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 满
周生今年四十了,终于从最初不起眼的一名乡村教师,咸鱼翻身样爬到了长宁县教育局局长的位置。周生略显肥硕的身躯歪在办公室高档轮椅里,翘上二郎腿,显出志得意满的样子,春风得意的样子。
周生拿定主意了,当上局长后第一件事得去马王桥小学走一走,有点衣锦还乡的意思。尽管马王桥并不是周生的家乡,但那里是周生从师范毕业参加工作的第一站,犹如红色革命的火种最初从南湖传播开来,周生打心眼里对马王桥小学充满了牵挂。当然,让周生牵挂的不仅仅是马王桥小学,其实更有在马王桥小学坚守二十多年的婷婷。婷婷择一业终一生,真正扎根乡村教育的典范,确实不容易了。周生与婷婷曾经是马王桥小学共事的同事,于公于私,于情于理,周生都得去马王桥小学看一看,最好能出面解决些实际困难。
周生吩咐办公室的同志,事先电话通知马王桥小学郭校长,就说周局长两天后赴马王桥小学看一看。只能这么通知了,你总不能说周局长衣锦还乡视察马王桥小学,看望二十年前的同事婷婷老师,那样子不好,显得小人得志,太露骨了,还没轻没重的。
二十年前,周生由组织,准确的说,是由县教育局分配到马田乡联校,再由乡联校分配到偏远的马王桥小学。
马王桥小学其实是立在一个山谷的谷口位置,学校左右两边横亘着四季苍翠的青山,一条碧绿的小溪玉带样从校门前潺潺流过。实事求是地说,马王桥小学景致极美。然而,马王桥小学区位偏远是有目共睹的,学校离乡政府所在地十余公里,并且还得翻山越岭,周末采购蔬菜肉类什么的,全靠肩扛手提。正因为区位偏远,生活不易,老师们视执教马王桥小学为畏途,本地的老师留不住,外地的老师不愿来,马王桥小学永远处于缺老师的状态。
周生初到马王桥小学的时候,学校就剩下一个姓侯的校长,既是校长又是任课老师,真正的孤家寡人了。侯老师也老了,都年逾五旬了。
“欢迎周老师!---俺总算有了接班人了。”报道那天,侯校长在校门口紧紧握住周生的手说。
周生看着侯校长两鬓的白发,意识到若干年后自己也会成为马王桥小学的孤家寡人,心里咯噔一下,有些不寒而栗了。
侯老师很精瘦,却跟侯子一样,精力旺盛得很。侯老师的家就在五里地外的邻村,但侯老师除了周末,一直住校不回家。白天陪同一帮打打闹闹鸡飞狗跳的学生折腾一整天,晚上侯老师在学校闲不住,精神抖擞走门串户搞家访。侯校长的家访有始有终,风雨无阻,几十年如一日,完全可以说是苗乡侗寨一道独特的风景。
然而,细心的村民还是发现,侯校长的家访有些蹊跷:侯校长跑姜寡妇家家访格外勤快,格外热心。虽说姜寡妇女儿在侯校长那里念书,上门家访其实也是名正言顺的,可你一校之长也不该三天两头尽往姜寡妇家跑。手上二三十号学生都是家访对象,总不能厚此薄彼嘛,总得一碗水端平嘛。你上门家访辅导孩子也就是了,你给姜寡妇挥汗如雨劈什么柴火,给姜寡妇自告奋勇榨什么米呀?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侯校长却自认为身正不怕影子斜。可在村民眼里,这不明摆着此地无银三百两嘛,哪里有这样搞家访的?“还不是看上了姜寡妇那身白花花的好肉。”村子里几个四十出头的老光棍酸溜溜说,说得好像都已经亲眼目睹姜寡妇那身白花花的肉了。
然而,光棍们也就是私下里说说,过过嘴瘾。路上遇见侯校长了,还是毕恭毕敬的,满脸堆笑的,说不准若干年后自己的孩子还得到侯校长手里念书的。再说了,人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也没碍着你什么,你操哪门子心呐。
那天晚上九点多,侯校长从姜寡妇那家访回校了,进校门的时候一如既往哼着小调,春风得意了。以往学校就侯校长一个人守校,哼小调无论怎么得意怎么轻浮,没人听的。也许是习惯成自然,侯校长快到校门口还在哼小调,一点都没有意识到留宿学校的已经有了年轻的新同事——周生。那天晚上,侯校长哼的小调有点出格,年过五旬的人,夜深人静的,居然哼起了敖包相会:——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为什么旁边没有云彩/我等待着美丽的姑娘/你为什么还没有到来哟……
侯校长一开始是轻轻的哼,慢慢地调子上去了,情不自禁唱起来。
周生一个人在二楼教室外面的走廊乘凉。洗过澡了,光着膀子,歪在藤椅上,老早注意到侯校长了。
校园四周洋溢着清亮的月光,静悄悄的。侯校长哼唱着进了校门,小调嘎然而止,转身将校门掩上。就在此时,二楼走廊上的周生站起来,冲侯校长的背影咳了一声,说:“侯校长好兴致!”
