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
又要过年了,妻子两三天时间把过年的东西全买了回来。年货淋琅满目,鸡鸭鱼肉、瓜子糖块、水果蔬菜、鞭炮对子,包装精美的烟酒,五彩缤纷的鲜花,林林总总几十样,连大年三十的年夜饭都定到饭店了。
我下了班,就看看电视,上上网,非常闲适,可心里有点空落落的,好像缺了什么东西。
小时候过年,提前一个月开始准备,刚进腊月,就辗米磨面,玉米面掺软米面蒸黄蒸,小麦面用来蒸馒头、包饺子。
推磨推碾子是个苦活,把玉米摊到碾盘上,鸡蛋粗的棍子塞到碾框中,一个人前头推一个人后头扫。刚开始几圈推着家中唯一的机械轰隆轰隆地转起来,妙趣无穷,推着推着,头开始发晕,腿越来越吃力,一圈又一圈,碾盘上的玉米依然粒粒在目,好歹推出一点玉米面来,用罗罗一下,剩下的渣子又要放到碾盘上再推,直到全成为玉米面。
推磨更辛苦,推磨转的圈比推碾子小,很快就头晕目旋,稍稍偷一点懒,磨就停了下来。这时候我真盼着雇个鬼来推磨。邻居家总算推完了,父亲借他家的驴套在磨上,我跟着驴后头赶驴。驴转的时间长了也头晕,还要用布蒙上驴的眼。其实它也不愿意两眼一抹黑,无缘无故地转圈。后来我站在一个固定的位置,每当驴经过我的身边,我就用小棍敲它的屁股,驴就赶紧走两步,以为我总在他屁股后头哩。我有生第一次过了把当“官”的赢。
磨完面就开始磨豆腐。院里支起口大锅,沸腾的豆浆翻滚着。父亲给每个孩子舀了碗豆浆;没有糖,腥腥的,那时候觉得好喝极了。豆腐点的太嫩压不成豆付,太老又不好吃,点豆腐要请村东的老王头。等把豆腐包在布包里用大石头压起来,母亲就舀出半瓢豆腐渣,剥根葱炒一炒。小时候觉得炒豆腐渣特别香,一直到后来长大,我始终认为豆腐渣是很好吃的东西。有一次妻子专门买回来炒了吃,才发现已经难以下咽。
采野菜,捋榆钱,掺糠煮麸,盼一年才能喂出只一百来斤的猪,过年杀猪是一件很隆重的事情。父亲请来好几个邻居把猪从圈里拖出来,捆住四蹄。猪叫得好凄惨,满村子都能听到。
杀猪的张麻子,掂了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手脚麻利地朝猪脖子捅了一刀。血伴着泡沫一股股涌出来,父亲赶紧用个瓦盆接,猪不停地挣扎,把瓦盆的血撒了一地。
张麻子等了一会儿,解开捆猪蹄的绳子,谁知那猪挣了挣又站了起来,帮忙的人轰的一声逃散开,还是张麻子有胆量,拔出碾框上的棍子,轻轻一推,猪应声倒地,抽搐了几下不动了。张麻子抹把额头上的汗,说杀了一辈子猪,头一次见流了血的猪还能站起来,他小心翼翼地踢了踢猪,见没了反应才开始退猪毛。他说从前就有杀猪的被猪咬了,猪至死都不松口,把人的小腿骨都咬碎了。
张麻子用一根铁棍从猪的后腿捅到猪肚子里,嘴对着猪腿上的口子鼓足劲吹气,一会儿功夫猪被吹得园鼓鼓的,然后将猪放入盛满开水的大缸里,用瓦罐碴子左右开弓,半个时辰,猪变得白白胖胖。
等猪开膛破肚,张麻子拽出猪尿泡,捋尽里面的尿液,吹成个大气球用线轧好口,栓在木棍上让我玩。我掂着猪尿泡气球,身边围了一圈满眼羡慕的孩子,张麻子看见得意地笑了。
猪杀好后父亲把猪蹄和肠肚按规矩给了张麻子,算是酬谢,把心肝炒了,打一壶散酒谢好帮忙的。村里的纷纷来割肉,半天功夫就卖完了,只剩下几斤后座肉和一副猪头。父亲让我烫猪头。用一根烧红的捅火棍摁到猪头上,烧红的铁棍烫得猪皮吱吱响,一股烟冒出来,周围立即充满燎毛臭味。我始终不敢用烧红的铁棍去捅猪耳朵眼、猪眼和猪鼻孔。我怕猪突然睁开眼。父亲骂道:“你这么大了,甚事也做不了。”一边骂一边夺过铁棍自己去烫。
