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爷
作者 佳义
七爷死了。
我闻听后愣了半晌,简直不相信这会是真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七爷早年是我们家的雇工。
那年头,我爷爷奶奶做生意,在家门口老街上开了一间大肉铺,七爷就是当时我爷爷奶奶雇的打工帮手,俗称“伙计”。
别人都是接短打短工,唯独七爷在我们家打的是“长工”,连吃带住,可以说是“老伙计”了。跟我爷爷处得关系也很好,吃喝不分,就像是亲哥们儿一样。
七爷是个响当当的山东汉子,开口说话底气十足,地方口音浓重,像说山东快书,被年轻的伙计们唤作“超人速”,意思是说七爷人还没到,爽朗的声音便“捷足先登”了。
七爷高大魁梧,性情威猛,鼻直口方,眉毛又黑又长,两只眼睛一瞪赛似小灯笼。黑灿灿的脸上,满是麻坑儿,有的还是大坑儿套小坑儿,小坑儿里还长着未开的麻子花儿骨朵。稀疏的胡子参差不齐,恰似钢针一般,根根直立着,如同画中的猛张飞,又好比专门降服凶神恶煞的钟馗。
过年的时候,别的店家都忙着贴门神,我爷爷奶奶不用,有七爷黒塔似的往那一戳,保准能起到避邪的作用。
父亲是爷爷奶奶的“独苗”,我又是长子长孙,不用说,全家人对我甚是宠爱。我小时候很贪玩儿,不愿睡午觉,任凭奶奶怎么哄也无济于事。每到这时,奶奶就急中生智,喊声“七爷来啦!”吓得我“哧溜”一下赶紧钻被窝儿。
七爷干活那叫利索。看七爷干活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
七爷穿好胶皮靴,戴上蓝布围裙和套袖。他先在磨刀器上磨刀,然后用大拇指横在刀刃上刮一刮,试一试刀是否锋利,再用抹布擦干净,放在一旁待用。七爷双膀一较力,就将大半扇猪肉从冷藏的水泥池中拖放到案板上,一只手抓住猪后腿,另一只手紧握刀柄,双目凝睁,开始剔骨切肉。寒光闪烁间,刀走骨肉落,皮是皮,骨是骨,肉是肉,肉切得规整,皮骨剔得干净。真是古有庖丁解牛,今有七爷剔猪,名副其实,好生了得。
七爷不仅骨肉剔切得好,卖肉也是高手。顾客买多少肉,七爷只一刀下去,把肉往秤上一放,分量八九不离十,素有“独一刀”的美称。斜对门儿卖肉太小气,总怕多给人家,手头又没有准数,给顾客切的肉都是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的,一丁点儿一丁点儿的,买家要是吃炸酱面,回家都不用改刀了。斜对门儿卖肉的对顾客斤斤计较,抠抠嗦嗦,再加上吴字姓,于是人送绰号“抠门儿吴”。
七爷不光技艺高超,为人还和气厚道,敬老爱幼,童叟无欺,绝不缺斤少两。有年迈的老者、残疾人或者孕妇来买肉,七爷总是热情打招呼,不是亲手扶下台阶,就是抽空给人家送到家中。顾客要是带的钱不够,差不太多的,七爷就笑着说,算啦算啦,下次再说。因此很得老街街坊四邻的认可和称道。
正是因为有了七爷,我爷爷奶奶的生意才好得不得了,每天上门的客户络绎不绝,赚的钱都得用蒲包儿包。相反,“抠门儿吴”店里的生意却门可罗雀,十分清冷。
他们也曾打过我爷爷店的主意,可是因为有七爷在,最终还是打消了各种不正当的捣乱念头。