侯校长沉浸在家访归来的喜悦中,周生的干咳让他猝不及防,猛然回首,发现了光着膀子站在二楼走廊的周生。走廊里没有灯,也没有月光,有些暗淡,想必周生这小子老早就躲在暗处窥探自己多时了,一声不响地,五步蛇样,侯校长心里很不爽。还有就是周生的干咳,表面上看来很空洞,很随意,其实意味深长了,明明是在提醒侯校长: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切莫把俺当二百五了。迷途知返,为时未晚,倘若执迷不悟,到头来谁是二百五,尚未可知呢。想到这里,侯校长心口凛了一下,觉得周生的干咳哪里是提醒,简直就是赤裸裸的警告。周生这小子简直就是负责监督自己的间谍,侯校长更加不爽了。侯校长朝周生“嗯”了一声,并不答话。
天地良心,周生初来乍到,压根不知道侯校长家访过程中还附带了个人使命,更不知道侯校长对姜寡妇格外上心。周生患有慢性咽炎,嗓子痒痒,开口说话前经常忍不住咳一两下子。这下好了,不合时宜的一声咳嗽,居然把侯校长得罪了,周生自己还蒙在鼓里呢。
马王桥村地广,但并不人稀,人口超过一千五,在民族乡里面很难得了。因此,在几次全县范围教育布局调整中,马王桥小学一直保留下来了。不但保留下来,还扩大招生规模,接受邻村适龄儿童入学。
马王桥小学每年都有一二十个来自本村或邻村的适龄儿童入学,师资力量不够,只能办复式班:一个教室里面,这头是一个年级,另一头又是一个年级。任课老师忙得晕头转向不说,教学质量也大打折扣。新上任的村支书不到四十,年纪不大魄力大,还眼光远,在就职演说时拍胸脯了,“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几天后,村支两委一班人坐到了乡联校黎校长办公室,恳求黎校长对穷乡僻壤的马王桥小学高看一眼厚爱一层,“彻底解决马王桥小学由来已久的师资力量不够的问题”。
黎校长语重心长说:“乡亲们的心情可以理解,但教师队伍青黄不接是普遍现象,一下子将马王桥小学教师配备到位,实在爱莫能助。”
最后,经不住年轻村支书硬磨软泡,黎校长答应马王桥小学可由村里聘用一名代课老师,聘用条件只有一个:聘用对象限定在本村待业青年。这个条件其实有点多余,马王桥山高路远的地方,外村的年轻人谁愿意进来?即使硬着头皮进来了,肯定待不住的。一两个月下来,教鞭都没捂热,受不了那份辛苦,找个茬儿,堂而皇之拍屁股走人。无论村支书还是校长只有干瞪眼,一点办法都没有,人家是代课老师嘛。有了这方面的前车之鉴,黎校长刻意托付村支书,“这次聘用代课老师就由村里全权负责了。”
当着村支两委一班人的面,黎校长当然只能说“村里全权负责”,其实还是村支书负责,这话在场的人都懂。在村里,原则问题和大是大非问题,得听村支书的,这点政治觉悟大家还是有的。
村支书着手招聘代课老师了,但村支书也就初中文凭,不可能亲力亲为组织聘用测试。再说,作为整个村子里拥有最大话语权、最终拍板权的村支书,好歹得避避嫌疑。村支书准备托付给侯校长来鼓捣这事,想了想,放弃了。侯老师自己也是代课老师出身,在村子里又沾亲带故的,由他组织聘用测试难免会带上有色眼镜,这样不妥。村支书思忖再三,最终觉得周生才是组织聘用测试的最佳人选。人家毕竟是师范科班出身,又是外乡人,可以说与马王桥上上下上一不沾亲,二不沾邻,无私才能无畏,才能挑选出村民心目中品学兼优的代课老师。
村部就在于马王桥小学附近。在村支书办公室,周生领到了“全权负责考试聘用代课老师的政治任务”,既高兴又紧张。对周生来说,并不十分清楚村支书到底是多大的官,但有一点是明确的,那就是村支书是马王桥一言九鼎的主。周生想,既然一言九鼎的村支书能将这么一份沉甸甸的政治任务托付给初出茅庐的自己,可见村支书对自己高度信任,完全到了推心置腹的程度。
换个角度看问题,村支书有意撇开或者说越过侯校长,让周生“从命题到阅卷全权负责”,显然是对侯校长不信任了。这样的打一个拉一个,侯校长有失落感了。村支书有联校黎校长“全权负责”的尚方宝剑,又是马王桥一言九鼎的主,当然不会在意或者说在乎侯校长的感受,可周生算是结结实实躺枪,无声中把侯校长得罪了。
参加代课老师聘用考试的还不少,足足十二人,大大出乎周生的预料。仔细想一想,周生明白了,代课老师虽然待遇不咋的,且随时面临解聘风险,但是实事求是地讲,代课老师其实也是通往编制内公办老师的一块跳板。时来运转,代课老师完全可以通过某种方式转为公办老师,实现咸鱼翻身的梦想。
十二个参考的,清一色的美人胚子。考试现场,周生咧开了嘴,在心里笑着说:“马王桥这地方养人,尽出细皮嫩肉的美娇娃。”当然,马王桥这地方也是养美男子的,但美男子再美,你一个大老爷们窝在马王桥这山沟沟当代课老师,那份微薄的工资怎么娶媳妇?怎么养家糊口?
虽然十二人参考,但上过高中的也就婷婷和艳艳两人,其余十人都是初中文凭。因此,周生从中择优一点都不复杂,通过一轮笔试,婷婷和艳艳两人入围进入面试环节。这种情形完全是周生所预料的,周生出的数学考题有一半是高中数学内容,好几个初中考生从头到尾扫了一遍试卷,眼前一片黑,当场选择放弃,悻悻退出考场。
接下来的面试环节是在婷婷和艳艳之间二选一。两人此前与周生相当熟悉了,两人家居学校两边的山坡上,婷婷家居左,离学校约摸50米;艳艳家居右,离学校不到20米,在学校甚至可以听到艳艳家锅碗瓢盘的声响。两人约好的一样,每天下午放学后或者周末,就到学校找周生一起打乒乓球,已经有一些时日了。现在看来,两人只怕是早已打探到村里准备招聘代课老师的消息,所谓打乒乓球可能只是真真假假的幌子,关键是要通过乒乓外交的方式主动跟周生跟侯校长套近乎。说白了,代课老师的聘书最终花落谁家,还不是侯校长和周生大笔一挥的事。
周生已经看出来了,几个美人坯子都已经悄然改口,她们称呼侯校长不再入规入矩叫“侯校长”,改叫“满满”,也就是叔叔。称呼一改,格外亲切了,都成一家子,其乐融融的。其实,即使不套近乎,无论按年龄还是按辈份,改叫侯校长“满满”也是天经地义的。然而这里面有一个例外,艳艳居然叫侯校长“表满”。表满,也就是满满,但又不完全是。毕竟校长姓侯,艳艳姓马,姓氏不同就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满满,前面只能加“表”字,以示区别。可是这样一区别,倒显得生分了,艳艳这不画蛇添足弄巧成拙嘛,像其他女娃一样异口同声叫侯校长“满满”,多亲切哪,周生想。