二十三过小年,母亲二斤猪肉掺了十斤白萝卜剁成饺子馅。俗话说没吃过猪肉吧还没见过猪跑?眼睁睁看了一年猪跑,才吃了一回猪肉。那个香呀胜似今天的鲍鱼鱼翅。
妈妈捞出第一碗饺子供给灶神爷。灶神爷印在一张被烟火熏的黑糊糊的纸上,贴在灶台上。妈妈供上饺子和饴糖,点了香拜了三拜。我看着盘子里的几块饴糖,垂涎三尺。妈妈说现在不能吃,等灶神爷吃完上了天才能吃,又自言自语道:“灶神爷一年四季烟熏火燎的也不容易哩。”
前半夜我怎么也睡不着,一会儿从被窝里探出小脑袋听听灶神爷吃完了没有,灶神爷飞走了没有,实在困的不行,才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天刚亮,我赶紧爬起来,看见灶神爷还在那里贴着,拿起每一块饴糖仔细看,没有发现灶神爷啃的牙痕。妈妈看出我的心思说姊妹几个一人一块。我指着灶神爷问妈妈灶神爷还没走,能吃吗?妈妈说灶神爷半夜就走了,你吃吧。
我吃着糖满口甜蜜蜜的,但始终不明白灶神爷藏在那张画的什么地方,又是怎样吃糖怎样飞走的。
祭完灶神爷就开始扫家。窑洞被烟熏得乌黑发亮,只是扫扫蛛网浮尘而已。
墙上贴了新买的三关排宴四联屏,每一幅又有四幅小画,画上的人物衣服绣龙描凤,五光十色,头戴雉尾冠,肩膀上四面小旗,舞枪弄棍好不威风,画边还有文字说明。躺在炕上一幅幅地瞧,等看完了,也就知道三关排宴戏的梗概了。
画的下面我把平时积攒的空烟盒全糊了上去,大刀烟、火车头、黄金叶、羊吃草,花花绿绿一大片。
窗户纸也換了新的,家里一下子畅亮了许多,妈妈还剪了窗花,猪羊鸡牛,一个个都笨笨的肥肥的,肚大腿短。
腊月三十上午要到祖坟上请祖宗回来过年。献的贡品现在想起来很好笑,碗底先铺大半碗白萝卜丝,上面盖点好看的菜。六个碗,一碗用红纸染红的粉条,一碗盖了几片切得薄薄的猪头肉,一碗油炸的豆腐片,一碗油炸的土豆片,一碗油圪蟆,一碗金黄色的鸡蛋皮。如果祖宗有眼,看到碗底的大半碗白萝卜丝,一定会生气的。父亲和母亲一丝不苟。母亲一边烧纸一边祷告:“今天是腊月三十,我俩和孩子们请你们回家过年,好吃的好喝的给你们送来,还有新衣裳,还有多多的钱。你老活着的时候老是穷,死了用不着再受穷。今年风调雨顺,我们够吃了,过年还杀了猪。全家大人小孩都健康,你老在地下多多保佑!”然后三拜九叩。父亲神色庄重,一言不发。我们家与鬼神的交流的事总是由母亲来进行,她喃喃细语,仿佛和邻家的奶奶说悄悄话。如果鬼神有灵,一定会被母亲的娓娓道来所打动,不再计较好看的菜下面藏的萝卜丝。
三十下午贴对子,没有现成对子卖,只能找学校的杨先生写。杨先生读过私塾,根据每家的实际情况编对子,给张麻子的对子是“年年送朱先生去佛土,日日迎钱后生来府地”。给点豆腐的王老头的对子是“脚行东西南北中串家户,手点金木水火土成豆腐”。有人说看不懂,杨先生骂道“笨蛋,支上锅找来柴禾加进水点火烧开放点石膏就成豆腐了”。给我家的对子是“老大种粮五谷丰登,老二牧羊六畜兴旺。”横批是“阖家发财”。贴好对子,有人看了说杨先生骂你家哩。父亲说我种田,俺兄弟放羊,没错呀。那人说大门上六畜兴旺是指啥哩。父亲摸着后脑勺看了半天笃定地说:“不会的,前几天杨先生来割肉,我还送给他一块猪油哩,他咋会平白无故骂我?”