七爷就是七爷。七爷就是镇店之宝。
七爷体格特棒,腿脚也有些功夫。听七爷说,他从小就拜山东武术队的教头学过武功,练得十分勤奋刻苦。后因家境穷困,只得半途而废,只身离家出走,流落异乡挣钱糊口。后来遇见我爷爷,才被我爷爷好心收留。
提及练武的经过,七爷很是自得。他如数家珍,口若悬河,讲得活灵活现,神乎其神。我小时候最喜欢听七爷讲练功的事了,听得茶饭不思两眼发直。
听我父亲说,七爷当初曾经亲手抓住过一个挺有名号的江湖大盗“房檐儿飞”。
那年冬天的一个深夜,人们还沉浸在睡梦之中。突然,一个黑影窜上了我们家院子的墙头儿。凭着多年练武之人的习性,七爷猛然感到有人从屋顶掠过,一下子惊醒了。借着微弱的星光,七爷看得真切:一个身着青色夜行衣的盗贼,嘴里横叼着一把寒光凛凛的匕首,使轻功飞跑过西厢房的房顶,然后用绳索捆绑住立在院墙内的房梁,使劲儿往院墙外拉。那房梁是我爷爷奶奶准备给我叔叔结婚盖房和打家具用的木料。七爷看在眼里,也没声响,随手摸了一把锋利的剔骨刀,悄悄地溜出屋。那盗贼毫无察觉,只顾着尽快得手。七爷绕到盗贼背后,冷不丁大喊一声:大胆毛贼,哪里走!盗贼当时就一激灵,本来做贼心虚,再加上七爷这一嗓子,一个趔趄差点从墙头栽下来,只得丢下房梁,蹿房越脊,径自逃命。七爷哪里肯放,紧随其后,穷追不舍。
据说那毛贼还真有两下子,连续穿越多座房屋和几条胡同,最后选择了一处僻静无人的小巷纵身跃下。说来也真凑巧,该着这个盗贼倒霉。他这么一跳,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一个井盖边儿上。那井盖儿白天清洁工掏完地沟,井盖儿没有盖好,一下子就把盗贼的腿给陷进去了,疼得他一声惨叫。七爷正着急找不着盗贼,闻声赶紧举着刀飞奔过去。盗贼见势不妙,一边举刀威胁,一边掏出钱想收买七爷,见不好使,一瘸一拐还想逃跑。七爷一个箭步冲上去,上面虚晃一刀,下身稳蹲马步,眼疾腿快,一个漂亮的扫堂腿,一下子将那盗贼扫倒在地,与前来援助的爷爷和父亲叔叔们一块儿,将这个“江湖大盗”捆绑起来,扭送公安派出所。
后来才听说,这个“房檐儿飞”曾跟燕子李三的徒弟学过轻功,确实有些功夫,是公安机关一直想抓但没抓到的“惯盗”,已经作案多起,影响极坏,民愤极大。
七爷为民除害成了英雄,从此名声大噪。到老街一提七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对七爷佩服得就更是五体投地,七爷的形象在我的心目中更加被神化了。
后来,我上了小学,每天放学做完功课,头一件事就是等七爷收工以后,跟七爷学上几套武术的招式。什么踢腿、下腰、弓步、滑步、旋子、空翻、扫堂腿、闪转腾挪、骑马蹲裆、蜻蜓点水、苏秦背剑、白鹤亮翅,等等。
七爷也是不厌其烦,一招一式,认认真真,手把手地教我,告诉我需要掌握的武功技巧和要领。
我上了中学后,七爷给我又增加了新的训练内容,用他不多的工资结余,买了一副皮拳套,只要有时间,我们爷俩就互相“揣”上一阵子,父亲在一旁数数儿权作裁判。
当然,七爷跟我从不动真格的,他只是给我当陪练“挨打”。
七爷舍不得打我,爱我还爱不够呢。
七爷生性豪爽,喜欢饮酒。每天晚上下班后都要喝上一口。一是为解馋解乏,二是为解愁解闷儿。有时是自己喝,也经常跟我爷爷喝。