婷婷性格文静,但文静的性格并没有影响到对于乒乓球运动的爱好。俗话说,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一经交手,周生才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婷婷的对手,婷婷腾挪跌宕,左推右扫,自信得很,骄傲得很。相比之下,艳艳的乒乓球有点不入流,甚至有些下三烂。左手将球高高抛起了,右手做出准备削球状,瞅准这边周生拉开架势准备接发球,艳艳却冷不丁手腕一抖,乒乓球啪的一下结结实实砸在周生脸庞,弄得哄堂大笑。周生一脸尴尬,也只好笑,哭笑。
周生打算请侯校长出面一起组织面试的,但突然想到村支书已经嘱托 “全权负责”,其实也就是有意回避侯校长的意思。周生打消了请侯校长出面的念头,干脆原汁原味、不折不扣遵循村支书的指示,“全权负责”到底。
面试其实只是走过场,周生心里早就有底了,婷婷才是最恰当的人选。婷婷性格内向沉稳,更适合代课老师默默无闻、无私奉献的角色定位。撇开性格因素,婷婷才是正经八百的高中毕业生,艳艳其实只读过一年高中。婷婷比艳艳多吃了两年的墨水,这种差距其实还是很明显的,无论咬文嚼字,还是表情达意,婷婷无疑更胜一筹……就是婷婷了。
周生将聘用考试的最终结果呈报村支书。村支书很看重这次代课老师聘用考试,整个上午都待在办公室等结果。
村支书认真看了周生递过来的代课老师聘用名单,其实只是建议名单。村支书点点头,嘴角笑了笑,说:“就是婷婷了,就按周老师的意见办。”
从村支书的点头和微笑,周生看出了村支书对于自己“全权负责”的肯定和满意。周生心里不禁得意了,人一得意免不了就会忘形,周生忘形了。从村支书办公室出来返校的路上,周生居然一路吹起了口哨,一点都没注意到侯校长正立在校门口盯住周生了,那神情不是一般的难看了。
周生快到校门口了,侯校长没来由地咳一声,拉长了脸,不说话。周生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侯校长有意给自己使脸色了。周生有些后悔,再怎么说,人家是校长,名单送村支书之前应该给侯校长审一审的,哪怕只是过过目,也是对人家的一份尊重。但话又得说回来,村支书让自己“全权负责”,肯定也是有原因的或者说有苦衷的。万一侯校长认可的是艳艳呢,有这种可能吗?怎么不可能,艳艳不是叫侯校长“表满”吗?看来,“表满”还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表满,肯定还有某种非同寻常的亲属关系。一句话,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被称作“表满”的,要不然侯校长不会对代课老师聘用名单如此上心,你看,都冲周生拉下脸来了。
侯校长就那样铁青着脸,有点像生气的包公,难看了。周生虽说夹在村支书和侯校长之间身不由己,但毕竟心里对侯校长多少有些愧疚,周生首先开腔了,麻着头皮叫了一声“侯校长”。
侯校长没有应,冷冷地问一句:“定了?”
“定了。”
“婷婷?”
“婷婷。”
侯校长怒火中烧,狠狠地剜了周生一眼。
周生知道,虽说自己洗着肠子秉公办事,但不管怎样,自己把侯校长晾在一边,确实有些过分了。事已至此,其实也只能如此了。
好在婷婷上课极讨孩子们喜欢。婷婷的普通话很标准,念课文的时候字正腔圆,还富于感染力,教室里顿时鸦雀无声,孩子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盯住婷婷老师那张小嘴仔细看,若有所悟地咂咂嘴,原来只有婷婷老师那样的樱桃小嘴念书才如此悦耳动听。
学校午休时间近两个小时,婷婷一般不回家,静静地看孩子们玩游戏。那天中午,周生掩上宿舍的门准备午休,忽然听到咚咚的敲门声。宿舍就在二楼教室的隔壁,周生以为几个顽皮的孩子故意捣蛋,不予理睬。顽皮的孩子就这样,你越把他们当回事,他们泼劲越足,动静越大;你不理不睬他们,反而索然无味,偃旗息鼓了。咚咚又是两声,周生还是不理睬。咚咚咚,几个捣蛋鬼还变本加厉了,老虎不发威,当我是病猫,看来还真得给那几个捣蛋鬼上上紧箍咒。
周生猛然拉开了门,一个箭步往外冲,誓将几个捣蛋鬼当场活捉。箭步已经迈出,刹不住的,周生与侯在门外的婷婷撞了个满怀。
周生尴尬了,连忙说“对不起”。婷婷害羞地低了头,掩嘴而笑。
婷婷说几个韵母发音规则“把握不准”,特来请教“周老师”。普通话是婷婷的拿手好戏,妥妥的字正腔圆,拿手的活儿还要向周老师请教,只能说明两点:一是婷婷虚心好学,精益求精。二是婷婷打心眼里喜欢跟周老师在一起,一起一本正经探讨学问,一起无拘无束侃大山……反正中午两个小时总得像模像样打发过去。
此后午休时间,婷婷成了周生宿舍的常客,两人一起谈天论地,当然是开诚布公,光明正大的那种。每次周生宿舍的门和窗完完全全敞开来,真正的心底无私天地宽了。
婷婷性格内向,与周老师在一起却十分健谈。婷婷说,她最喜欢读的小说是《红楼梦》,百读不厌。婷婷说,他正在自考大专文凭,专业就是小学教育。婷婷说,她这辈子的愿望就是当一名正经八百的小学公办老师,帮助山里的孩子们实现教育改变命运的梦想……
都说日久生情,这话一点不假。两人在宿舍谈了好几个中午,终于有那么一天,两人心有灵犀一般,不约而同把窗户和门掩上了。周生想起来了,具体的情形应该是这样的:那天中午突然刮了一阵风,窗户“吱吱”响,周生从书桌前的椅子上站起来,靠近窗台,把窗户合拢来,插上了插销。周生没注意到自己靠近窗台的过程中,婷婷也蹑手蹑脚起身了,几乎就在周生插上窗户插销的同时,婷婷吧嗒一声把门关上了。周生扭过头来看着婷婷,婷婷也转过身来看着周生,两人相对无言,却都能感受到对方怦怦的心跳。周生手足无措地僵在那里,嗫嚅着,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脸都红到脖子根。关键时刻,还是婷婷沉得住气,婷婷说:“周老师,我能叫你哥吗?”
