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孤儿(短篇小说)
灯火璀璨、车流涌动,赵良直挺挺地站在街边,看着从眼前疾驶而过的大小车辆,像个很负责人的交警。只是赵良又像个穷凶极恶的歹徒,豪华的大奔、红得扎眼的兰博基尼都是他猎袭的目标。站在街对过的一个交警很在意赵良,可人家没违反任何规则也就不会干什么。赵良发现很在意他的交警,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家很热闹的小酒馆。只是赵良没有喝酒的欲望,只想找到一条能通往另一个世界的路径。两个世界只隔着一道墙,可赵良必须完成穿越才能抵达一个他向往很久的世界!
有好多日子了,赵良离开车间就把很多剩余时间都送给那道隔开两家工厂的墙。墙不是很高,也不是很厚,可赵良必须把它变成一张纸或将自己的目光变成刀……啊……这是工友们的猜测。只是工友们觉得赵良怪也不怪,他应该属于另一个世界。
赵良每天必须工作八个小时,除了吃饭、睡觉、喝水或去卫生间,剩余的时间必须面对庞大的机械。流水线是将赵良死死拴住的绳索,那他面对那道墙的时间就不是很丰裕。只是赵良利用有限的时间,面对那道墙在阳光下能享受梦游另一个世界的惬意。
赵良来自一家孤儿院,他被人送进去后才知道自己姓赵。至于名字,还是院长起的,那是个长得很大众的男人,也送给赵良一个很大众的名字,可他没有不接受的理由。到了工厂,赵良很少或基本上不说话,头儿的指令、或奖或罚,也大多点头或摇头罢了。赵良所在的这家工厂隶属于一家集团公司,工友们来自五湖四海,交流起来自然也是南腔北调。好多工友和赵良的年纪差不多,还都是不设防的年纪,询问彼此的出身、家境,甚至连父母的感情故事都是休闲时的爆料。只是没人知道赵良的家事,也不知道他的家乡。一些不知深浅的小丫头死死地纠缠着赵良问个不休,可他那一脸怒色总是令人生畏。起初呢好多人都怀疑赵良是不是有智障或心理疾病,至少语言功能有问题,事实上却不是那个样子。
工厂的待遇还说得过去,单是住宿条件就不错,好多来这座城市打工的人都趋之若鹜。赵良偏偏离开工厂,去外面租赁了房子。几个小丫头下班后跟踪过赵良,可他关闭房门就很少出来了,像被监禁一样。只是赵良在房子里过着非常阳光的生活,除了吃喝睡觉,还用英语朗诵徐志摩的诗,不求你爱我,只求在我最美的年华里遇到你……哎哟哟——怪吗?怪也不怪!
赵良喜欢做饭、喜欢音乐,喜欢在午夜时分与不同地域的人疯狂Q聊。面对麦克大声说话的时候,赵良总是激情四射、神采飞扬!只是没人能真正走进赵良的世界,缘于也被一道坚不可摧的墙阻隔着就是铜墙铁壁!赵良租赁的房子是一居室,老早的样式,还非常狭小,可在他眼里永远无比辽阔。和赵良住在同一个单元里的人们也是来自五湖四海,夜色沉沉了才鸟儿归巢一样回到家中。只是赵良从来不说那套一居室是家,就是房子。
赵良一旦出来走走,却只去楼南那条小街上,那里有菜市场、粮油店和音像店,还有一家很小的书店。上班、下班、回到那套狭小却辽阔的房子里……啊……还出来走走,赵良一直很规律地生活着,似乎一成不变。直到发现墙那边的世界,赵良的生活轨迹才发生变化。不求你爱我,只求在我最美的年华里遇到你……啊……你就是墙那边的世界!这么着赵良才决定铤而走险,且义无反顾!
