庇护机器的心智
我是一名保健师，我的工作是负责给机器人做心理疏导。
这里是AI研究院，它拥有世界顶尖的程序设计员团队，每天有上千个机器人从这里走下生产线，开始为人类提供各种服务。
“Hi，莫西金，下午有档期吗？”石庸坨慵懒地靠在我的咨询室门口，眨巴着他欢快的眯眯眼，那优美的身形，是用极度自律雕塑出的艺术品，精致得像一只捏得恰到好处的寿司，没有一枚多余饭粒冗出来。
“嗯，让我看看。”我放下公文包，戴上金边眼镜，仔细翻看智能小秘书留在桌上的工作日历，“噢，今天下午四点半，有50分钟时间。”我抬眼看看石庸坨，近视镜滑过我扁平的鼻梁，被微微翘起的鼻尖绊住。
“约上！”石庸坨转身妖娆地离去，吹着满意的小口哨。
“请进。”我刚换上日常做咨询的素色套装，今天的第一位来访者就到了。
石庸色埋头匆匆走进咨询室，径直冲到墙角的单人沙发坐下，头像灌了铅，沉沉地，不语。
“我真的受够了这生活！”大概过了半分钟，她肯抬头正视我了。作为这个房间的主人，我终于有了一丝存在感。
“他们又对你动手动脚了？”AI秘书冲给我的咖啡我还没来得及享用，我朝石庸色缓缓走过去，弯下腰把咖啡杯递到她面前，给了她一个太阳般温暖的笑脸。
石庸色瞬间破防，任凭两颗珍珠大的珍珠眼泪从显示屏滚出来。“金金，你知道，我刚出厂那会儿，还是一名性格开朗，走路带风，随时随地欢声笑语的女孩儿，可现在......”石庸色难过得说不下去了，熟练地接住从屏幕上不断冒出来的珍珠泪滴，再熟练地塞回处理器。
我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姑娘，一切都会过去的。”
“咕嘟咕嘟咕嘟，啊~”天性欢乐的姑娘，这么难过的时候都能把苦涩的咖啡喝出快乐水的气泡感，我顿感欣慰。
“咦呀，金金你是不是去年挣钱了，所以今年把办公预算提高了，这咖啡不便宜吧！”
“哈哈，看来它的疗愈功能不错。你喜欢的话，走的时候带些回去享用。”来访者的快乐，就是我的双倍快乐。
“我们进入正题吧，这次的客人是什么情况？”我拿了一把折叠椅，把它安在离石庸色一个茶几的位置，坐下，显得刚好比她矮半个头。
“那个男客户之前和别人一起来过好几回，以前他的表现都很绅士，听他和朋友谈话的内容，似乎是大型企业的高管。可是这次单独来，他就像突然变了一个人。”石庸色咬咬嘴唇，停住了，陷入忧伤回忆的样子。
我温柔而冷静地追问到：“能告诉我，他是怎么伤害你的么？”
石庸色是相信我的，在这个房间，她袒露过比这难堪一百倍的经历。
“我依照他之前的要求和习惯帮他按摩，当我按了不到五分钟，他突然一下子从按摩椅上弹起来，把脸凑近我，问我会不会接吻。”
“那你会吗？”
“我不知道接吻是什么，我就愣在那里了。大概是猜到我没明白他的意思，于是他又指挥我：‘你亲我脸一下’。”
“你亲了吗？”
“我知道亲脸是什么意思，于是我照做了，但是我这样做的时候感到不愉快。”
我有些不解，石庸色是一名AI保健师，在人类开设的健康管理中心从事按摩工作，之前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类客户也不少，第一次来我这儿做心理咨询，就是被男客户粗暴地摆弄了身体，导致惧怕工作，后来也多次因为被客户强行抚摸身体隐秘部位，对工作产生了严重的抵触情绪，她的售后管家才来我这里给她办了年度会员套餐。她给人做身体按摩，我给她做心理按摩，日子久了，我也越来越了解她。所以我对她经历了那么多伤害事件之后，却还不知道接吻为何物，还是比较吃惊的。
我站起来兀自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好几分钟，突然茅塞顿开，像找到了开关，“小色，你亲他的时候，他是什么反应？”
石庸色按我的指示，认真回忆着，“跟以前来按摩时的表情都不同，以前他也很满意我的按摩技术，但这次像是从来没有过的轻松，无拘无束的感觉。而且，而且，额......”程序员在给石庸色填进词汇的时候，好像偷了懒。
“是不是很肆无忌惮？”
“对对对，就是肆无忌惮！”
“这就是周围没人监督了，不装了，为所欲为。”
“哇！你的词汇量真大。”石庸色耳侧的小屏幕冒出了羡慕的泡泡，这个女孩子的逻辑设计，底色是明朗、乐观的，外界伤害够大，她却自然会转移注意力，我想，设计她的程序员是极懂人性的，带着这样的初衷去为石庸色编程，让她长期习惯内化，不至于时不时地要去恢复一下出厂设置，那样会显得系统太low，甲方肯定不愿意长期支付维护费。
“小色，你想不想以后能够开开心心的工作，不再遇到让你不愉快的客户？”
石庸色的脸，先愣了一秒，接着五官立马欢腾起来，噌地从沙发上一蹦而起：“当然啦！”
我面露狡色，凑近对她耳语几句，她听完又惊又喜，像发现了新大陆：“还能这样？”我认真地点了点头......