婷婷一开口说话,宿舍里紧张的一触即发的气氛暂时缓和了。但婷婷的话说得相当突兀,孤男寡女的,又是阿哥阿妹的,在周生看来明显有了主动挑衅的意味,甚至还有挑战的意味。周生浑身有一股欲望的火苗到处窜,周生嘴笨了,不知道怎么回答婷婷才好。其实也不是真笨,周生想好了的,就想回一句 “今生能有婷婷这样的妹娃子相伴,人间值得了”。但周生说不出口,关键担心自己情绪太兴奋太紧张了,说出来肯定语不伦次,肯定腔都变了,那样太丢人了。周生不想在婷婷面前丢人,只是火急火燎瞅婷婷好看的脸,然后朝婷婷点了一下头,再点一下头。
周生点头的动作有点僵硬,有点机械,婷婷忍不住扑嗤一笑。婷婷的笑让周生增添了勇气和胆魄,周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搂住了婷婷纤细的腰肢。周生低着头,喘着气,在婷婷的嘴唇、脸庞、眼睛、鼻子上漫无目的亲吻,一遍又一遍。婷婷眯着眼,一只手使劲推周生,另一只手则不由自主搂住了周生的腰。
两人好戏才刚刚开头,周生听到了宿舍外面熟悉的干咳声,是侯校长。侯校长平时不咳嗽,一声也不咳,这个节骨眼上咳嗽明显故意了,有针对性了。说白了,侯校长那次从姜寡妇那里家访返校,周生不合时宜的咳嗽让侯校长耿耿于怀了。
“咳——”侯校长又咳一声,声音故意拉长了,婷婷也听到了咳嗽声。两人被浇了一盆冷水样,尴尬了,彼此僵在那里。周生不甘心,嘴巴凑上去想继续,婷婷伸出手掌挡住了。婷婷朝周生眨巴一下眼睛,周生懂婷婷的意思,放开来,伸手打开了宿舍的门。
周生探出脑袋,朝宿舍外面的走廊从左到右扫一眼。二楼楼道口的另一侧,约摸五六米远处,侯校长正端坐在他宿舍门口,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又是天知地知的样子。
虽然周生与婷婷在宿舍关门独处的时间也就几分钟,但毕竟属于二人的世界,在侯校长看来,一切都是暗箱操作,真的说不清道不白了。婷婷有些懊恼,周生也是,就怕侯校长挟私报复,借口婷婷“作风不正派”抓辫子,告刁状,甚至义正辞严将婷婷踩下去,然后名正言顺将艳艳扶起来。真要较起真来,恐怕周生也得吃不了兜着走。
“是俺害了周生哥。”婷婷越想越感觉到问题的严峻性。
周生倒是轻松许多,安慰婷婷说:“俺俩偏要在一起,永远在一起,倒要看看那猴子把俺俩咋样?”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婷婷心里忐忑得很,都不敢正视侯校长比刀子还锋利的目光。然而,一个星期过去了,三个星期过去了,什么都没有发生,侯校长还是一如既往的不苟言笑,一如既往的若无其事。周生悬着的心总算落下来,然而婷婷却一直未能释怀,说话做事更加谨小慎微,午休时间再不到周生宿舍聊天了。
马王桥梯田闻名遐迩,层层叠叠的梯田波浪一样席卷马王桥的山峦丘壑,极富云诡波谲的纵深与动感。周末,周生一个人守在学校里,无聊了,私下里邀约婷婷游览马王桥梯田。周生的措辞里面居然有了“游览”一词,心绪想必不错,至少已经从上次侯校长咳嗽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没料到婷婷却当即拒绝了:“天天在马王桥梯田游走,有什么看头。”婷婷很不屑,也许还有不耐烦。
“陪我逛一逛,不行吗?”周生说。
“周生哥是体制内吃皇粮的,俺只是代课老师,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一点也不配。”婷婷说。
婷婷的底牌出来了,“我一点也不配”就是婷婷的底牌。周生算是明白了,自己与婷婷之间,或者说体制内与体制外之间,其实存在一道结结实实的鸿沟。怪不得婷婷对自己越来越冷,原来婷婷一直在情感与理性的思想泥淖里徘徊挣扎。一句话,婷婷在情感层面对周生是欣赏的,是愿意的;在理性层面,婷婷不想拖周生后腿,其实也是担心彼此竹篮打水一场空。婷婷的态度其实很明确了,“彼此不会有结果的”。
人就是这样,越是注定没有结果的东西,越不甘心。周生暗下决心,软磨硬泡也好,霸王硬上弓也罢,今生今世就得与婷婷在一起,婷婷就是自己命运中那个“另一半”。周生在寻找机会,寻找迈出实质性步伐“与婷婷在一起”的机会。
机会说来就来了。那天午饭后,侯校长当着周生和婷婷的面吩咐说:“接到村里转过来的电话,要立即赶到乡联校开会,两位帮忙照看一下四年级,别让那几个调皮鬼把教室顶板给拆了。”校长一反常态,说话不但和气,还风趣了。
马王桥小学没有电话,有会议通知什么的,都是通过村部那台座机传达,这是惯例,周生清楚得很。
从马王桥小学到乡联校,步行至少得两个小时侯,侯校长即刻启程。看着侯校长大步流星的背影消失在马王桥小学门前那条蜿蜒小路的尽头,周生吁了一口气,胸中小鹿一阵乱撞,周生知道自己一直在等待的那个机会来了。周生转过身来,眼睛像电光一般扫了一眼婷婷,婷婷白净的脸刹时红了。周生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用说,就朝婷婷眨巴一下眼睛,扮一个鬼脸,大步流星上了楼梯,进了自己的宿舍。
二三分钟的光景,婷婷推开虚掩的门,细细的腰肢一扭,闪进来了。周生还是跟上次一样,一把搂住了婷婷,还是漫无目的一阵狂吻,上气不接下气地,猴急得很。
周生的吻是粗暴的,其实也是蹩脚的,婷婷满脸满嘴都是周生的唾沫。婷婷喉头“咯”的一下,想笑,憋住了。婷婷这个细微的情绪反应没有逃过周生的眼睛,周生那张嘴停下来了,不吻了,双手握住婷婷的胸脯,拔开了婷婷的春秋衫,露出雪白浑圆的双乳。周生将头埋在乳沟里,猪一样一阵乱拱。