那个交警橛子一样戳在街边一动不动,一个个令赵良很在意的目标风驰电掣般地消失了,却又一拨儿飞了过来。赵良还没做出是走是留的决定,小麻雀却像长着翅膀,喊着哥哥飞了过来,像生活在旧社会受压迫的妇女遇到了大救星。赵良在工厂里总是躲避小麻雀,往往在他端着饭盆幻想隐身术或穿墙术的时候,那丫头跑过去叽叽喳喳也喋喋不休。原本一个美丽也神奇的世界,却被小麻雀折腾得天昏地暗。小麻雀把红烧肉夹到赵良的饭盆里,自己端着饭盆却不吃,必须看着他吃下去才行!赵良又恼不得,他喜欢肉,尤其是红烧肉。
小麻雀属猴,家在这座城市的西部山区,跟着奶奶长大后就跑了出来,却从不想去东莞找打工的父母。小麻雀第一次见到赵良就喊哥哥,他开始也喜欢这个妹妹,慢慢地就不喜欢了。赵良有过一个妹妹,她也曾在这家工厂里来着,可人家又有找到新哥哥就离开了,且一去不回头!就是那个妹妹,赵良才开始喜欢另一个世界!只是小麻雀像一块刚出锅的粘糕,一旦粘在赵良身上甩不掉不说,弄不好还烫出一串串冒着水毒的大燎泡。
赵良见小麻雀扑了过来掉头要跑,可人家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胳膊,喊着哥说饿了……呵呵呵——真的饿了呀哥哥!赵良知道小麻雀喊饿是理由,同宿舍的女孩子们都害怕听她说话不带标点符号。宿舍里没了听众,小麻雀的肚子就饿了,跑到街上遇到赵良自然是大救星。
转了好多日子,赵良才选定这个路段。往西十几米是一个岔道口,往东走不远,街道像一条受了热塑料管,一头往北扎下去,却又觉得憋屈,抖出一个鱼肚儿圆又甩了回来。离开房子前,赵良做过好多次模拟演习,只求到墙那边的世界里快乐地活着……啊……死亡不等于消失,那就是活着呢!只是赵良必须甩掉小麻雀,干脆很爽快地带着她走进一家很热闹的小酒馆。
两个人坐在一张临窗的桌子旁,服务员和小麻雀很热烈地讨论菜肴,赵良的目光却在窗外。待赵良看见一个醉汉摇摇晃晃地从街边走了过去,突然拦住准备离开的服务员,要了一瓶60°的北京红星二锅头。小麻雀的目的不是吃,是说,说老家的山和水、老家的人……啊……再说房价、菜价,说韩装和韩妆,却最喜欢说维多利亚或黛安芬的秘密。小麻雀有自己原则,绝口不提赵良的身世,像爱一个人永远不说爱一样!
赵良表现出很满意的样子,却必须将自己的目光做合理分配,除了放在街上的,还必须观察小麻雀的表情、她杯子里的果酒。小麻雀终于撑不住了,很抱歉地冲赵良笑笑就去了卫生间。赵良将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完,从兜里掏出钱放在餐桌上就疾步跑到了街上。曾经很在意赵良的交警可能下班了,新上岗的压根就没看见一个跃跃欲试的人。一辆大奔突然飞了过来,赵良伴着在肚子里翻滚的酒液扑了过来。遗憾的是,一声沙哑的喊叫阻止了赵良,他回头看了一眼,大奔就飞走了,像长了翅膀一样。春天本是一个不该愤怒的季节,可赵良无法接受这个丑陋也焦躁的夜晚!
