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涂
那天下了一整天的雨。下午的时候,雨停了,空气中透露着潮湿的味道,吸的鼻尖冰冰凉凉的。这时候,我的电话响了。于是我钻进了车子里,将它发动,往车站驶去。
我当时要去接一位从很远地方过来的老朋友,直到见到他的时候,我才确信他的确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由于在异地居住的时间过长,他的普通话变得不再标准,带了地方的口音,笑容显得僵硬,似乎有些拘谨的样子。
我将车子在车站门前的马路边停下,摇下车窗玻璃,将头伸出车窗外,看着那些从车站里走出来提着行李箱或背着背包的男男女女。
我接到他电话的时候,听到那边有熙熙攘攘的噪杂声。他用带有口音的普通话告诉我,他乘坐的那列车快到站了。我知道什么意思,就赶到了车站。不知道是火车晚点了,还是我在路上行驶的速度过于快了,我竟然比他要先到车站。准确说,我在车站外面,他在车站里面。他到站了,我也到站了。
我将胳膊搭在摇下来的车窗玻璃上,指缝里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一口一口慢慢的吸着。烟雾在车内团团扭动了一下,向车窗外迅速的飘去。
这一趟列车终于到站了,从出站口那里涌出来一群人。我在人群里面寻找那位陌生朋友的面孔,但始终没见到与他有相似特征的人。我将烟头掐灭在车内的烟灰缸里,车内充斥着一股熏人的潮湿烟味,这使我感到有些发闷。我推开车门,踩在坚硬的地面上,站在车旁,往出站口那边定定的瞧着。
那个有些熟悉的面孔出现了,正往正前方四处瞧着。我们相互都看见了。他背着一个黑色的背包,大步的朝我走来。我向他挥了挥手,他急匆匆来到车旁,望着我笑笑。我示意他坐进车里,便拉开车门,钻进驾驶舱。他打开车门,坐在了后座上。他坐下后舒了一口气,将肩膀上的背包脱去,扔在旁边的座椅上。
“最近怎么样?”我斜过头问他,随后将车子发动,往主路上驶去。
“还行,老样子。”他有些疲倦的回道。
我从车前的后视镜里看到他稳稳的靠在后排的座椅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脑袋斜靠在座椅上,闭着眼睛,疲惫的样子。
“这几年,都在哪待着。”我随口问道。
随后,我听到他连续发出声音,身体依旧保持原来的姿势,眼睛也闭着。或许他后面睡着了,或者他只是闭着眼睛在跟我说话。
雨后的气温很凉快,我们在城市的道路上走走停停,有凉风不断地从窗外吹进来。我看到他抱紧了胳膊,缩了身子,似乎有些冷。我摇上了车窗,车内安静一些,不再有冷风吹进来。
我们从那个阴沉的下午在不同的道路上一直行驶到昏暗的夜晚,后面路灯都亮了。马路上行驶的车辆都纷纷开了灯光,五光十色,隔着车窗玻璃耀人眼目。
他说话的声音慢慢增大,我看到他的眼睛也慢慢张开了,又时而闭合。嘴巴里像是讲故事一样说出了很多的话,却不见嘴巴张开。我一边看着前方的路面和前面的车屁股,一边听着他同我讲述这几年一些使他印象深刻难以忘记的事情。
那一年,他去了南方的一个工业城市。那是他第一次从那个偏僻的小山村去往另外一个繁华又陌生的地方。他到达了那里之后,发出了一声感叹:好高的楼啊!
起初的时候,他感到了自由。从学校里出来,他就开始感受到自由了。踏上火车那一刻,他见到了许多陌生面孔的人。往后的日子,他一直这么自由,不受约束。他从一个地方到达另外一个地方,像漫无目的的麻雀一样虚度光阴。以前,他知道要早起去学校,晚上要回到那所房子里。后来,他获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自由,慢慢感觉到有些无所适从,有些无聊了。于是就开始拼命的寻找伙伴,但又很快分开了。
他最早的记忆是从那条通往破败小学的田间小路开始,也可能是在铺满红色砖头的操场上。他记得从那些砖头缝隙里钻出来的小草,孤孤的晃动着。雨天,他踩在那些松松的砖头上,从砖缝里挤出来的污水溅满他的小腿,冰冰凉凉,他之后对于这种冰凉的触感有着特别的记忆。他曾经被一个比他高大的孩子摔翻在了操场的地面上。那天早上下着小雨,操场的一些低洼处都积满了雨水。他被摔倒后,就躺在了雨水里。活像只四脚朝天露着白肚皮的青蛙平平的躺在湿漉漉的砖头上面,四周围满了同学纷纷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撒泼的孩子。没人注意到他眼角流出和雨水掺杂在一起的泪水,孩子们以为是雨水,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多么的伤心,干脆就任它流去,也不再擦了。
在学校里,他总是调皮捣蛋,时常惹得老师狠狠的瞪他。即使是他受到了欺负,老师也不会向着他。通常把他叫到办公室,面对着惨白色的墙壁站一个小时。有一次,在他面壁时感觉到了头晕目眩,听到身后一位坐在办公桌后面椅子上的女老师发出闲谈的声音:这小子贼贼的,一看就不是个好孩子,管他干嘛?