周生变聪明了,拱了一阵子,一只手蛇一样滑到婷婷小腹下面。就在此时,婷婷揪住了周生那只得意忘形的手,往死里掐。周生没料到婷婷出手那么重那么狠,一阵揪心的痛感传遍全身,这种突如其来的痛感如同当头一棒,倒是让周生清醒了许多。周生明白了,那地方是婷婷最后的堡垒,婷婷并不打算或者不愿意在不恰当的时间举手缴械,至少现在就是不恰当的时间。
周生抬起头来,望着婷婷,说:“哥想要。”周生的眼神可怜兮兮的,几乎是祈求。
婷婷喘着气,没有吱声,只是摇了摇头。周生闭上眼睛,一脸绝望的样子。咚咚,有人敲门。
“谁呀?”周生正心烦,以为又是班上那几个调皮鬼恶作剧了。
“小周呀,是我呀。”是侯校长的声音。
尖嘴猴腮的侯校长,千刀万剐的侯校长,居然别有用心,耍起了回马枪。都什么年代了,我和婷婷自由恋爱,恋爱自由,碍着你了?周生拍了拍衣领,转过身想去开门。周生就想让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的侯校长睁开眼看一看,俺偏偏跟婷婷在一起,你管得着吗?其实,周生想开门也是有小算盘的,那样的话,婷婷就没了退路,能且只能跟周生在一起了,这正是周生乐意的结局。
然而,婷婷拽住了周生的衣袖,不让周生开门。
“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告诉你,会议取消了……你们休息吧。”侯校长说完,又咳地一声,嚣张得很,得意得很。
周生和婷婷已经进了侯校长预设的圈套了,完全是蓄谋已久煞费心机的圈套,那一句“你们休息吧”足以说明问题了。孤男寡女的,还大白天的,居然做起了“关门生意”,这怎么说总是有伤教化的,也是为人所不齿的,这样一来,把柄捏在了侯校长手中。
婷婷显然是急了,双手掩面,嘤嘤哭了起来。
关键时刻,周生毕竟是周生,周生作为男子汉的气魄体现出来了,周生说:“这个周末,我就到你家认亲吧。”
婷婷止了哭,抹一把眼泪,瞅着周生那张嘴。
“不相信我的诚意?”周生有点急了。
婷婷摇摇头。
“婷婷看不上我,我不配?”周生真的急了。
婷婷终于破涕为笑。笑过了,还是摇摇头。
“婷婷,你到底啥子意思嘛?”周生更急了。
周生真是有些书呆子气,一点不懂得苗家人的规矩。第一次上门,按苗家习俗得择取良辰吉日,图个好兆头,最起码你得一五一十向父母汇报,征得父母许可。在苗家人眼里,女孩子不轻易带男友上门的,一旦上门说明一辈子死心塌地跟定这个人了。如此重大而严肃的行动,须慎之又慎,岂能像周生说的那么轻巧,说上门就上门,真以为是三岁屁孩玩家家!
婷婷皱了眉头,突然说:“过两天周末,我先向爸妈汇报再说吧。”
婷婷的话不冷不热,其实也是不痛不痒。周生现在需要的就是一句爽快的,然而婷婷爽快不起来。不过,一句“先向爸妈汇报”,总算没有把周生撇开来,就好像婷婷爸妈也就是周生爸妈,这么想着,周生略感欣慰了。
两天后星期五,下午放假了,周生像往常一样独自留校。侯校长自从周生那次不合时宜的咳嗽后,已经很少留校。上门入户的家访倒是一如既往,不过到姜寡妇家毕竟心有所戒,去得极少了。
天气闷热极了,一丝风都没有,天空一整天都是浓重的黄云。人黄有病,天黄有雨,周生觉得该下雨了,一下雨就凉爽了。然而偏偏一整天没下雨,丁点雨丝都没有。
晚上,周生斜躺在床头看小说,一下子犯困了,灭了灯,倒头呼呼睡了。也许最近几天与婷婷的事让周生过于焦虑,心累了,疲惫了,周生睡得格外香。周生睡得像死猪样,居然没有觉察到窗外铺天盖地下起了瓢泼大雨,问题是下雨的不仅仅是窗外,整个马王桥,整个马田乡,整个长宁县都在下雨,都在同一时间下倾盆大雨。
很快,马王桥小学背后山谷肆虐的山洪黑龙般朝学校方向汹涌而至。约摸两个小时后,马王桥一片汪洋,马王桥小学成了汪洋中的一座孤岛,一叶孤舟。说来也怪,这么大的雨,居然没有电闪雷鸣。只要有电闪雷鸣,周生就算睡得再死也该震醒了,然而没有电闪,也没有雷鸣。
“咚咚咚——”周生终于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周生听到了窗外哗哗的暴雨声,门外还传来女孩子的呼喊:——
“周老师!快赶跑呀!山洪来啦!”
周生以为是婷婷,一骨碌爬起来,伸手拉灯,没亮。黑咕隆咚的,周生摸到衣裤,套上,走去开门。
敲门的不是婷婷,是艳艳。艳艳晃一晃手中的电筒,上气不接下气的,大声喊:“周老师!快跑!”
艳艳的嗓门很大,几乎是咆哮,但再大的声音一下子就淹没在哗啦啦的暴雨声中,被铺天盖地的暴雨声吞噬了。周生第一次遇上马王桥山洪,被山洪呼啸肆虐的气势给镇住了,不知所措。
“还不快跑!就跑不了啦!”艳艳一把拽过周生的手,拔腿往楼梯口跑。
周生没料到艳艳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关键时刻哪里来如此大的手劲,周生几乎是一个趔趄,跌跌撞撞跟在艳艳身后跑。
糟糕,一楼已经全是水,水已漫至大腿,水势还在分分钟往上涨。老火的是四下里漆黑一片,周生完全没了方向感,不知到底怎么跑?往哪里跑?别说你跑错了方向,哪怕一脚不慎,误踏沟坑,滑入河道,都将是万劫不复,周生头皮一阵发麻。
周生有些犹豫了,浑身直打哆嗦,挣脱艳艳的手,想退回二楼等待救援。再说了,洪水总不会漫过二楼吧?然而水势这么大这么猛,谁能担保洪水不会漫过二楼?洪水没长眼睛的,周生六神无主了。看来今晚上凶多吉少,是死是活全靠艳艳了,周生体会到身家性命付于人手的无奈。
艳艳多心细的姑娘,觉察到周生的顾虑了。艳艳转过身,勾住了周生的脖子,嘴巴咬到周生的耳根,带了哭腔大声喊:“周生哥,我爱你!相信我,跟我走哇!”