喊叫声来自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可她把所有的惊恐和焦虑都凝结在了一个啊字上。积蓄在胸中的愤怒指数一路飙升,可赵良必须躲避着一辆辆飞奔的汽车,拉起姑娘跑到街边的法国梧桐树旁。姑娘眨巴着一双黑媚的大眼睛,知道赵良的心思就继续啊啊啊。只是赵良不想听了,是她阻止自己要穿透一道墙,可人家依然用啊啊啊表达自己的担忧。赵良无奈地摇了摇头,只好用手势告诉人家,不会……啊……永远不会了。
要回到住着的房子,赵良必须经过一条窄长窄长的胡同。年前或说整整一个冬天,北方很多区域的人们都没见过一片雪花。过完年才下了两场不大大不小的雪,最近一场却禁不住慢慢变暖的气温,雪花落到地上转瞬就化成了水。胡同又是老旧的,原先用水泥筑成的路面早就坑坑洼洼了,积水深的地方竟然能淹没赵良的双脚。赵良的身子一歪,又有沙哑的喊叫声传了过来。
稳住身子回过头去,赵良看见可能一直尾随着他的姑娘长舒一口气才无奈地笑了。姑娘仿佛听到笑声才放松了一些,却还是很胆怯地走近了赵良。姑娘用手势配合着依然发出啊啊啊声,却很准确地表达了自己想说的话。姑娘看见一辆大奔冲着赵良飞了过去,的确出于对他的安全考虑,并无恶意。
孤儿院里有聋哑人,赵良也懂哑语,这么着就倏然拉近了与姑娘的距离。姑娘蹲下身拿起一根小棍,借助路灯光在地上写的一行字。赵良觉得姑娘姓赵好,可她是不是叫鲜儿就不重要了,只是必须送人家回到宿舍才行!待赵良把鲜儿送到职工宿舍楼前,又想一直向望的那个世界……啊……也就是被一道墙阻隔了的世界,那彼此遭遇是不是天意呢?
鲜儿别过赵良跑几步,却又回头扬起一只手摆了摆。又转身往前跑去了,扎在鲜儿脑后的头发一扬一扬的,赵良呵呵地笑了。鲜儿应该是一个走在山间小路上的姑娘,可赵良不想知道她的家乡究竟在哪里,就像人们不应该知道他的家乡一样!赵良也希望鲜儿不知道自己的家乡,不合情理,甚至还有点不近人情,可他的确那么想或说就该那么想!
端着饭盆再面对那道墙,赵良突然有了一种很神奇的向往,以至于后来好长一段时间,工头还是同事问话,他都啊啊地用手势配合着回答。这么着赵良就更怪了,甚至有人怀疑他是不是精神出来问题。也不是信口道来,有人悄悄跟着赵良来到墙边,常见他无声却很持久地笑。只是赵良会突然收住笑,缘于他发现墙那边的世界离自己很遥远,甚至连声音都像来自遥不可及的天国!
少主来了,扬起一只手大大咧咧地拍在赵良的后背上。少主的爹曾是村长,走在街上身后总是跟着一条狗。村长不再是村长了,可人们还是习惯喊他村长。村长对待狗总像自己的儿子,村里就有了两个少主。村长在一年冬天被警车拉走了,至今还在监狱里服刑。少主慢慢长大了,容不得不是爹的男人们夜里总是走进他家,一气之下来到这座城市。少主似乎永远是少主,面对粗壮的赵良毫无惧色,那人家就必须说清楚才行,小麻雀到底去了哪里?
赵良这才想起小麻雀,好像从那天在街上遭遇后,她就再没走进工厂,手机也关闭了。赵良也常拿出少主的脾气对待小麻雀,可人家丢下一串格格的笑声就跑得不见踪迹了。之后,有关小麻雀的传说也渐渐多了起来,只是赵良一直沉浸在那个神奇也虚幻的世界里就不会太在意。
手——看见没?这是一只很完整也很完美的手,你别盯着我的,看自己的知道呗?现在是十二点三十四分,到明天这个时候,也就是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我还得不到小麻雀的准确信息,会要你的手……不……最好连着手腕。我会像保存完整的标本泡在药液里,天天放在我的床头柜上,那样才更完美知道呗?
看着少主神采飞扬的样子,赵良咧开嘴啊啊着伸出了右手,却又觉得不合适,干脆扔掉饭盆把左手也伸了出来。少主向后退了几步,却还是坚挺地站在了赵良面前。
你别牛……那天晚上……啊……也就是那辆大奔差点把你送上西天的那天晚上,我一直跟踪你来。你和小麻雀在一起……你甭装哑巴啊啊啊地狡辩,我有手机视频作证。小麻雀那么粘着你,一定知道她的下落,还是放明白点,我说到做到信不信?