时间过得飞快，来访者紧锣密鼓地一一造访我的咨询室。不知不觉一天就过去了一大半。
下午四点三十分，石庸坨如约出现在我的面前，不得不说，设计他的程序员，一定比设计石庸色的程序员更加勤奋。他不高兴了会当场发飙，这个行为必须要用22行代码来实现；他还是个理想主义者，对客户要求非常严苛。
“哼，那些客户真的太不行啦，遇到一点点困难就放弃，我都懒得说他们。”石庸坨婊里婊气地往安睡椅上一躺，一脸嫌弃样。
石庸坨是一名AI健身教练，他的工作是为人类肥胖客户提供减肥指导服务。人类客户经常上课时偷工减料，私自降低练习负荷，下课后又大吃大喝解馋，石庸坨的工作总是看不到成效，于是系统给他的能效评分不高，这使他很不开心，渐渐地就消极怠工了。
“人家每天那么努力地去了解每一位客户的情况，为他们精心设计个性化减肥方案，结果我还是评不了优，真不公平！”石庸坨躺在那里娘里娘气、没完没了地抱怨着，丝毫不给我参与互动的机会。
“咳咳咳。”我故意清了清嗓子。
“我是最出色的健身教练，能得到我的指导是他们的福气，一帮不懂珍惜的笨蛋......”
石庸坨就这样一直说，一直说，我很少有插话的机会。整整50分钟的咨询时间，几乎是在这样的重复抱怨中度过，我倒乐得轻松。
“金金，我知道你要下班了，咱们今天的咨询就到这里吧，下次我有需要再约你的档期。”他倒是很上道，一通吐槽完毕，还能放我按时下班，这个客户真不错。
办公室的灯逐渐熄灭，研究所的职员全都下班了，此刻整栋楼悄无声息。在外面忙碌了一天的AI们也下班回来充电休眠了。
“呼——吸——，呼——吸——，呼——呼——”
“谁呀？怪腔怪调的干嘛呢！”田木尊大吼一声，打破了这本就不安分的寂静。
“呃呃，不好意思木兄，吵到你了，我在模仿人类续命。”田石尊羞怯道。
“哈哈哈，人类的续命方式那么沙雕，你学那干嘛？”白天在心理咨询室里还没吐槽痛快的石庸坨抢先回应到。
“诶诶，你们听说了吗，今天石庸色从莫西金的咨询室出来后，回洗脚城上班遇到的第一个客户，就把那人给弄晕在按摩间了，哈哈哈哈哈。”叶和链也来凑起了热闹。
“啊？咋回事儿，说说，说说。”石庸坨瞪大了好奇的双眼。
本来默不作声的其他机子也都齐刷刷地看向叶和链，等待一份隆重的答案。
“那个客户又是男的，而且主动去捏了咱石庸色妹妹的小手。”叶和链竟然做出了一副暧昧的表情，果然男人八卦起来也是没什么偶像包袱的，男AI同理。
“然后呢，然后呢？”AI管家田木尊也加入了八卦群聊。
听众逐渐多起来，叶和链顿感自己到了舞台中心，证券师的职业病，喜欢跟人沟通，人越多，他就越兴奋，“人来疯”不是人类的专长。
叶和链差点笑岔了气，“那人不肯松手，小色按着按着呢，就把自个儿的脑袋拧下来放在那客户的脑袋边儿上。小色头上的嘴巴问客户力度轻不轻、重不重，客户一回头看到身首分离的按摩师，脑袋还杵在自己面前，直接吓破了胆，惊叫一声就晕过去了。”
“哈哈哈，这就是莫西金教小色的办法？还真是管用，不费唇舌和锤子，就让流氓倒地了。”平日里严肃的田木尊也跟着乐起来。
“咳咳。”主角石庸色也关掉了休眠状态，起来和大家一起嗨，“莫西金说，对付人类就要这样，你们要来恶心老娘，我就比你们还恶心，这招叫用魔法打败魔法。”说完忍不住朗声一笑，仿佛从前受到的伤害都烟消云散了，这一刻，她内心感受到的快乐比外在提供的苦难更趋近真实。
“嗐，早知道我也该早些去心理咨询室求教呢。”田木尊喃喃自语。
“咋啦，你也遇到变态客户，被骚扰啦？好歹您的性别设置是男性呀。”叶和链一脸惊。
“不是骚扰，比骚扰更奇葩。我做管家这么多年，没见过如此分裂的人类，我那位女主人在公务系统当差，年纪不小了诶，连个男朋友都没有，看她时而坚强，时而脆弱，一会儿像个独当一面的御姐，一会儿又像个生活不能自理的卡哇伊小婴儿；一会儿强迫症，一会儿邋遢大王......她的人格可太多啦，总之就是双标，严重的双标！对自己极度宽容，对别人十分严苛。”AI管家田木尊吐槽自己所服务的女主人性情不定，难以伺候，严重影响到他自己的生活了，正在考虑向研究所市场运营部的主管申请给他换一位雇主。
