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从教的岁月
父亲考上蒲师那年,大伯父走进军营已快有一年了。奶奶说,当年我们家大大小小有八九口人,家里常常穷到揭不开锅。村支书实在看不过眼了,曾几次上门对爷爷说,美加呀,必洪都中学毕业了,回来到大队当个会计,做个出纳都绰绰有余了,还是让他回来搭把手吧。
爷爷说,才多大的孩子,回来也顶不了多大用,既然考上了,还是让他多读几年书好。就这样,父亲在1966年又踏进了蒲圻师范学校的大门。学成毕业后,就成了公办教师。父亲在这三尺讲台上,一站就是三十八年。
父亲在从教的几十年中,经过多次进修和参加小学校长的岗位培训,最终成为小学高级教师,并一直担任小学校长之职。父亲当校长,总是调来调去的。哪个学校教学质量跟不上去,教学风气不好,教育组领导就直接把父亲调过去。
父亲教学担子很重,经常要关顾那些因家庭贫困和读书无用论思想而导致面临退学的学生,还有老师生活上的困难及老师之间的矛盾,父亲都要尽力去解决,去调和。
上小学时,我是随父亲住校的。在我上三年级那年的上学期,刚开学的第一个星期六中午放学后,父亲突然对我说,东面山谭家有个叫小文的同学没有来报名,他得去走访一下,看是什么情况。父亲让我一起去谭家,到时在山凹那边就可直接回去了。本来我是不愿去的,这一弯就要多走几里路,但当时胆小,学校到家有六七里路我不敢走。
一路上,我心不甘意不愿地随着父亲,磕磕碰碰地攀爬了一个多小时,才望到小文的家。父亲也是一个劲地鼓励着我说,要不是小文成绩好,是块读书的料,我也不想来呢!当走近小文家的大门时,这才望见小文的父亲谭伯,正躺在堂屋内的竹椅上眯着眼睛打瞌睡。谭伯放在板凳上的那只右脚的脚踝处肿得像大竹筒似的。父亲见状便打起趣来。父亲叫道,哎呦!谭兄啊,你这是怎么啦?是大白天撞到鬼了?还是刚从火线上下来?
谭伯见我俩来了,慌忙揉了揉眼,踮起左脚,想把竹椅让出来。父亲说,你先別动。谭伯说,哎呦,还真是朱校长啊,我还以为在做梦呢!父亲说,做啥梦呀,你快坐下去,我帮你看看,看脚伤得么样?等下我帮你推一推,揉一揉过两天就好了。
谭伯说,校长啊,我真倒霉呀!前天上山驼木筒,把脚崴了不说,还差点把老命给搭上了。你说,我难道得罪哪尊菩萨了?父亲说,看这伤势,还真不好说。谭伯说,真的?
父亲没吱声,伸手把神龛上的那半瓶谷酒拿下来拧开盖,抹了把酒便开始在谭伯的脚踝处搓揉起来。父亲边推边说,你细崽小文呢?谭伯说,校长呀,真不好意思说,去年你垫的学费,要等小文学理发出师赚钱后,才能还给你。
父亲说,小文去学理发了?书真不读了?谭伯说,校长呀,不是不想读呀,是读不起呀。父亲说,我今天不是来收学费的。我是特地上来告诉你一件事的。谭伯说,啥事?父亲说,我的话你信不?谭伯说,校长的话我当然信啦!父亲说,那我告诉你,你可不能乱说呀。
谭伯说,校长还信不过我?父亲说,看我俩个都是可怜人我才来的。谭伯说,是呀是呀,我命苦,校长是知道的。父亲说,昨天中午我也是躺在竹椅上眯着,没想到我一眯上眼,就睡着了。刚一睡着,观音菩萨就从梦中来了。观音说,校长啊,亏得你还睡得着啊,你们学校的文曲星都快要遭难了。谭伯说,谁是文曲星呀?父亲说,我还没来得及问,观音菩萨转身就要走。我一着急,就赶紧起来去追。谭伯问,追着没有?父亲说,追个屁啊,醒都醒了。
谭伯说,校长啊,你这梦做得也太急人了,怎么梦做一半呢?父亲说,老谭你别急啊,昨晚上,我把梦讲给陈老师听。陈老师说,真是奇了怪了,我昨天中午也做了个与你一模一样的梦。谭伯说,陈老师的梦也做一半?父亲说,还好,陈老师把梦做完了。