见少主要掏出手机,赵良猛地扑了过去。少主撒腿就跑,却不住地回头看一眼狼一样追上来的赵良。直到少主变成一个小黑点,赵良还不气馁,不就是一只手吗?两只也行啊!
少主与赵良有过一次对峙后也没了消息,有人说他去找小麻雀了,也有人说回了老家。和少主他妈有一腿的男人当了村长,少主就还是少主。只是赵良没在意少主去了哪里,有了时间依然站在那道隔着两家工厂的墙前发呆。
鲜儿就在墙那边的工厂里上班,也是在流水线上,和赵良一样三班倒。赶对了铆儿,赵良就和鲜儿同时走出工厂大门。其实呢过去也是那样,只不过赵良没在意鲜儿罢了。赵良住在出租屋里,鲜儿住在职工宿舍楼里,和他的出租屋隔着一条小街,却必须同时走完一段嘈杂的大街。起初呢赵良看见鲜儿心情不怎么好,秘密究竟该属于一个人。只是鲜儿看见赵良笑得总是那么开心,好像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彼此就不再有距离了。赵良在阳光下看清鲜儿的面容,心里忽悠了一下子。瞧瞧鲜而的脸蛋吧?瞧瞧她的嘴唇吧?瞧瞧那头温顺又不失秩序的长发吧!赵良待在出租屋里,那个独立也排他的世界里有了鲜儿,好像也与往昔大不相同了。只是才还在赵良眼前的鲜儿倏然消失了,那她是影子还鬼魅呢?
站在流水线前,赵良看见一个小闺女走了过来,会禁不住地喊一声鲜儿。被喊作鲜儿的小闺女愣了,可她身边的人们,包括来督岗的工头都笑了。赵良自知失态后必须遏制自己的情绪,可他再见到鲜儿后还会失态。呆呆地站在大街上,赵良眼前的楼房变成了山,树也长成小树林,被车轱辘碾压过的大街也成弯弯曲曲的山道。只是在水墨画般的意境中,没有骑着一头毛驴走在山路上的鲜儿。待赵良又见到鲜儿,干脆跑到街对过,可人家又消失了……啊……那是影子!有几次,赵良差点与横冲直撞的大奔相撞,鲜儿又发出沙哑的喊叫声……啊……这就不是影子了。赵良被鲜儿抱着胳膊站在街边,一时手足无措。鲜儿啊啊地用手势配合着安慰了赵良,一群和她一样也啊啊说话的小闺女跑了过来。鲜儿像是做了不齿之事,惶惶地丢下赵良跑了。
只是赵良想看见鲜儿,下了夜班就站在大街上找一个人。鲜儿也站在大街上,好像在等一个人。赵良猜测鲜儿肯定用了一点小计谋,故意落在工友们的后边。冲鲜儿笑了笑,赵良就和鲜儿走在了一起。鲜儿经历了短暂的羞怯后,灯光也慢慢地吝啬了,却从容了起来。从鲜儿上班的工厂到职工宿舍楼也就那么一小段路,赵良和她却走了很长时间。也是在那样的氛围里,赵良第一次感受到与人交流是那么畅快!鲜儿还是啊啊地用手势配合着“说话”,赵良除了将啊啊啊省略了,每一个手势都非常准确。只是鲜儿不过和赵良说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话语,比如看见星星说星星,看见街边的小草就说小草。再看到街边的小树,鲜儿就把枝繁叶茂、绿树如阴之类的成语比划出来。赵良进入鲜儿描述的世界里有些呆,鲜儿急切地推了他一把,啊出的意思就不用打任何手势了。快到职工宿舍楼了,赵良突然拉住鲜儿的手说:“过几天就是我二十岁生日。”当然必须用手势配合着才行!离开孤儿院后,赵良还是第一次和别人说起自己的生日。就是进入工厂后,赵良也只是在必要的情况下写出一串数字。赵良第一次过生日是在孤儿院里,那是院长定下的日期。鲜儿惊讶地啊啊着又打出手势,赵良很兴奋,两个人的生日竟然是同一天!赵良打算说很多话,鲜儿却挣脱他的手转身跑了。只是到了职工宿舍楼前,鲜儿突然收住脚转过身来,又扬起一只手摆了摆才跑进去。