大年初一,天不亮就起来,换上新衣服,新鞋。新鞋是母亲一针一线纳的,鞋底每一针还打了结,叫盘圪瘩鞋。小男孩走路专找路上的石子踢,穿鞋费,母亲专门给我做了结实的鞋。新鞋好硬,才一天脚上就磨出了水泡。
父母端坐在炕沿,我和姐姐妹妹趴地下认认真真磕了三个响头,父亲给了每人两毛钱。那时候两毛钱很了不起,一个壮劳力一天的工分才两毛钱,可以买二十块包着花花纸的糖块,还能买块小手绢。小强的爸爸在城里当工人,给小强买了一块印有飞机的手绢,小强有鼻涕,拿出手绢一擦,再迭起来放进口袋,那姿势好优雅,小姑娘都羡慕他。我们有了鼻涕,两指揑着擤一下,用袖子一擦。时间长了,袖口油晃晃的,小姑娘见了都躲着跑。最让人忍不下的是,每次做丢手绢的游戏,大家唱着丢手绢的歌,围着圈跑,杨先生总是借小强的手绢用,因为只有小强有手绢。我心里暗想,总有一天一定要买一块比小强更好的手绢。
磕完头就去放炮仗。把鞭炮全拆开,装在口袋里,一个个放。地上拢一把细土,把炮仗埋进去,捻子露在外头点着,轰的一声,崩起了一大团尘土,小伙伴们高兴的又蹦又跳。找来一个铜毛笔盖,把炮仗放进去点着,炮仗喷射出去,简直像火枪一样威风。最有成就的一次,我们把炮仗拴到长鼻涕招娣家的大黄狗尾巴上,炮仗一响,狗嗷嗷乱叫,像疯了一样窜上窑顶,又从两丈多的窑顶跳了下来,狗腿都摔断了。招娣的娘找上门来,父亲照例一顿屁股上“开窍”。
走亲戚是过年的一大内容。父亲领着我,顺着山梁的羊肠小道走。阳坡的雪已经化没了,背山一坡坡洁白的雪和黑绿的松树交相辉映,小风吹过,油松的枝头呜呜作响,像万人在遥远的地方低歌。我警惕地跟着父亲,生怕从荆棘中窜出一条狼或是野猪。走了好几个时辰,才看到山下一个缭绕着炊烟的小村庄,老姑家就住在这个小村里。
老姑特别慈祥,拉着父亲和我的手,肉儿肉儿地一个劲叫,给我的口袋里塞了满满的红枣、核桃,还有像羊粪一样的软枣。老姑闷了壶茶,和父亲拉起家常。张三的儿子娶了李四家的女儿,西窑口刘老大的二儿子过継给了打光棍的刘老二,南岔子的麻脸老婆得了大肚蛊病……俩人说起来没完没了,我就和老姑的孙子到门口的小河玩冰。
一个春节过下来,这样的亲戚要串二三十家。
现在简单了,腊月三十到饭店吃完年夜饭,就回来看电视。不到十二点,妻子哈欠连天,自顾去睡了。儿子觉得春晚没意思,关起门来一个人在他的屋里打传奇。我好歹熬到敲响新年钟声,拿了一挂万头鞭炮放到阳台上点着,赶紧缩回来关好阳台门。除了一阵震耳欲聋的聒噪而外,没了什么意思。
现在我自己都说不清,是喜欢这种闲适安逸,清静得可怕,充满了电视电脑手机的年,还是喜欢从前那种清贫辛苦,充满人情味的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