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水瓶盖里的鱼
《孟子·告子上》:孟子与告子辩论。告子曰:"食色性也。仁，内也，非外也。义，外也，非内也。"笔者认为“食色性也”这里应该断句读作"食色、性也"，食——这里作动名字用，有喜爱的意思;色，这里指态度、美好的意思，即喜爱美好的东西(也可以是食物)是本性使然;这，是从告子的论点上来理解。后人解读时，将这句话和孔子的"饮食男女"这段话放在一起，引起诸多不求甚解。《礼记》：“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此为孔子对人生的看法——形而下不讲形而上的。凡是人离不开两件事：饮食、男女。一个是生活；一个呢，性。所谓饮食，大约等同于民生问题；男女问题则大可归为康乐了。
也正是因为“食”重要，每个家庭围绕“食”总有些绝活。当然，身怀“厨师”童子功的我也有几个拿得出手的菜。比如黄丫古（亦称黄古鱼）炖黄瓜。不过，黄丫古因地域不同姓名也不同。在长沙称之黄鸭叫，大约是它离水或被人捉住后嘴里发出的叫声像鸭子吧。有次偶然出差到湘西，挡不住饭店老板极力推荐的招牌菜——角角鱼炖素捆鸡。端上桌才知道就是一钵黄古鱼炖百页。黄丫古还有个学名——黄颡。我想，黄颡的其它“土”名肯定不止这些，相关源考，按下不赘。
来客，或者自己嘴馋了，加之时间充裕。拎个菜蓝子到菜市场走一趟，买几条活蹦乱跳嘴里“丫咕丫咕”叫得欢的黄丫古；入眼处又都是鲜嫩滴翠的时蔬，实在是件令人赏心悦目还烟火气十足的美事。黄丫古不用刀杀，得手撕。掐紧鱼鳃掰住鱼角顺势用力往两边扯，清除肠、胆等内脏就够了。清理干净的鱼身抹些盐，倒入料酒或醋腌了待用。需要说明的是，醋、料酒不光除鱼腥，还是最好的清洗剂，经盐腌过的鱼肉紧，而且器皿里会泌留下许多滑腻腻的脏物。万事俱备，点火坐锅，待锅烧热倒入菜籽油，油滚放鱼先大火再小火，煎至两面金黄。温馨补述：鱼未煎熟透不可翻动，否则，腥。煎鱼的同时烧壶开水。待鱼两面金黄后倒入备好的蒜茸、生姜丝快速将炒锅翻颠几下，倒入切得略厚的黄瓜块、沸水。水量稍大些，须没过鱼、黄瓜块。煮鱼用开水也有说法的，因为鱼肉富含不饱和卵磷脂。如果用冷水煮会让这不饱和卵磷脂凝固，得不到充分释放，所以鱼汤难以熬成乳白色，味也不“长”。待鱼汤呈乳白色再淋少许猪油，再煮个三两分钟即可撒些葱花盛出。其实，望着这么一大碗碧绿乳白相间，香气扑鼻的浓汤，不吃光看也会令人食指大动。
宾、主因味道浓腴的鱼汤祭过五脏庙。身为主人边剔着牙花边心安理得地享受客人点赞时，心中不免暗生些小得意。细究我有这举重若轻烹小鲜的童子功，得益于母亲从小无言的身教。母亲能干，即使在我儿时家庭条件非常贫窘的日子里，总是能找到足够多的食物填充全家人的辘辘饥肠。红薯长大了做红薯丝饭，南瓜老了熬南瓜粥，豌豆收下来煮豌豆饭。红薯饭、南瓜粥口感有些甜，好吃；豌豆掺得有点多的饭不好下咽，“打”口不说，人容易便秘。这些杂粮饭不管好吃还是难吃，但让处于长身体一个比一个食量大的我们三兄弟每餐终归吃饱了。母亲最拿手的菜有一个就是黄丫古炖萝卜，煮酸腌菜。尽管缺盐少油，还缺少盛装的碗、钵。但三兄弟围着土砖砌成的灶台上那口炖鱼的黑铁锅，双眼放光饿虎般纷纷伸长筷子捞鱼、捞萝卜、夹酸菜大口大口抢吃的场景，现在回忆起来，仍然历历在目。蹲在灶前的母亲不时往灶膛里添把柴草，锅中热汽氤氲，浓稠的鱼汤一直咕噜咕噜冒着泡，母亲看着她的三个儿子吃得欢天喜地，菜青色的脸上堆满怜爱的笑。那时，人小心大，也不知道这么一锅鱼、萝卜、腌菜的被我们兄弟吃得精光，母亲是靠什么下饭。也许就着开水，也许只是残剩的一碗、半碗光饭，也许是.......现在，脑海不经意再现母亲菜青色的笑脸，总觉得那就像块烧得通红的烙铁，紧紧烙在我的胸口。