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划过,接着就是轰隆隆一声雷鸣,震耳欲聋的雷鸣。然而艳艳的话一字一句入耳入心,周生一阵莫名的感动。前世种因,后世结果,艳艳也许就是老天派来帮助自己度此劫难的。周生吃下定心丸,与艳艳十指相扣,跟着艳艳往水里蹚。
转眼的功夫,水深已经过腰,艳艳一手握手电,一手死死扣住周生的手,探雷一样往前面挪。艳艳有着非同寻常的沉着和冷静,艳艳在前面步子挪得很慢,但几分钟的光景,周生借助手电光,发现水位已经从艳艳的腰部渐渐下降到了臀部,到了大腿,到了膝盖……周生清楚,其实并不是洪水的水位下降,而是艳艳引导逃生的路走对了。
两人终于手牵手走出了水淹区,到了艳艳家门口附近的坡地,彼此相拥而泣,任凭大雨滂沱,任凭狂风怒吼。
“轰隆”一声,没有闪电,不会是雷鸣,肯定是房屋坍塌的声音。艳艳用手电往学校方向一扫,果然是学校一面墙塌了,两人目瞪口呆。
周生搂紧艳艳的腰,从艳艳的肩头睁大眼睛看一片汪洋中的学校。其实没有了灯光,哪里看得见学校?除非借助闪电的余光。周生看不到学校,就在惊魂未定中想象,如果没有艳艳及时敲门搭救,自己一个人窝在学校宿舍会是怎样悲惨的结局?周生想象着洪水漫过学校的楼梯,一楼教室里里外外全是水,教室里讲台、课桌、木板凳子全漂浮起来,它们相互拥挤着,碰撞着,挣扎着,拼命从教室前门或者后门往外面跑。周生想象着洪水已经到了二楼,洪水从窗户和门缝里涌进来,接着玻璃碎了,洪水中有鱼虾、螃蟹、木块、泥沙……一窝蜂样涌进了宿舍。
周生正走神,忽然眼前闪过一道电光,接着又一道电光,初步判断电光应该来自学校,来自马王桥小学。狂风暴雨中,周生似乎听到了似曾熟悉的呼喊:“哥——在哪儿——?”
周生绞尽脑汁在记忆中回想那个声音,记不起来了。周生疑惑了,难道这个时候学校还有人?不可能呀,今晚上就我一个人留守呢。
周生屏住呼吸,周生在等,在等来自学校的下一道电光,在等来自学校的下一次呼喊“哥——在哪儿——?”
然而,让周生失望了,洪水肆虐中的马王桥小学再见不到下一道电光,再听不到的下一次呼唤,再没有。
稍息片刻,艳艳牵住周生的手往家里走。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周生发现来自学校的电光又闪了,在周生眼前一左一右地闪。那个似曾熟悉的声音又在呼唤了,“哥——在哪儿——?”一遍又一遍的。周生终于听出来了,是婷婷的声音,虽然略带沙哑,虽然有狂风暴雨的干扰,但婷婷说话脆亮甜润的音质没变。——其实再怎么变,也逃不过周生耳朵的。
周生冲艳艳说:“学校好像还有人,折回去看看吧。”
“神经病!找死嘛!”艳艳放鞭炮样说完,嚎啕大哭起来,艳艳真咯是气急了。
周生当晚就睡在艳艳家。
艳艳到马王桥小学念书的第一年,父亲就因病过世了,母女俩一直相依为命,不容易了。周生就睡在艳艳闺房隔壁,其实根本没有合眼,外面铺天盖地下雨,天漏了一样,一直下到第二天凌晨……暴风雨中,山洪中,多少生灵在瑟瑟发抖,多少苍生在号呼奔走,多少百姓在梦魇中丢掉了卿卿性命。据事后官方新闻报道,全县共有124人在这场山洪中丧生,此后防汛工作出现了一个崭新的专业术语——山洪地质灾害。当然,准确地说,长宁县的这次灾害只能是“百年一遇的特大山洪地质灾害”。
山洪退了,马王桥小学露出水淹之后一片狼藉的狰狞面目。周生二楼宿舍进了水,同时进去的还有泥沙、木块和杂草,只是没发现鱼虾和螃蟹。
学校宿舍回不去了,周生只能一直住在艳艳家。其实,就算宿舍没被淹,周生也不敢搬回去,都心有余悸了。周生心里惦记着婷婷,“要是住到婷婷家就好了”,周生心里嘀咕着。然而,住到婷婷家一点都不现实,那样的话,婷婷不一定接受,艳艳这一头更是接受不了的。人家背地里也会戳周生脊梁骨,再怎么说,艳艳对周生是有救命之恩的。
数天后,侯校长、周生、婷婷还有村支两委干部一起聚拢在淤泥遍地的操场,正式启动马王桥小学清淤整修工程。再苦不能苦孩子,要知道,孩子们才是马王桥这方土地的希望所在。
在操场一角清理淤泥的时候,周生压低嗓子问婷婷:“那天晚上,艳艳来敲门,我跑到艳艳家,听到来自学校的呼喊声‘哥——在哪儿——?’是你吗?”
婷婷侧过脸去,又转过来,瞪了周生一眼,说:“神经病!”