听说,有了结果,谭伯马上来了兴趣,谭伯问,陈老师说是谁?父亲说,你儿子小文。谁?谭伯顿时慌了神。父亲见谭伯怂了,便又加了把火说,叫拿笔杆的人去操刀,不出事才怪。父亲见谭伯这下吓得不轻,马上话音一转,说,人还有得救,这两年的学费,学校都帮你减免了,救不救人就在乎你了。长大后,我才明白父亲说,学校帮你减免了,其实就是父亲个人贴腰包了。那几年,一个学期的学费是三块五块的,父亲月工资也不过三十块钱。
跨出谭伯的大门后,我问父亲,做梦是真的还是假的?父亲说,是骗他的。老谭这人信迷信,肯定以为我做梦是真的。他以前就跟我说过,说他儿子,是在观音菩萨那里求来的。
好在,下个星期一,小文还真的来上学了。十几年后,偶然听父亲提起过,说当年那个小文,如今都是大学讲师了,他每年在春节放假期间都要特意回来看望看望这个当年为他做梦的老校长。
在那困苦年代,父亲处处以身作则,事事冲在前面。我曾听父亲说过,那是他记忆最深,也是最为心酸的一次救人事件。在一九九七年夏天,六月中旬的一天中午,大雨初晴,河水还未转清,沙店中学四名学生来到龙门颈深潭洗澡。(这潭有两个篮球场大,而且深不见底)第一个刚下水时就被倾泻下来的浪头压入水底,其他三人跑回学校报信,等校方及周边的村民赶到时,人都没影了。当时在瓦窑坪挑煤球的父亲听说此事,便飞奔来到龙门颈,不故一切,跃身下水,与巨浪搏斗,差点也丢了性命。幸好父亲水性好,这才找到了落水者,拉上岸后,父亲才认出是东坪村王旺连的小儿子。当时在场的几百人都为遇难者而哀,为父亲而赞。
那些年,学校里的老师一半都是民办的,民办教师的工资低,生活上也有渡不过去坎的时候。一天深夜,王老师的敲门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只听到王老师说,老校长啊,真是对不住呀,又来打扰你批改作业了。
父亲说,王老师啊,看你火急火燎的,难道又火烧眉毛了?王老师说,校长啊,我都不好意思过来,去年你借给我母亲治病的钱,我都没还。父亲说,别尽说那些没用的,又遇到难事了?父亲知道王老师这人,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开口求人的。
王老师见父亲心诚这才说,我那崽拉肚子,发高烧几天了,什么土办法都试过,就是没见好,今天晚上拉得更凶了,再不去医院恐怕……父亲听说孩子病重,二话没说,翻遍口袋,才凑拢两块八毛钱,最后还把我口袋里的一毛钱,也掏了出来一起塞给了王老师。父亲说,先送孩子去医院,钱少了明天再来想办法。其实当年我们家也挺难的,我兄弟姐妹有五六个,队里常年超资,父亲也是扯东家盖西家的过日子。
几十年来,无论日子再苦,父亲都咬紧牙关,宁愿苦着自己。父亲先后支助了盘龙山成金霞同学的三年书学费;还有木麻洞一个跟随他哥一起生活的儿童,名叫郑槐远,父亲送他读完初小,还继续资助他上中学;还有西坑口王义寿长年重病,一双儿女无法入学,父亲为他送上了两年的书学费;还有西坑朱金回同学,家庭困难无钱上学,父亲支助她读完了小学,考上一中;还有……
如今,父亲虽然年迈了,步伐蹒跚了,但父亲的爱心,一直在这些当年被他资助过的孩子们身上,传递着,延伸着……
本文刊登在由教育部主管、北京师范大学主办的《中国教师》杂志2020年第2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