在当年贫寒的农家，锅里经常出现鱼这样的高档荤腥，很难。解决“食”源得益于心思活泛还手巧的二哥。当年，茶场、水产两个直属单位因为生源少，加之升学率低，拆销了那里的小学合并到我们南圻大队。茶水小学虽然拆销，只是那两个单位按季节有茶叶、鲜鱼出售，那些学生都是家家有闲钱剩米身价“金贵”的人。生活优渥的他们肚子经常是饱的，总得找点乐子消食。那些比我年纪大的学生空闲了喜欢下象棋，可物资极度贫乏的年代，即使现在看来一副最普通的木头象棋也是稀罕物事。首先是买不起，其实那些当时在我眼里非富即贵的茶水学生荷包里也可能就是有个三角、两角至多块把闲钱；其次，难得买到。小学时我读的第一篇文言文《为学》起始句是：天下事有难易乎？为之则难者亦易矣。不为，则易者亦难矣。换成当下时髦词就是，办法总比困难多。那些茶水学生讲究的呢，用废弃的墨水瓶盖刻上将士相马车炮兵字样；不讲究的就用毛笔在纸上写下这些，再贴。只是凑齐三十二枚大小相近，颜色一致的瓶盖是件困难的事。二哥知晓那些“贵族”学生的需求后，暗地里给我分配任务，每天要上缴两个瓶盖。这个任务要想完成差不多和搬着梯子摘月亮、星星，难。就是学生多的家里，一瓶墨水毕竟也可以用多半年的。当然，也有墨水用得快的时候。过年了，家家户户贴春联；左右邻居家里有红白喜事写对子；大队开展什么活动，比如征兵，学校开大会要写标语、横幅；这些时间节点，都是我墨水瓶盖丰收的日子。为了顺理成章地得到那些瓶盖，我总是不请自来地给写毛笔字的大人打下手，裁纸、折印、拖纸。事后，写完字的长辈看着我忙得双手和脸上都墨，笑问我这免费帮佬倌有什么要求。我绷着脸不说话，眼巴巴地望着空或将空的墨水瓶......好不容易凑齐三十二个瓶盖的数目后，二哥磨尖一枚铁钉，在瓶盖上工工整整刻字。为了区分红黑还在笔画中填充研细的青、红砖粉。收尾的事就容易多了，硬纸壳贴报纸再横平竖直打上方格子，就成了品相不错的棋盘。一副长成这样子的象棋很容易找到买家，“价钱”也不低。可以换五十口黑铁鱼钩，近百米尼仑胶丝。经过后续简单加工，削二十根或竹、或木棍做桩再绑上胶丝系住鱼钩，长约十米的十幅地钩就成了。每年桃花汛后，水温渐升；冬眠的鱼儿也纷纷开口，要进食了。这，也是我们兄弟下湖放地钩，钓鱼的日子。
天气睛好的傍晚，西斜的夕阳软软地照在脸上煦暖而轻柔，也染得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湖水通红一片。轻风拂过，碧波荡漾，那湖水仿佛活了过来，似乎有千万条鱼儿浮在水面嬉戏，啄食。我赤着双脚站在湖滩浅水中，呆呆地出神：这一湖烟水都是鱼儿多好！我就不用费心巴力到处找墨水瓶盖了，二哥不用做象棋换鱼钩了；我们更不用站在早春仍有些冰冷的湖水里下地钩......
放完地钩上岸，得做只能自己辨识的暗记，主要是确定放钩地点，另外方便第二天摸黑收钩。天未亮，二哥找大哥作伴起床来到湖边。那时我在热乎乎的床上做着酣甜的梦，但我知道此刻的湖水应该比傍晚冰得多。主要是怕来晚了，被别人把鱼“顺”走，遇上心“黑”的，连鱼带钩也许全部走“油”。沉了一个晚上的鱼钩总会有收获。运气好得个三两斤，运气差也有个三两条，当“空军”的时候不多。不知道地钩生得歪歪斜斜，还是土蚯蚓做鱼饵的缘故，钓上来的鱼以二两左右的黄丫古居多。其它鱼，鲜见。
年岁流失，我渐渐长大。某次读到“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时候，忍不住萌生将鸭先知改成“我”先知的冲动。期待春暖花开，等待春江水暖的，何止是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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