他听到后竟有些很复杂的滋味蔓延开来,却无法用词语来描述这种感觉。于是他开始怀疑起来,这究竟是真的么?他慢慢开始确定,这应该是真的。老师的话使他愈加的难受,后面甚至开始仇视这位老师,越发觉得老师的面容十分可憎,痛苦又憎恶的种子好像慢慢开始生根发芽。他痛恨一切欺负他的孩子,还有说他坏话的老师。
他有过得意洋洋的时候,正是狗仗人势的时候。他认识了校园里的大孩子,把他们视为英雄的存在,整天跟随着他们,自己竟也耀武扬威起来。
有一次,他在大孩子的支持下,给了同学一个巴掌,同学丝毫不畏惧,回了他一个巴掌。他感到愤怒和羞愧,随后又觉得自己打出的一个巴掌没有道理,只是为了面子才出的手。而同学回给他的一个耳光,让他稍微清醒,使他羞愧难当。之后,他很快忘记了这件事情。直到很久以后,偶尔跳出来的念头使他又回想起来。他觉得自己理应受到惩罚。他更加确定,他到底是个坏孩子。
他走出校园之后,度过了很长一段无人看管散漫的日子。这样的日子定是穷困潦倒,居无定所,饿肚子对他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
到了冬天,外面工作的人们理应回家过年的季节。他依旧漂在外面,在一些公共场所度过一天又一天。他把夏天的短袖穿到冬天去了。那时候他时常感到饥肠辘辘,寒冷使他头晕目眩,濒死的幻觉时而出现。
那是一座画了一个圈圈的南方城市,他很早就流浪到了那里。他原本有同伴,后来不得而知分开了。他独自一人往一个个陌生的地方走去,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没有明确的目标。
那时候他还没有成年。他打听过很多在那座城市的家乡人,一个个投奔他们,最终因为自己的懒惰和无知,他没有获得填饱的肚子和一张能够舒服睡上一觉的床,反而遭受了很多人的厌恶和唾骂。
后来,他即将要成年了,依旧是个野孩子般的到处流离。四处碰壁对他来讲已经是常态了,他对于自己的要求倒是很低,甚至没有要求,只要每天有过夜的地方,白天有填饱肚子的食物吃,他就不会去追求其它的东西。偶尔他也渴望着一些说不上来的东西,伴随而来的是一阵阵的无力。
他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过着,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过去的日子就这样翻腾着悄无声息的溜走了,未来的日子又在每天睁开眼后不得不面对。有过很多这样的时光,他的一天是从中午甚至下午开始的。晚上他通宵熬夜,只觉得很过瘾,脑袋闷闷的空白,只面对眼前的一件事,什么也不用去想,也不知道时间是如何流走的。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睡意,疲倦和难受的困顿就袭满了他的全身。这个时候,就不得不去找一个可以睡上一觉的地方。这个期间,不用想着如何填饱肚子,而是美美的睡上一觉。他的睡梦中时常是闷热的。被热醒后,揉着睁不开的睡眼,无法继续睡下去。醒了之后,最大的问题是怎么填饱空了整整一天的肚子。他怎么对得起它呢。
一个午后,他早都忘了那天的天气,是晴天阴天还是个雨天呢?那样的情景让他只记得那是一个午后,他走在那座陌生城市的街道上,走在任何一处地方,只觉得陌生,浑身轻飘飘,软绵绵的。只有到了一个隐秘的角落里,没有人的地方,全身才能放松一些,不再绷紧。他本来就不属于那里,没有一寸地方是暂时属于他的。他不断地去寻找,找了很多地方,屋内屋外,公共场所。最后他得知,这些地方大都是沦为乞丐的人才会来到。他在慌乱中急匆匆的走了。没过多久,他开始回味这些地方,回忆在那里的生活,不久后,又很快的淡忘了。
他那时候刚成年,是不太会计算日子的,时光是怎么偷偷溜走的他丝毫没有感觉。他过着不如猪的生活,缺吃缺喝,缺住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他依旧在那个陌生又无望的地方到处游走。他在街道上孤零零的走着,身上很疲乏,但不觉得饿,已经饿过头了,只是很无力,很困顿。走着走着不知道往哪里走了,就停下来,在一个老旧的商铺门前站住。
街道上的人自顾自的走动着,没有人注意到他。或许有人注意到他那落魄的模样,只是懒得多看一眼,很快又走开了。他站在那里,商铺里面的人望向了他,不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动作,或者会朝他们说出什么话来。