自从我记事开始,七爷就是我们家的座上客。我爷爷奶奶只把七爷当成自己的兄弟和朋友,从没把七爷当成外人和雇工对待。我父亲这一辈人和我这一辈人,都对七爷十分敬重。
有时奶奶包了饺子炒了好菜,或是煮了“海货”,就让我去招呼七爷过来一起吃喝享用。天凉了,奶奶亲手缝了全新的青布棉袄给七爷送去,说是七爷一个人常年在外没人照顾不容易。
七爷酒量挺大,属于酒仙酒圣那一类,高兴了一顿能喝一斤多白酒。
七爷吃喝完了,嘴头儿一抹,又喝着奶奶新沏的香喷喷热乎乎的茉莉花茶,跟我爷爷奶奶一通海聊、神侃,然后才打着饱嗝儿,摇摇晃晃地被我搀扶回屋睡觉。
据说,七爷在山东老家有老伴儿,但无儿无女。赚了钱,七爷就给七奶奶寄回家。但他却很少回去,两三年才回去一次,有点怪。
后来赶上“文革”,我爷爷奶奶由于出身成份问题受到查抄和游斗。
关键时刻,是七爷挺身而出,以自己的亲身经历,声泪俱下现身说法。七爷站在高台阶上,无比激动地对群众说,老掌柜的人品老街坊邻居都应该清楚。有谁见过给雇工帮手喝酒吃肉新衣穿的“资本家反革命”?老掌柜一家人待我比一家人还亲,我就是最好的见证啊!七爷讲得热泪盈眶,一番话说得大伙儿无话可说,纷纷散伙回家。
七爷苦大仇深根儿红苗正,说出话来有份量令人信服。七爷硬是解救我爷爷奶奶于危难之中,使得我爷爷奶奶幸免于游街示众。
我爷爷奶奶虽没受游斗和折腾,但所有家产、存款和大肉铺被洗劫一空。
“抠门儿吴”经营不利管理不善人性不好,肉铺关门歇业,反倒成了无产阶级的典型代表。他感觉打击报复的时机来了,便上蹿下跳,带人把我爷爷奶奶的家洗劫一空。
爷爷一气之下,嘴歪眼斜患了半身不遂。奶奶急成什么似的,到处找人给爷爷求医问药。
七爷终日相伴不离左右,一直到我爷爷去世,仍和我爷爷手握着手。
没了大肉铺儿这唯一养家糊口的饭碗子,家里的日子捉襟见肘十分窘迫,只得把雇来的伙计全遣散了,一家人全靠父亲出去打工挣钱来维持生活。
一天晚上,奶奶找来了七爷,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当着父亲和我的面跟七爷商量,让七爷自己去逃条生路。
奶奶从柜子紧底下拿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最里层的手绢儿包裹的是一支翠绿色的手镯。奶奶双手捧到七爷面前,勉强笑了笑,对七爷说,老七啊,对不住了,你跟了我们这么多年,受了不少累,也吃了不少苦,可到了什么也没有。这只翡翠镯子,是我和他爷爷结婚时的信物,眼下我手头儿也没嘛值钱的东西了,这个就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拿去当点钱,留着换口饭吃,或是回老家去贴补家用。老七啊,实在是委屈你啦。
奶奶颤抖着双手将翡翠手镯捧到七爷面前,顿时泪如雨下。
老嫂子!七爷“咕咚”一声,双膝跪地,紧紧攥着奶奶的手说,老嫂子,你和老掌柜对我太好了。没有你们,哪有我的今天啊!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你们的大恩大德。你这样做,比打我耳光还难受啊!
