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战胜了邪念
二十多岁时,我曾经产生了一个邪念,且不止一次地想去实现它。此事,我从未对人说过,但我一直没有忘记。
1974年腊月,我高中毕业。那时,出路只有一条:回乡参加农业劳动,也就是当回乡知识青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第二年正月,担任生产队政治队长的堂伯找到父亲说:“大队让咱们队出一个人到电磨房推磨,让明法去吧。他上学多年,没干过地里营生,推磨是离身子苦,就去干这吧。”父亲很高兴,我也很高兴。和同时回乡的伙伴儿们相比,我不用再到地里干活儿,这是堂伯对自己的照顾,我特别感激他。随后,我到村支书家里拿上电磨房的钥匙,走马上任了。
钥匙共三把,两大一小,大的是门上的,小的是钱柜子上的。所谓钱柜子,也就是一个长方形的小木箱子,存放加工米面收来的钱。我拿着一大一小两把钥匙,记账收钱都是我一个人干。我的同伴儿,一个比我大9岁、还未嫁人的老姑娘,拿着一把大钥匙,只管干活儿,不管钱和帐。电磨房有三台机器:小钢磨,加工小麦;脱粒机,加工谷子,粉碎机,加工玉米,这两者统称为“推粗粮”。加工小麦时,我俩同看一台机器,推粗粮时,我俩各看一台。当时,根据上边的要求,晚上干活儿,白天休息,以错过用电高峰。
那时年轻,精力旺盛,晚上干一宿活儿,白天睡上一大觉,便活蹦乱跳的,再也不觉得累了。大把大把的时间干啥呢?我喜欢读书,偶尔借来一本小说,便废寝忘食地读。无书可读时,我便闲得无聊。有一天,我突发奇想:配配电磨房的钥匙吧。
在这之前,我曾在父亲的指导下学过配钥匙。父亲是个铁匠,会打铁,会修配老百姓所用的许多东西,如自行车、锅、瓢、勺子、锁子……当时,没有眼下那么先进的配钥匙工具,配钥匙完全是手工。人们丢了钥匙后,要想用上旧锁,就得配钥匙,父亲便给人们配过钥匙。配钥匙有两种情况:一是只剩一把锁,没有钥匙了,这就得拆出锁芯配钥匙;二是锁和钥匙都有,但钥匙太少,多人用不方便,想多配一把或几把钥匙,这不用拆锁,照着原有的钥匙去配就行。父亲给了我两把没有钥匙的旧锁,让我去学配钥匙的手艺。在父亲的指点下,经过一番摸索,终于学会了。照着原有的钥匙去配,父亲没有教我,我也没有配过。这回,我看着电磨房的两把钥匙,心想:“配一下试试吧,权当闹着玩。”
我先配大的,门上的。找来铁片,把大钥匙放在上面,画了个样儿,再用砸剪——一种剪铁的工具,用锤子砸着剪铁——剪出钥匙的坯子。接着,照着钥匙的样子,用铁挫一点一点地挫,直到挫得一模一样。我悄悄地到了电磨房,用配出的钥匙去开锁。“嘎哒”一声,锁开了,我一阵狂喜。初战告捷,我再接再厉,开始配小钥匙,钱柜子上的。同样的事情又重复了一遍,小钥匙也配成了。我到电磨房试了一下,可以打开钱柜子。此事告一段落,我用线绳儿把两把钥匙拴在一起,悄悄地藏在一个地方,对谁也没有说。配这两把钥匙干啥呢?当时,啥也没想干,就是闹着玩。
转眼,到了1976年春天,我被选为生产队的会计。麦子将熟时,队长跟我说:“麦子快上场了,你得回来,不能在电磨房了。”于是,我辞去了电磨房的工作,到了生产队的打麦场上,忙起了打麦、分麦等各种事情。电磨房的钥匙交给了下一任,而我配制的钥匙还藏着。藏着干啥呢?我没有想这个问题,只是觉得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配制的钥匙,毁掉怪可惜的。
不久之后,这两把钥匙便引发了我的邪念。一次,我到公社参加会计培训,顺便到新华书店转了一圈儿。书店里新进了一批书,我瞧来瞧去,想买一本,可一看定价,便恋恋不舍地放下了。我兜里只有几角钱,哪里买得起一块多钱的书呢!一块多钱,如今看来,实在不是一个钱!可那会儿,一个好劳力苦苦劳动一天,仅得3角钱,一个馒头,也只卖4分钱哪!回家之后,我仍然想着那本书。想来想去,我想到了那两把钥匙,想到了电磨房里的钱柜子。我想,等电磨房无人的时候,拿上配制的钥匙,打开门,悄悄进去,再打开钱柜子,不就有了买书的钱吗?我一阵高兴,恨不得马上去干这件事。然而,转念一想,又打了退堂鼓。要是被人发现了呢?人家把我抓起来,交给村干部,再交给公社,那……即使不被人发现,管钱柜子的人也会发现钱少了。门上的锁没有坏,钱柜子上的锁没有坏,柜子里的钱却少了,这是什么缘故呢?人家会不会怀疑到我的头上呢?父亲会配钥匙,人们会不会怀疑我也会配钥匙呢?要是顺藤摸瓜,会不会查到我呢?要是查出了我……我不敢再往下想。有那么几天,我一直为此事纠结,一会儿想去拿,心里说“就拿一次,就拿一块多,够买那本书就行”;一会儿又不想去拿,心里说“这样的事能做吗?要是被人发现了……”纠结数日后,我终于放弃了那本书,也抑制了自己的邪念。
邪念虽然抑制了,可那两把钥匙还藏在原处,我舍不得毁掉。转眼,到了1977年冬,高考恢复了,我参加了高考。经过漫长的等待,我收到了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上学是需要花钱的,我知道家中的困难,不忍心多给家里添负担。于是,我又想到了那两把钥匙,想到了电磨房里的钱柜子,又一次纠结起来。就在我举棋不定、再三纠结时,父亲把筹到的钱交给了我,还对我说:“往后,俺们也不能跟着你了,自个儿要管好自个儿。不管走到哪儿,要有个主见,能做的事,咱去做,不能做的事,咱可不去做。”
“不能做的事,咱可不去做。”父亲这句话,犹如醍醐灌顶,让我彻底摆脱了那个纠结。悄悄地,我毁掉了那两把钥匙。
几十年过去了,我一直庆幸自己当初战胜了那个邪念。否则,即使无人发现,也会给我的品行留下终生的污点,让我的心灵一辈子不得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