还不高兴呢!快穿上让奶奶瞧瞧合不合身!奶奶说着抬起容儿的胳膊,硬是将绿衫子给她套在身上。容儿不情愿地扭动着肩膀,奶奶静静地瞅着她,突然就笑了:这碎丫头,穿件新衣裳还浑身不自在了,像钻了毛毛虫似的!容儿冲奶奶呲着嘴:我才不要穿这样的新衣裳呢!
农历四月八镇上逢庙会,人们都把压箱底的陪嫁衣裳拿出来穿上,风风光光地去逛庙会。胖婶她们就怂恿奶奶把箱底里的宝贝衣裳拿出来穿上,到镇上去走一圈,把那些张扬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媳妇都给比下去。
奶奶说,我才不去丢人现眼哩,都这把岁数了,穿那么鲜艳的衣裳,还不让人笑掉大牙了,以为我老婆子还有啥想法呢!
胖婶她们还是不依不饶,缠着奶奶要看她的宝贝衣裳,说是想开开眼界。奶奶拗不过,就从箱底拿出一个包袱来放在炕上,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件淡蓝色的绸袍就显露在眼前。袍子上头有一朵盛开的粉色牡丹,由黄绿色茎叶衬托。牡丹花顶端硕大,花朵饱满端庄,叶片颜色错落有致,层次分明。胖婶惊得半张着嘴瞪大了眼,母亲也是第一次看到奶奶压箱底的宝贝衣裳,她说还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衣裳。
奶奶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衣裳,眼里就有了一层柔情。她说,这可是缂丝的袍子呢,又问胖婶知不知道啥叫缂丝,胖婶茫然地摇摇头。奶奶说,古时就有“一寸缂丝一寸金”的说法呢,你瞧这缂丝,一丝一缕皆入画,一针一线绣千秋,如今这手艺怕是早就失传了呢!又说:这衣裳是以生蚕丝为经线,彩色熟丝为纬线,采用通经回纬的方法织成。袍子上的牡丹花以长短戗缂技法及合花线工艺,将牡丹花瓣和花叶用同一色系的颜色相互穿插缂织,还使用了晕色,所以色彩层次才深浅不同,也算登峰造极了。
奶奶说,还有那上等的宫廷缂丝,使用纯金线,纯银线,孔雀羽毛进行交汇缂织,再配以手工刺绣,更是雍容华贵,巧夺天工呢。胖婶听得目瞪口呆,她还未顾得上细瞧,奶奶已将袍子收了起来。容儿心想,这有啥好奇的,就吃惊成那样。等我将来长大了,也要做一件属于自己的,比这缂丝还漂亮的新衣裳!
容儿和姐姐笑笑被父亲从学校叫回来的时候,奶奶已进入了弥留之际。妈妈坐在炕头上,抓着奶奶的手,拧过脸去悄悄地抹着泪。见容儿从门里进来,奶奶抬了抬枯瘦的手臂,朝她招了招。她站着没动。这孩子,还愣着干啥,奶奶叫你呢!父亲把容儿和笑笑往奶奶跟前推了推。奶奶眼里闪着光,伸出手来,想要摸摸容儿的脸蛋,她往后退缩着躲开了。奶奶并没责怪容儿,仍温和地笑着,轻声细语道:这碎丫头,还记恨着奶奶呢!奶奶转向母亲,抬手指了指挨着墙放在木架上的箱子。母亲明白奶奶的意思,她捂着嘴,过去打开箱子,取出那个熟悉的花布包袱,拿过来放到奶奶手边,奶奶看着容儿,似乎用尽了平生的力气说道:奶奶就把它留给容儿了……容儿看到奶奶眼里的光亮渐渐黯淡下去,嘴角仍挂着一丝笑意。她还不知道,奶奶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笑笑捂着脸跑出了堂屋,坐在天井下的青石板上,拧过脸去瞅着墙角。奶奶种的秫秸花已凋谢了,只留下几片残叶在风中摆动着。头顶耀眼的阳光斜射下来,正好投到笑笑的脸上。
容儿过去刚挨着笑笑坐下,堂屋里就传出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叫声。容儿没动,她侧脸看着姐姐笑笑说:那包袱里的衣裳就给你吧!笑笑翕动着鼻翼说:那是奶奶留给你的,我才不要呢!说着眼圈就红了。门口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笑笑起来跟着跑进了堂屋。
奶奶入殓的时候容儿一声也没哭。母亲拉着她的手,分开祭奠的人群,将她拽到灵堂后面,揭开覆在奶奶脸上的白纸说:再看奶奶一眼吧,她平生最稀罕的还是你!