赵良的生活里充满了阳光,甚至连饭盆里的饭菜都变得金灿灿的了。还是站在那道墙前,赵良一边吃着饭一边嘟嚷,西葫芦炒肉片就变成了阳光炒肉片。少主突然站在了赵良身后,问他是不是被那个小哑巴女折腾得五迷三道的了?赵良猛然回过头去,瞪着少主好半天不说话。少主讪笑着后退了几步,解释说他不过是一句玩笑,可他真的看见赵良和那小哑巴女卿卿你我地在一起来,好幸福好幸福呀!赵良瞪大眼要冲过去揪住少主那一头黄毛儿,人家却哭了。少主说他冒着被开除的风险去找小麻雀,那丫头却在这个世界消失了。少主连小麻雀的老家都没放过,可她爷奶老得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村里人说小麻雀肯定去东莞了,可又有人说她爹妈早打了离婚。少主哭着走了,赵良也心生怜悯,可他还是惦记小麻雀,只是想着想着就想到了鲜儿。
赵良觉得和鲜儿有好多话要“说”了,借着过生日的机会打算和她在一起吃个饭。街上到处都是大小饭店,还有酒吧、咖啡屋之类的地方,可赵良觉得还是在出租屋里好。做几道简朴,却不失风味的菜肴,再买上一瓶干红葡萄酒,餐桌中间放上一根红蜡烛,就是一顿上好的烛光晚餐……呵呵呵——赵良想着想着就笑了。只是赵良至今还不知道,鲜儿是不是和他同年同月同日生。赵良每次问起鲜儿,人家总是笑笑连啊都省略了。为了能和鲜儿有一次畅谈的机会和氛围,赵良赶在下夜班的时候,故意最后离开里工厂。鲜儿好像知道赵良要干什么,要么跟着一群小闺女出来,要么提前跑回职工宿舍楼。赵良干脆坐在职工宿舍楼前,鲜儿看见他真像做了什么见不得天日的事情,一次次逃也似地离开。
只是还想见到鲜儿,赵良就去了隔壁的工厂里。警卫很诚实地去车间里找鲜儿,回来却又很诚实地说,人家不认识赵良。正如所料就不会气馁,可警卫听赵良说完笑了。那家工厂是一家福利厂,却也不是无限度地招工,何况,社会上还有那么多残疾人需要工作。警卫不说了就瞅着粗粗壮壮的赵良笑,笑着笑着人就回来警卫室。离开那家工厂,赵良站在街边的梧桐树下,举起双手看了又看。只是去福利厂至少需要一双手,何况,警卫说得很明白,那就无可奈何了吗?赵良悲戚戚地想。
原先呢车间里只有一个怪人,可现在有两个。赵良一闲下来就还对着那道墙发呆,少主则对着赵良的后背愣神。站在在流水线前,少主像赵良一样,猛然抬起头见一个走过去的小姑娘就喊小麻雀。只是少主端着饭盆去食堂,瞅一眼低着头卖饭的老刘头也喊小麻雀……哎哟哟——男女不分可真危险了!赵良的确很怪,可人家不会影响工作。少主发现谁都不是小麻雀就跑到街上,再回到工厂就成了满腹冤屈无人倾诉的醉鬼,见了人还喋喋不休。工头请示厂领导处分少主,可他在一天深夜悄然离去又不知去向。有人说少主又去找小麻雀了,却又有人说,两人男人争风吃醋惹出了人命官司,他妈就是妖精,自己也觉得不是人干脆喝了农药,至于死没死就不知道了。
过了一段时间,少主慢慢儿在人们的视野里淡出了,赵良却还是人们背后议论的对象。只是除了面对那道墙发呆,赵良并没有别的异常表现。赵良也有自知之明,下了班不再去隔壁那家工厂了,也不再去鲜儿居住的职工宿舍楼。回到出租屋,赵良就苦思冥想,回味自己和鲜儿在一起时的细节种种,甚至连她的一颦一笑都印在了暗灰的墙壁上。只是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赵良就改变了初衷。只要能把鲜儿拉到曾经的生活轨迹,赵良就拥有一个令他神往也神奇的美丽世界。那道曾阻隔赵良的墙壁也不再是阻碍,可赵良利用所有的空余时间,走遍了所有鲜儿可能出现的地方都没见到她的身影。所有与鲜儿有关联的人似乎形成了同盟,甚至连守门的警卫都极力封锁她的消息。赵良最终的结论是,鲜儿就在他一直向往的那个世界里。遗憾的是,那道墙最终还是赵良走向那个神奇世界的终极障碍。
