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梅往事
梁小米的钢笔字,是一中高三年级六个班中最好的。遒劲洒脱,一如她干净利落的“儿子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一中一位县里干部家庭的同学,当着我的面好几次问梁小米:“你说你都没练过字,字怎么写这么好?”梁小米头一扭眼睛半眯 :“我就是照着课本上印刷体的样子,大笔大笔写。写久了,从心里长出来就是方方正正、四平八稳的样子了。”
梁小米的家距离一中三四公里,我第一次去的时候大片大片的水稻刚刚成熟,平坦的坝子一片金黄。一个低矮的土木结构的小院落,坐落在离村子不远的地方,因为没有粉刷过,土基墙体被风雨侵蚀出一道道或深或浅的沟壑。一个缺了角的废弃的磨盘,放在大门侧边,一大丛索梅从磨盘中间的圆孔里钻出来,攀附着土墙,繁衍成茂盛的一大片。木门挤在逼仄的门框里,憋着弯曲的力量,倔强地支撑着梁家的进出要地。
梁小米说她的爷爷辈因为老实巴交,受人欺负,只好把新房子建在离村子很远的自家水田里,后来村子里进城工作的人,都喜欢回老家修葺老屋或建盖两三层的小砖房,自家房子和村子才慢慢挨近起来。
梁小米和我初中同校同级不同班。这是一所县级寄宿制学校,半军事化管理。学校的围墙把外面一条小河圈了进来,于是每天都有叮叮咚咚的河水绕着学校,唱着歌穿墙而出。
放假的前一天我们都会在小河边洗洗衣服和床品,有位别班因调皮出名的男生,突然跑过来塞给我一封信。我一下子急得面红耳赤,羞愤交加地把信扔进急速流淌的小河里。突然有个穿运动服的短头发沿着小河追逐,终于在转弯处捞起那封倒霉的信,跑过来拉着我把信递给男生:“人家不想要你以后就别写来了,免得别人捞到你的情书大家难堪。”那个叫“小瓜”的男生一把抢过水淋淋的信落荒而逃。这个见义勇为的短发女生就是梁小米,人称“老梁”。
后来我们经常会在食堂遇到,自然而然地坐在一起吃饭,把写满钢笔字的草稿纸揉成一团擦碗,到小河下游金鸡独立着把一只脚放进水里纳凉。
和我关系很好的英语老师非常不待见老梁,老梁服软了一年多也没得到正视。犟嘴如老梁,干脆视而不见,鼻孔朝天,叽里哇啦读啊背啊,英语成绩始终碾压一众高手。
老梁朋友很多,经常结伴在操场的煤渣跑道上和男生比赛800米、吆喝着一群女生维持晚上学校“米线夜宵”秩序、驱散喊女生外号的男生……最重要的是我们成为舍友后,老梁经常快脚快手地把别人桌子也收拾一番,把碗啦杯子啦放在她的大塑料盆里,端出去顺手就洗了。
初中学校离我家很近,周末串门,老梁每次都帮着我妈煮饭,把水泥地板打扫得干净发亮,连家里的小猫小狗大公鸡都喂得饱饱的。我妈说:“老梁心大,心好,是个好人。你要经常带着她来家里玩。”我奶奶说:“这个娃娃正,眼睛看得见活,吃得亏舍得力气,你要有样学样呢。”
经过惨烈的中考,很多同学都回家或上职高去了。我和老梁很幸运地考取了县一中,依然不同班。一中远离县城,坐落在山脚下,挨着村子,背靠烈士陵园。高中生活很枯燥,但每天下午五点放学后,有两小时的自由时间,学生可以出校门用饭牌在老师家属开的小店里打碗米线、吃盘小炒肉、买点生活用品。
老梁喜欢带着我们几个女生到村子里溜达,下午的太阳斜射在我们的背上,一小排女生踩着村子石板路上自己的影子,叽叽喳喳。村子中央粗壮的老树上刻着一些同学的名字,老梁把我们几个的名字也用细细的圆规尖脚刻上树干。
高二那年奶奶去世,我为此颓丧了好久,连会考也紧张不起来。老梁一放学就去烈士陵园转悠,野生索梅长满空地,爬满围墙。老梁背着自己洗漱的口缸、吃饭的口缸,在陵园里背完书就采索梅,特别大颗、乌黑发亮的索梅,就放在口缸里。高二我吃着老梁口缸里的索梅慢慢恢复了斗志,高三我吃完老梁口缸里的索梅参加了高考。
我们都考取了自己心仪的大学,老梁读了当年颇为与众不同的计算机信息专业,自此我们各奔东西。
大学期间专业课不轻松,再加上后来各自都开始了懵懂的恋爱,彼此通信也显得力不从心了,但每个假期还是要轰轰烈烈吃喝玩乐好几回。
毕业经历社会的吊打后,我沦陷在班主任工作里无暇他顾。有一次爸爸给我打电话,说是遇到老梁,过得很不好的样子。爸爸嘱咐我:“老梁是个好人,你要顾念着她一点。我上工地腰受伤那次,老梁来了你不在,骑着单车就去给我买来白药和绷带。那段时间她经常来做饭、打扫卫生,还帮着你妈干活。这样的好人世上没几个。
原来老梁从税务局辞职了。她的男朋友要求她去他的城市,承诺会利用家里的关系给她找一份好工作,会养她一辈子。独立如老梁,居然深信不疑。半年后工作没着落,男朋友劈腿,老梁痛哭着回到老家。她那个贫穷的家需要她照顾,她擦干眼泪想要重新开始。
奈何世事沧桑,小地方的好岗位炙手可热,对于往届生就更是苛刻了,老梁考编三年一场空。有段时间老梁缺钱,就在打工的移动公司门口摆了个摊子想要捞点外快,恰好被爸爸遇到。
赤诚如老梁,不肯转弯,无法左右逢源,在几个临时工岗位上都沦为出力最多、出局最早的那一个。
那个负心的初恋男友来看过她几次,她也在多年后重新开始恋情,却因无法全心投入不了了之。
我泯灭在城市的烟火里也是了无生机。去年我独自驱车百余里去找老梁,她在老家伺候生病的爷爷。我俩坐在小木凳上,背靠院子里磨得发亮的井沿。我大声动员她来和我的朋友一起开培训学校,写写算算、管理内勤的活,她做最放心。她沉默着盯着80多岁的爷爷弓腰拉开木门,“吱呀”一声蹒跚出去了,才慢悠悠地说要把爷爷给养老送终才考虑外出。
我探头看向水井说想喝几口,老梁说这水早被附近的造纸厂污染了,只能洗洗衣服了。我俩的脸映在井水里,一颗小石头下去碎成无数涟漪。
告别的拥抱有点生硬,40多岁的梁小米胖了,背明显驼起来。在路上我回头看见梁家小院,像个从土地里长出来的孩子,混在垂着脑袋的水稻里,和阳光一起闪耀成一大片淡金色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