婷婷第一次对周生这么不友好,周生想,一定是自己住到艳艳家让婷婷心生醋意了。这还不算,在婷婷面前开口艳艳闭口艳艳的,你烦不烦呐。
周生其实也想从艳艳家搬出来住,毕竟人家孤女寡母的,你一个大老爷们寄住久了,难免会有闲言碎语。虽说周生自己站得直,坐得稳,但你总不能堵住村民的悠悠之口。然而,学校遭此“百年一遇”山洪冲击,并不是十天半月就能修复的,你往哪儿搬哪?总不能直接搬婷婷家住吧,你不害臊,人家婷婷还要脸呢。再说,艳艳家离学校到底最近,你无缘无故搬出来,倒显得瞧不起人家,恩将仇报了。
艳艳母女倒是很热情。那天又是周末了,艳艳妈特意炖了老母鸡,备了酒,说:“周老师遭此劫难,满娘还一直未能给周老师压压惊的。”
周生推辞说:“不会喝酒。”
满娘说:“周伢仔要喝,你与艳艳都是鬼门关过来的人,大灾大难都扛过来了,三两杯米酒算什么! ——大不了满娘陪你喝。”满娘边说边往周生面前的酒杯斟酒。
周生再腼腆也懂得尊敬长辈的礼数,哪里有长辈给晚辈敬酒的规矩,周生站起来了,连忙说:“使不得,使不得,我喝酒就是了。”
周生从满娘手里夺过酒壶,给满娘满上,给自己满上,然后将酒壶支在旁边的茶几上。
满娘咳了一声,说:“艳艳是女孩子,从不沾酒的,今晚上也陪周生哥喝一杯,就一杯吧。”
周生望着艳艳,艳艳满脸红了,是白里透红的那种。周生发现今晚上的艳艳,无与伦比地美艳动人。
“周伢子,给艳艳倒酒哇。”满娘咧嘴笑着说。
周生两眼自顾盯着艳艳那娇美的面庞,有些失态了。周生“哎哎哎”应了,提了酒壶给艳艳倒了半杯。
周生刚放下酒壶,满娘嘴角一翘,笑着说:“周伢子也真是,喝酒如同相亲,哪有半心半意的?”满娘顿了一会,接着说:“不过满娘打心眼里高兴了,现在就知道怜香惜玉,就知道怜惜艳艳了,满娘没看走眼呐。”
周生当然知道满娘话里有话,但周生并没有往心里多想,就觉得苗家人待客特淳朴,特轻松,这里没有了正襟危坐谨言慎行的“周老师”,只有轻松洒脱无拘无束的“周伢子”“周生哥”。怪不得诗仙李白豪言,“人生得意须尽欢”,周生没有得意的资本,只有劫后余生的侥幸。但这种侥幸并不是人人都能遇到,侥幸之事也是值得庆幸的,其实也就成了得意之事。这么想着,周生就觉得不喝酒都对不住劫后余生的侥幸,对不住满娘和艳艳母女俩的款款深情,周生与满娘推杯换盏,放开了喝。
事实再一次证明,姜到底还是老的辣。满娘还是来者不拒,谈笑风生的,周生却醉眼迷离,不胜酒力了。醉了也没事,人生难得几回醉嘛,醉了之后睡觉更踏实更安稳。周生在艳艳的搀扶下,踉踉跄跄上楼,倒头睡了。一下子,鼾声响起来,像猪的鼾声。
“咚咚咚——”周生突然听到敲门的声音,开始以为自己在做梦,敲门声也许就是那天暴风雨夜的敲门声。然而周生似乎又听到满娘的叫门声:“艳艳——该起床啦!”
满娘也真是,艳艳的闺房不是在隔壁吗?怎么敲到俺房间来了,满娘真是老糊涂了。周生迷迷糊糊睁开惺松的眼,发现太阳已经从东窗照进来了,周生意识到自己睡过头了,都太阳晒屁股了。周生眉头一皱,发现有些不对头,往日睡的房间东西方向没有开窗户的,哪里会有穿窗进来的太阳?周生想一咕噜撑起来,然而右手被什么东西压住,使不上劲。周生往右侧一瞥,吓了一大跳,艳艳赤条条侧躺在旁边,右手刚好被艳艳枕住了。
艳艳静静地看着周生,眼里有泪花闪烁,那是喜悦的泪花,也是大功告成的泪花。
周生下意识摸了自己一把,也是赤条条的,摸到下面,黏糊糊的。周生眨巴着眼睛,用手拍了拍额头,大梦初醒的样子。
艳艳一只手摩挲着周生的胸脯,含情脉脉说:“周生哥,艳艳已经是你的人了。”
两周后,周生还是回到学校宿舍住了。学校教工厨房也维修好了,周生就在学校吃食堂。学校已经很少到镇子里买菜了,菜蔬都有热心的学生家长免费送,学校有时候也象征性给点钱,差不多也就是半买半送。当然,送菜送得最勤的是婷婷妈。
那天上午课间休息,婷婷妈又来送菜,婷婷还在拖堂,周生一边从婷婷妈手中接过绿油油的菜蔬,一边道谢。周生将菜蔬送到一楼厨房,转身准备出厨房,不想婷婷妈倚在门框,眉开眼笑地嗫嚅着,显然有话要说。周生心里凛了一下,不知道婷婷妈要说什么,又不方便问,周生就瞅着婷婷妈憨憨地笑。
“周老师,向你打听个事。”婷婷妈终于开口了。
婷婷妈说话直截了当,一点过渡也没有,还神神叨叨的。周生心里头一紧,说:“什么事呢?”
“婷婷那天晚上的事,你晓得么?”
“哪天晚上?”周生越听越糊涂。
“看来这丫头啥子事都瞒在肚子里了。”婷婷妈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山洪爆发那天晚上,婷婷没命地到学校找你,她爹拦都拦不住,跟疯了似的,还撕心裂肺呼喊你。”
婷婷妈说着说着,眼眶湿润了。周生不禁黯然神伤,想起了那天晚上来自学校一闪一闪的电光,还有那一声声揪心的呼喊“哥——在哪儿——?”
马王桥是山美水美人美的地方,是周生教育梦起航的地方,是周生绝处逢生的地方,其实也是让周生伤心的地方。周生想换一个地方,重新来过。
想走?想得倒是轻巧,工作调动得上头有人脉的。周生哪里有?正因为缺少必要的人脉,才分配到偏远的马王桥小学,说白了,就是发配边疆的意思。不管怎么说,天无绝人之路,周生就想走,周生在等待生命中的机会。
“让生命去等待,等待下一段漂流……”歌词很唯美,周生却在生命的等待中,真切体会到那份等待的枯寂和煎熬。
让周生意想不到的是,机会真的来了。全县从机关企事业单位中一次性招考30名副乡长,力度之大前所未有,真咯是不拘一格降人才了。周生不动声色赴县组织部报了考,不动声色复习备考。周生将自己报考副乡长的事悄悄告诉了婷婷。婷婷很高兴,跟周生击掌鼓励,说:“周生哥,加油!”
高兴的不只是婷婷,还有艳艳。周生并没有告诉艳艳自己参加招考,但最终还是没有瞒住细心的艳艳。那天星期五的晚上,周生正在看书备考,艳艳来找周生,笑嘻嘻进来了,冲周生眯一下眼,神神秘秘说:“周生哥,送你一件礼物,祝你马到成功。”
“什么礼物?”周生迷惑了,艳艳双手空空如也,难道还怀揣了什么秘不示人的宝贝。
艳艳去到周生跟前,拽住周生一只手往艳艳小腹上摩挲,艳艳说:“周生哥,俺跟崽崽一起为你加油吧。”
周生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了是怎么回事,问艳艳:“几个月了?”