气温一天天回升,城市的夜晚也变得越来越焦躁,还有一层令赵良想起来都恶心的丑陋色调,却不逃脱。鲜儿不走出工厂一步,像憋在密不透气的大胶囊里,也是一根被扔在腌菜缸里的绿黄瓜……呵呵呵——赵良笑得很凄惨!赵良失望之极,不得不做出一个极其残酷的决定。再一次挺直地站在街边,尽可能地躲避交警的视线,寻找可使自己达到目的的目标。只是一辆辆飞奔着的车辆犹如机警的猎犬,赵良不过是一个对它们没有任何意义的活物。赵良无奈,转身走进曾和小麻雀一起吃饭的小酒馆,却没想到会遇到少主。
少主的神情很灰暗,连猴儿一样的身板都萎缩成一根歪脖儿黄瓜,还是刚从腌菜缸里捞出来的呢!衣服倒像新买的,可仅从粘在上边的泥土、烂草和纸屑就可以推断少主眼下的境遇。赵良依然坐在那张临窗的桌子旁,一边喝着酒一边搜寻着目标。饭店里的食客们在意盘子里的佳肴美味,根本就不理会神情的确有些怪异的赵良。只是小服务员们不能不在意猛打猛撞地冲进来的少主,何况,他看谁都像看贼。端着盘子的小闺女们啊啊大叫地往厨房里跑。少主蛮横地推开所有阻拦他的人直奔过来,一屁股坐在了赵良的对面。端起赵良面前的杯,少主咕咚一口喝净了里边的酒,自己拿起瓶子咕咚咚地满上了一杯。赵良很冷静也很客气打发走了包围少主的人们,也拿起瓶子满上了一杯酒。
你骗我……啊……一直骗我!你和那个小哑巴女在一起不过是假象,暗地里和小麻雀来往才是真的呢!我有你和小麻雀的手机通话记录,还有在街上……不……在床上的视频……哈哈哈——-坦白交代吧!赵良啊,我是魔鬼侦探,目光能穿透你的身体、进入大脑,迫使神经系统将储存的信息逐一破译出来……哈哈哈——不信是吧?我知道你眼下正在想什么,小麻雀……啊……还有那个小哑巴女。你太阴了,喜欢小麻雀如鸟明般的叫声,也喜欢小哑巴女啊啊地歌唱;小麻雀是一只不好驯服的鸟,小哑巴女却是一只怎么捏吧都听话的猫……
够了——
看见扬起的巴掌,少主呱唧着眼像一条被风呛了的野狗,却老老实实地坐在赵良面前一动不动。赵良把扬起的巴掌收了回去,狠狠地瞪了一眼少主,从兜里掏出钱扔在餐桌上,转身离开了小酒馆。醒过味忙着追了出来,少主就又成了赵良一时甩不开的尾巴。
赵良迫不及待地跑到街中央,回头看见紧追着他的少主愤怒地大喊了一声。只是喊叫声激怒了一辆和赵良、少主一样不理智的雪佛兰,直冲着他飞了过来。少主啊啊地惨叫着,赵良却没动,可他的胳膊又被人抱住了。待赵良看清抱住他的是鲜儿后,还没来得及细品其味,不理智的雪佛兰招惹了很多车辆,大街上一时混乱不堪。被鲜儿拉扯着逃离令人恐怖的大街后,赵良才长出了一口气。只是面对鲜儿,赵良一时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
拉着赵良站在一个能安静地看月亮的地方,鲜儿也长出了一口气。进孤儿院之前,像这样的小街最令赵良留恋!不只是灯光,还有离开喧嚣后可尽情享受的安静,再是那些朴实的施舍者、一群像赵良一样的人。那时候,赵良也喜欢坐在街边看月亮。那时候,赵良却有一个只属于自己的月亮。鲜儿好像也特别在意似乎是挂在树梢上的月亮,可她必须用手势配合着啊啊啊地大声着“说话”。赵良不想生气,却必须得到一个圆满的答案。再仰起头看一眼挂在树梢上的月亮,鲜儿笑了,却不想说话。至于赵良需要的答案很简单,鲜儿生活在一个令赵良神往的世界里,却不希望与他在一起,向往并不意味拥有!这么着鲜儿就留给赵良一个谜……啊……一个将让他猜测一生的谜!