我第一回见到无比刚强的七爷落泪了。
七爷走了,一个子儿也没要。他舍不得我们,我们也舍不得七爷。可境况所迫,被逼无奈。
奶奶、父亲和我全都哭了。为生离死别,也为从此失去七爷这么一位亲人。七爷已经那样深地植入我们的生活与生命中了。
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七爷了,便嚎啕大哭了一场,哭累了,便睡着了。睡梦中,七爷正拿着拳套冲我示意比划,好像是在对我说,来呀,来呀……
其实,七爷并没走远,也没有回老家。而是找了一个国营副食店的工作,依然干的是老本行——卖大肉。七爷凭着自己的高超技艺,到哪都能混碗饭吃,而且吃得还不错。
一天傍晚,七爷头一个月发了工资,突然又出现在我们面前,手里拎着一网兜猪蹄儿排骨,还有两瓶直沽高粱酒。这在当时都是凭证凭票很难买到的。
奶奶、父亲和我都喜出望外,像迎接久别的亲人一样,把七爷迎进屋,嘘寒问暖,热热乎乎。
七爷还是七爷。七爷一点没变。变了就不是七爷了。
从那以后,七爷每到公休或者下班有空,就会到家里来坐坐。奶奶做了好吃的,依然像从前一样,让我去叫七爷。那时候尽管鱼肉蛋禽等副食品不好买,凭本凭证凭票供应还限制数,但是有了七爷,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们家吃喝从来不用犯愁。
七爷跟我们就像一家人似的,其乐融融。
七爷跟父亲喝酒,奶奶在一旁缝补做活,我则围着桌子,听七爷和父亲说话讲故事,偶尔还尝一口七爷喂到我嘴里的松花蛋。那时日过得甭提有多开心了,真是令我终生难忘。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俗话说,树高千丈叶落归根。七爷老了,得卸甲归田告老还乡了。老家还有七奶奶,听说身子骨硬朗极了。
那年春节前,七爷不顾我们全家人的好心劝阻,终于一个人顶风冒雪,回到了山东老家。我清楚地记得,当时是父亲和我送七爷上的火车。
很多年,七爷也一直和我们有书信往来。那时候没有快递和网络,更没有微信,甚至家里连电话也没有。七爷的退休工资和粮票都是由父亲代替领了,再用挂号信寄到七爷的山东老家。
奶奶每年过年以前,都让父亲和我带上吃的喝的,像走亲戚一样,从天津坐火车再倒乘长途汽车去山东老家看望七爷。回来也总是捎些大枣花生山芋干儿什么的。
七爷住着连三间的土砖房。挺大的用篱笆墙围成的长方形场院里,两面堆满了各种各式各样的酒瓶子,差不多齐胸高,在阳光照耀下像晶莹剔透的长城一样光彩夺目。
那是七爷场院儿中的一景,也是七爷常年喝酒的真实见证。那成堆的酒瓶子七爷从来不卖,说是看着心里就舒服。
再后来,奶奶年迈,父亲也上了岁数,腿脚又不太利落,我也因为经商业务繁忙,只能隔三差五年或者赶上出差才到山东去看看七爷。
七爷老了,走不动道了,却依然腰不驼背不弓,就是耳朵有些聋。跟七爷说话得趴在他耳根使劲儿喊,费老劲了。
那日,奶奶忽然做梦梦到了七爷,嘴里便念叨不停,说七爷这么长时间没有音讯,不知怎么样了,非得让父亲和我去山东老家看望。父亲和我不敢懈怠,赶紧“奉命行事”。
到了七爷的山东老家,没见到七爷,却看到了满院子七爷喝剩下的那堆成小山似的酒瓶子。
七爷死了,终年八十四岁。
据说,七爷是喝假酒喝瞎了眼,被自己随手丢在屋门口的一个空酒瓶子给绊倒的,摔成了脑溢血,一声没吭人就没了。
我强忍悲痛,朝着七爷留下的那堆积如山熠熠闪光的酒瓶子连鞠三个躬。见到酒瓶,如见七爷再生。
但我始终大惑不解,一个小小的酒瓶子,怎么就把七爷这么一位威猛一生的强者性命给断送了呢?
选自《甜园》杂志2019年秋季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