奶奶穿着一身宽大的黑绸衣,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像睡着了一样。那绸衣上绣了一朵硕大的牡丹花。容儿眨着眼在想,奶奶是不是喜欢牡丹花呀,那件衣裳上,也是一朵牡丹花,粉红的牡丹花儿。望着满屋子晃动的白褂子,容儿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母亲已将她摁在地上:快给奶奶磕头!
堂屋里的人都齐刷刷跪下,哭声响成了一片。
多少年后,想起奶奶去世的情景,容儿仍不免有些动容:那时她真傻,什么也不懂,心里头不仅没有一丝悲伤,还偷偷地有些高兴。心想奶奶走了,再也没人逼着我穿姐姐穿过的旧衣裳了,我终于可以穿上属于自己的新衣裳了!
说起来,容儿的新衣裳来得很容易,却也太过漫长了些。说漫长是因为这件新衣裳她足足等了十多年。这个时候,姐姐已到镇上上了中学。说容易,是奶奶七七祭日刚过完,母亲就带着容儿来到镇上的商店里,指着柜架上一卷卷花里胡哨的洋布说,你自个选吧,今儿妈豁出去了,从头到脚给你做一身新的,省得你老是膈应,那样看着我!
容儿记得当时做了一条蓝色的裤子,粉底碎花的上衣,都是街面上时兴的。从裁缝铺里出来,母亲还带她到戏园子那边吃了一碗炒凉粉,里边放了蒜苗,味道很蹿。容儿觉得,这是有生以来吃得最开心的一回炒凉粉。
逛了一会,母亲又给姐姐买了两个糖糕用麻纸裹了送到学校。她说,做母亲的不易,得一碗水端平呢,不然又该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了。容儿听了便低了头,脸儿红红的。
新衣裳做出来后,容儿急不可待地换上,在地上一连转了好几个圈,脸上压抑不住乐开了花。母亲和姐姐都说好看。但新鲜劲儿过后,她觉得也就是那样了。遗憾的是奶奶没有看到。
时光倥偬,岁月如白驹过隙。一眨眼容儿和笑笑都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堂屋里,一家人忙忙碌碌地张罗着容儿的婚事。母亲脸上的皱褶里漾满了笑容,她不知什么时候也变得和奶奶在世时一样唠唠叨叨了,一遍遍地叮嘱笑笑:该送的请柬一定要核对仔细了,千万不能落下哪一个。又叮嘱父亲记得给奶奶的灵堂前上香,得告诉她老人家一声:碎丫头已当了老师,她就要出嫁了!
在试穿婚纱时,母亲和姐姐都说好看,容儿却觉得不满意,像似缺少了什么。倏然,姐姐像想起了什么,指指箱子说:那一件,就奶奶留给你的那一件缂丝的衣裳,这么重要的日子不穿什么时候穿呀?母亲有些狐疑:大喜的日子不穿婚纱,穿一件老古董似的袍子合适么?容儿却欣喜地点点头:就穿那一件!
衣裳换上,所有的人都惊呆了。姐姐笑笑一脸的嫉妒:奶奶太偏心了,还是心疼她的碎丫头!
容儿像一位高傲的公主,在众人艳羡的目光和惊叹声中,穿着奶奶留给她的缂丝礼服,缓缓地走向婚礼的殿堂。
她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碎丫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