赵良拉着鲜儿打算回到福利厂职工宿舍楼,可一辆兰博基尼突然摇摆着刺眼的灯光冲了过来。鲜儿的啊啊声又变成了牢牢拴住赵良的线,却没躲开冲向他们的兰博基尼。伴着兰博基尼的怪叫声,赵良死死地拉着鲜儿也飞了起来,就是瞬间,一切都熔化在一街的昏暗里。
睁开眼透过窗户看到灿烂的阳光,可赵良再也听不到一个人的啊啊声了。疯狂地驾驶着兰博基尼,少主把赵良和鲜儿撞在街边的一棵白杨树上。少主曾做过补救措施,可他在脑神经极度混乱的状态下打转方向盘,兰博基尼闯进一家小超市,幸亏再无人伤亡。那天晚上,少主追踪赵良未果,跑到一家美容院门前,从一个刚下车的小女子手中夺过一辆兰博基尼。至于理由,少主临咽气前还一口咬定,他的确看到赵良被小麻雀拉走了。只是没人在意少主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死也不会回老家。
赵良能在街上自如走动了,却迟迟没回到工厂上班。待在出租屋里憋闷了,赵良也不过去那家福利厂门前转转,可更多的时候去城南那片公墓。呆呆地在鲜儿的墓前坐好久好久,赵良才怏怏离开。那家福利厂出面料理了鲜儿的后事,至于她的身世,赵良一开始就没想在意,就像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身世一样。
离开城南那片公墓,赵良仿佛被什么牵着走进曾待过好多年的孤儿院。院长和曾照顾过赵良的阿姨们都退休了,新换的都不认识。赵良坐在孤儿院门前看里边的世界,脸上常挂着很温暖的笑容。突然有一天,赵良看见阿姨领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走了出来。赵良走过去问小男孩姓什么,人家说姓赵,阿姨却纠正说他姓李。看着和阿姨离开的小男孩,赵良呵呵地笑了。只是赵良笑着笑着就哭了,他又想起了鲜儿。孤儿院里的世界究竟不再属于赵良,可他决定离开了,突然见小麻雀喊着哥跑了过来。赵良在街上遇到过工友,他们也说起过小麻雀,却没人说清她到底去了哪里。只是工友们众口一词,小麻雀绝对不会去东莞,却也不会回到老家,她像少主一样都在寻找似乎永远也找不到的东西!
小麻雀像找到了亲哥哥,跑着跳着还大呼小叫。赵良承认小麻雀没有丝毫做作,却也知道,她绝对不只是找哥。赵良干脆起身也跑,却必须躲避大街上的车辆和人流。小麻雀儿追着喊叫不止,赵良像掉进盘丝洞,却必须逃出来。有一段时间,赵良愈加向往墙那个的世界了,人世间没了鲜儿,一切都不再是虚幻!只是赵良在一天夜里梦见了鲜儿,依然啊啊地用手势配合着告诉赵良,她也在设法穿越一道墙,两个人一定会在同一个世界相逢,一定要等着啊!这么着赵良就也笑了,眼下也在笑……啊……是跑着笑呢!
2011年3月作于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