他坐在人流涌动的商铺门前的一把椅子上,那些刚下班的人经过这里,逗留片刻。人们纷乱的步子在他的面前移动着。他看着眼前流动的人群,缓慢行驶的车辆,觉得自己不属于这里,而属于遥远的一个从未到达过的地方。那是个什么地方呢,他没想过,只是隐隐觉得自己不属于眼前的这个场景里面。远方有一个模糊充满幻想的地方在等待着他。他却不知道,只看到了眼前的一切,显得很茫然无措。
在那个灯火通明的夜晚,他走在热闹的夜市里。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在眼前闪过,似乎跟他没有什么关联,他只是路过,而且很快就走过去了。
他的记忆似乎有些混乱。他想到了一条商业街,那条街道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很热闹繁华了。他在街头无所事事,旁边站着他的两个同伴,他突然给了其中一个同伴一个耳光。而后,他又去追寻另外一个同伴了。
当他把耳光重重的落在那个同伴的脸上时,自己竟有些颤抖。挨了耳光的同伴坐在长凳上,一只手捂着脸,另一只手盖在这只手上,两只手都贴在一侧的脸上,一副惊恐愤怒的样子。他收回了巴掌,由于恐惧和气愤,他感到心脏正在扑通扑通的乱跳。
一天夜里,在一个南方都市,他独自一人走在路灯早已熄灭的街道上。当时他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饭,也没有喝水。他觉得浑身发软,四肢无力,再也无法走下去。路过一个摊位的时候,他小心翼翼的问摊主能不能给他一口饭吃。摊主望了望他,拿起一个饭盒,从身后的泡沫箱里盛了一盒白米饭,又夹了一些咸菜放在米饭上面。他伸手接下摊主给他递来的饭,连忙道谢,拿着盒饭走远了。
年后,正月十五也过完了,他该去外地了。他坐上了一列火车,又去了那座依旧陌生的城市。从家中走的时候,身上带了一些钱。当到达那个城市的时候,不出几天,已经囊中羞涩。这个时候,他开始着急,想要找到一个有吃有住的地方。有的时候,他会为下一顿饭发愁,如果当天吃住有着落了,就不再为第二天的吃住所担忧,忙找个过夜的地方呼呼睡去。
那一年,他和母亲一起到达了那座陌生城市的火车站,他的母亲去了他父亲那里,他去了同学那里。当时同学去到火车站接他,他跟着同学走了,进入了一家酒店的后厨,做一些杂活。他什么也不懂,普通话也说不好,说起话来结结巴巴。他慢慢开始不合群,显得有些自私。同样,他的弱小遭到了别人的排挤和嘲笑。他那次和同学闹掰了,又慢慢和好起来。
在那座陌生城市度过了很新鲜又很难受的时光,临近过年的时候,他离开了那里。
同学换了地方,他在那里没有熟人,就跟着一起走了。他们走了很多家,都没待上几天,继续奔往下一个地方。他们跨越了这座城市,去了其它的城市,他们感受到不同城市带来的不同感觉。他们没有心思工作,只顾着到处游走,玩耍,吃喝。他们什么也想不起来了。那个年龄正是贪玩的时候,哪怕没有吃住的地方,他们也可以不顾。只有当前的舒适和懒散才使得他们感到暂时的安稳,可事实上,他们内部经常出现矛盾,大多是因为钱方面的问题,偶尔会因为微不足道的面子起冲突。久而久之,就慢慢分开。
他晚上路过那些热闹夜市的时候,觉得很嘈杂,又很吸引人,那里面究竟有些什么呢?肚子饿的时候,那里面肯定有好吃的,肯定有很多千奇百怪的新鲜玩意。他从那里经过后,就往临时租下的屋子走去了。
屋子里只有简单的一张床,上面凌乱无比,垫着一张凉席,上面铺着一张床单,四处褶皱。他实在太困了,于是一头栽倒在那硬邦邦的床上,半睡半醒的时候,他摸到床单,扯了扯盖在身上,然后继续睡去。
他去了一座工厂城市,那里有了一个临时的住处,是一个中介所给他找的住处。他去了中介所给他介绍的工厂,只做短短的几天。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居民区,有两个同学住在那,他偶尔去住上几天。同学老实本分的工作着,有吃有住。他的无知和懒惰使他遭受到了疏远,便又一个人在周围漫无目的的游荡,找吃找住的地方。
他靠在后座上,缓缓地睁开眼睛,似乎一下变得精神了。旁边放着他那黑色的背包。
慢慢的,天色暗了下来,路两旁的路灯都纷纷亮了。马路上的车辆都亮着灯光,五光十色,朦胧绰约。车辆在宽阔的路面上移动着,我们在车流里慢慢前行。
在夜色里我们到达了住处。一起吃过饭后,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