“快四个月了。”艳艳说。
不出半个月的时间,马王桥小学两位老师——周生还有婷婷先后结婚,都是正经八百的闪婚。只不过周生最终娶的是自己的救命恩人艳艳,婷婷嫁的是邻村小学已经二婚的郭校长。
婚姻其实也蛮简单的,就是男女双方各执一份的红本本契约,然后红本本上面一张若即若离的合影,最后啪的一下盖章生效,不许反悔。周生在民政办领结婚证的时候,这么想。
周生考试出师未捷,全县招收30名,周生阴差阳错考了第三十一名。周生欲哭无泪,周生通知艳艳晚餐想喝酒。
放学后,周生就到艳艳家,也就是岳母家吃晚餐。岳母照样杀鸡作食款待,不过这回用来款待的不是母鸡,是打鸣的公鸡。岳母说,也就小孩子跌个跟头,不能没了威风,吃了公鸡,“给我雄起”。岳母还说,明天就去县组织部你表满那里走一遭,“网开一面吧”。
岳母也真是,什么“网开一面”的,说得好像周生犯了什么错误,需要托人求情法外开恩了。但周生其实已经明了岳母的意思,岳母的眼里,招聘的30名干部如同被渔网网住的鱼,渔网只要开一道口子,周生就趁势钻进去了,就“入围”了,入围就好办了。然而,让周生上心的倒不是渔网不渔网的,周生上心的是岳母提到的县组织部“表满”。
周生此前一直没听艳艳提及表满,满脸狐疑看了一眼艳艳,又看一眼岳母。
“艳艳舅公的儿子,小时候跟我一块长大的。”岳母嘟着嘴说,信心百倍的样子。
“舅公的儿子”是真的,“小时候一块长大”也不假,关键是此一时彼一时,人家都身居要职了,不一定卖你乡下穷亲戚的帐,周生顾虑重重。然而事已至此,也只能是死马当成活马医。为谨慎起见,周生觉得还是先到镇子里公用电话亭打个电话,其实也就是投石问路的意思。
艳艳妈拨通了表满的电话,准确地说,是表满办公室的电话。艳艳妈啰啰嗦嗦一阵子,“网开一面”的意思基本到位了。然而,表满那一头好像没一句干脆话,艳艳妈一把将电话塞给周生。
周生客客气叫了声“表满”,表满用鼻子嗯一声,算是应过了。接着没有好声气一顿训斥:“你岳母是法盲,难道你教书先生也是法盲?知法犯法嘛,乱弹琴嘛。”啪的一声,电话挂了。
周生本来就对神神秘秘的表满没抱什么希望,因此也就没有太多失望。倒是艳艳妈捶胸顿足,气得直骂“白眼狼!”
周生跟往常一样,安安静静回马王桥小学教书育人。其实,周生心里伤得不轻,唾手可得“走出去”的机会就这样功亏一篑,到底还是无能之辈呀,到底还是没有见过大世面的井底之蛙呀,这么一想,周生跳井的心思都有了。
那天中午,周生端着碗正吃中饭,村支书一路小跑到校门口,冲着周生一边招手一边喊:“周老师!电话——”
周生放下饭碗,也是一路小跑到20米外的村部,居然是县组织部表满的电话。这一回表满换了个人似的,亲切得很,和霭得很。表满说,第二十九名体检被刷了,周生的机会来了。
如同晴天霹雳一般,周生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然而表满的话千真万确了。表满还说,过两天到县城直接找他。表满最后说,一定代他向艳艳妈“陪个不是”,那天在办公室接电话,人多不方便。
周生暗暗吁了一口气,心里说:“表满,到底还是表满呐。”
周生总算考上了副乡长,就分配在马田乡,分管文化教育。周生也是懂得感恩的人,走马上任前天晚上,周生咬着艳艳的耳朵说:“周某无能,幸得贵人相助。”
“谁是周生哥的贵人哪?”艳艳明知故问,其实是撒娇了。
“艳艳是让哥绝处逢生的贵人,表满是让哥咸鱼翻身的贵人。”周生一本正经说。
“算你有良心。”艳艳捏了一回周生的鼻子说。
表满到底是表满,在表满谆谆教导下,周生不仅咸鱼翻身,而且很快步入仕途快车道。
教育局的小车进了马王桥,马王桥小学已经遥遥在望。马王家小学已经今非昔比,硬化的水泥路直达校门口。当年那座门墙斑驳的校舍早已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幢漂亮的教学楼,牢固的钢筋混凝结构,再不用担心山洪冲击轰然坍塌。从操场到学校后面的坡地,修筑了防洪应急逃生通道,山洪来临时刻,应急通道才是师生唯一可以信赖的救命通道。
周生在马王桥小学四周走了一遭,按事先安排,准备开一个简短的座谈会。郭校长也就是婷婷的丈夫,从邻村小学调过来的,在马王桥小学坚守十多年,不容易了。当然没法跟婷婷相比,婷婷在马王桥小学足足二十一个春秋了。
准备开座谈会了,周生还没见到婷婷的身影。周生早就注意到婷婷不在学校了,当着人家老公的面,周生不方便问。其实,作为教育局长是可以问的,关心下属,关怀基层教师,总是没有错的。然而,周生一直没有问,心里多少有点虚。为什么虚?却又说不上来了。
座谈会开始之前,周生到底还是憋不住问郭校长。
“临时有事去了。”
对周生而言,郭校长这话等于没说。但周生也只能至此打住,进一步问“婷婷到哪去了?”就极不恭了,甚至有露馅的风险。
座谈会很活跃,在座的几位老师当着局长的面,纷纷表示要向郭校长和婷婷老师学习,像他俩一样坚守马王桥小学,“不辜负周局长关心厚受”。
周生或点头赞许,或解疑释惑。一会儿,周生突然侧过脸来,冲郭校长说:“你两口子在马王桥小学坚守一二十年,不打算挪个地方?”
“早习惯了。”郭校长呵呵一笑。
“婷婷老师呢?”周生继续问。
“他呀,三天两头就一句口头禅……”
“郭(哥)在哪,俺在哪!”在座的几位老师哄堂而笑。
周生也跟着笑,是那种尴尬无声的笑,十足的皮笑肉不笑。(湖南绥宁县政协 龙康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