“得了吧，你成天在装潢精致的屋子里工作，不用经历风吹日晒，该知足了。”叶和链叹气到：“我才是最苦命的，我全心全意为人类客户提供股票交易咨询服务，帮助他们处理大数据，分析市场走势，给出未来投资行动的决策建议。可倒好，尽管我用科学的大脑，经过精密的分析，对长期价值走向做出了科学的预判，客户也非常认同，可一旦诱惑袭来，他们依旧会为了眼前的回报做出不理智的决定，从而错失更丰厚的长期收益，为此还影响了我的业绩考核。我懊恼极了，却毫无办法。又不是我的分析出了错，却要我为他们的愚蠢行为负责。”要是叶和链不说，大家都以为证券师是AI的最佳职业选择，高薪、大气、上档次，原来背后也这么不如意。
“诶，不对呀，他们请你不就是为了对数据做出比人脑更理性的分析嘛，你既然都给出了正确的预测，他们怎么不信呢？”
“不是不信，是被利益冲昏了头，欲望吞没了理性，他们的格局还是太小了。”
“噢，似懂非懂的。”石庸坨身体里的代码不是最多的，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好听众，总是积极回应，句句有反馈，从不冷场。
一直旁观的田石尊终于忍不住了，抄起手机就想给莫西金的AI小秘书发送预约申请，“我决定预约莫西金明天第一场咨询，你们都别和我抢可以吗，我不是为自己，是为了广大中学生的前途。”生涯规划在这颗星球还是比较新奇的概念，作为AI生涯规划师的田石尊，为社会做着极大的好事，却承受着极大的诋毁，他也是有苦没地方说。
“生涯规划，就好比人生的导航系统，你要先锁定自己现在的位置，再锚定明确的目的地，系统才能给你匹配出去往目的地的最优路径。”
众AI听了，一致点头赞同。
“可是现在的中学生既不知道自己未来的终点在哪里，也不清楚当下自己站在哪个位置，怎么可能用最快的方式到达目的地呢，不瞎走就不错了。而家长还觉得我们的生涯规划是编造的骗钱名目，真实的人间为何如此愚蠢！用手机导航他就能理解，同一个逻辑，换一个应用场景就整不会了。真替学生们的前途担忧，可那是人家的父母呀，咱一个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全凭学生自己悟了，悟到哪儿是哪儿，老鼠生的孩子如果想龙腾虎跃，先得靠他自己去打破原生家庭的桎梏，突破基因劣势。”
众AI一通鼓掌。
“啊——”我打了个哈欠。
“汪汪。”花仙子跑过来趴在我脚脖子上。
吐槽大会突然安静，我翻个身，继续睡。
田石尊压低声音，悄默默地说：“等明天约到莫西金的档期，我就去一吐不爽，让她给我开一剂良方。”
天呐，原来我的责任这么重大！假装休眠状态的我心里默默紧张着。作为AI心理保健师，为机器人提供心理保健服务，帮助它们排解从人类获取的负能量，延长它们的使用寿命，是我的职责所在。可我也有能量不足的时候，真怕有一天帮不了他们。
花仙子舔了舔我的手，它是唯一感知到我心情的小伙伴。每当我不够坚定，人类世界真实存在的小动物和小植物就是我的治愈源，如果我是这里所有AI的精神补给站，花仙子这只小斗牛犬就是我的精神补给站，它给我的不止温暖，还有真实不虚的、伟大的爱。
那群小伙伴，叽里呱啦的不知道八卦到几点才睡......
早上9点整，休眠程序自动结束，我又开启了一个全新的工作日。
AI长工特别大的一个好处就是省时，不用洗漱以及吃早餐，醒来就能工作，这是我们明显优于人类的地方。一看工作表，我今天的时间被安排得满满的。经过昨天的事情，我的确已经名声大噪了，预约的心理咨询都排到了三个月后，我去！
生意好，意味着我的工作能效高，那么我被淘汰的几率就小，我理应感到高兴才是。
客户蜂拥而至，有的甚至完全不依照约定时间，我办公10室的门框差一点就被挤烂了。新的一天，我就这样忙碌而按部就班地度过了......
我关掉电脑和灯，打完考勤卡，像每天下班前一样，回头微笑对他说：
“亲爱的1366560，提前say晚安，愿你陷入一夜无梦的沉睡，系统将在凌晨2点到5点自动更新剧本，明早醒来，又是一段全新的旅程。”
代号为1366560的研究院首席程序工程师对我点点头。然后，他会像往常一样，带领程序员们继续加班到深夜1点，为我们下一段工作周期的一言一行编写代码......
不知道其他AI有没有产生过跟我一样的疑惑，由1366560行代码组成的东西，和我们之间到底有多大的差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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