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转
流转
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还是做同样的选择。
—— 题记
侄女洗完了澡,蹦蹦跳跳去穿衣服了,收拾完满是水的卫生间,我也准备洗澡了。上衣裤子妥妥当当在架子上,露台外粉红色的天空已经有星星的影子了。母亲在厨房捣鼓着晚饭,父亲在楼顶用耙子收着已经干透的八角,在八月的傍晚,嘎嘣响。
水没到了三分之二的桶的位置,鬼使神差,我把它倒进了侄女的大盆子里,“啊!”我惊叫了一声。“这大盆子我能坐坐吗?”
水溢出来了,旁边的大缸还在盛着凉水,又是满出来的声音。
大盆子从红色塑料变成了白色铝制的盆子,我的手脚变得像孩童,就跟我侄女一样小。突然有人推开卫生间的门,捞起我盆里的毛巾,用力的拧干,说,起身了,吃饭了,水都凉了,不要伤寒了。
她,年轻,有力,头发又黑又卷,我认得她,我年轻时候的妈妈,我在他们房间里见过她的照片。
我喊,阿妈。
年轻的妈妈对我说,等会你爸可能会跟我吵架,你吃饱了就回房间里,知道吗?
我嗯了一声。
灯光昏暗,瓦数很低,照不亮这几十平方的空间。哥哥去装饭了,他才十五岁,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今晚为什么有肉丸?那么贵?”父亲怒吼,才吃一口饭而已,空气中已经很压抑了。
“小妹想吃,就给她买了。”母亲比父亲小了五岁,自从嫁给父亲,一直是唯唯诺诺的样子,这也增加了父亲自以为是的大男子主义。
“我看是你想吃!”说罢把这盆菜扔出去了。我被吓到了,不,我长大了,我不会被吓到。我转身看到母亲在低声啜泣,眼角滚落的眼泪一定比苦瓜还苦。
脑子里的记忆突然混乱起来,我看见母亲被父亲打,从楼上打到楼下,嘴角出血,母亲软弱,只能哭泣。我抱住母亲,对父亲狠狠地说,是我让买的,你不要骂阿妈。
“你翅膀硬了是吗?”这句话是我从小到大听过最多的。不允许你长大,不允许你有爱心,不允许你对任何事物怀有悲悯,不允许你反抗。现在想来,我们家的悲哀,不是一两年,而是十几二十年。
我跟姐姐被叫回了房间,我想到过去自己的母亲受了那么多的委屈,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掉。父亲在跟母亲争论之余,还不忘对着房门大吼,哭什么哭,我还没死。
过了很久,母亲进来了,她把门关上了,抱着我和姐姐说,妈妈没用,妈妈想带你们走,可是妈妈没有钱。你们以后会不会恨妈妈。
眼睛跟脸已经红透了,红色是悲伤的,我的记忆里,一直都是。
我跟姐姐用力摇头,抱着母亲睡觉了。这样的温度,真的好温暖。长大了的我不曾体验过。或者说,我早就忘记了。
第二天,母亲给我们做好了早饭,我们起来吃了就要去山里摘八角。八月正是最热的时候,清晨还算凉爽。母亲催促着我们快走快走。我一点也不想走,我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我频频回头看,母亲却说,我一会儿就到。
这一会儿,是四年。
洗澡已经不用大盆子了,我学会了自己提水洗澡,只不过没有人来帮我拧毛巾了。父亲有时候会很生气的把我叫到厕所,用力拧着我的毛巾,会有很多水,他骂我,你没有长手指骨吗?
这种痛楚我又经历了一次,心里难过得不行,我心疼这个小小的自己,一路走来那么难受。
九岁,父亲把我跟姐姐送到了姑姑家,姑姑家在马路边,转弯处还是我小时候看到的那样,车子路过的时候发出刺耳的鸣笛声,有时候还有车祸,碾死路过的黑狗。篱笆围着的小院子,便是姑姑家,辣椒,大蒜,还有白瓜。四五月能看见很多小黄花。路边有野菊,我记得自己还疑惑过这花可不可以泡茶。晚上还有萤火虫幼虫窝在草丛里。
姑姑家有一匹马,不过后来姑丈死了,马也死了。
姑姑的旧家放了一个棺材,听说是给家里的老人准备的。我很害怕,感觉要躺进里面的人是我一样。大人说,那是冲喜的。
邻居家的姐姐送给我一条白裙子,我很喜欢,家里人不让我要。我要是以前,自是不敢拿的,但是这次我强硬地拿了。白裙子,女孩子就要穿裙子。
后来白裙子姐姐的妈妈因为癌症去世了,她没有哭,她把所有的白裙子都拿来了,说要送给我。
我是不敢要的,我知道为什么给我,因为我知道后来她的世界里只有黑色和灰色的衣服。她用自己的方式哀悼着自己的母亲。她的父亲后来又找了新妻子,她变得更加沉默了。
白裙子姐姐带我捡榛子,带我摘荷塘里的莲蓬,莲子苦苦的,我一点都不喜欢吃。倒是拼命想摘池子中心仅剩的那朵荷花。
“别摘了,你摘不到的。十年前不就是没摘到吗?”我对自己说。
稻田边堆积的稻草长出了蘑菇,是可以做汤的,摘了很多很多,不过被人骂了,说是她们家的稻草,我们这叫偷。我们俩赶紧跑了。在空地上,我们相视着哈哈大笑,满满一口袋的蘑菇,真让人满足。
后来我离开了姑姑家,但是没有摆脱寄人篱下的日子。那一年我又遇见了谁,曾经模糊的记忆又清晰明朗了起来。母亲要回来了。
不知道父亲是什么样的心态,四年了,当手机里传来母亲的声音,我知道我又可以叫妈妈了。她说了什么呢?害我躲在被子里偷偷哭。她说,快到我生日了,要给我买蛋糕。
父亲对母亲的偏见,依旧在。他越是如此,而越长大的我越能体会母亲的悲哀。她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嫁与我父亲。上个世纪没有想象中简单的爱情,有的是被一个大男人支配青春而导致家庭支离破碎的孤苦婚姻。若是与他们谈论爱情,这是他们所规避的。
母亲与父亲还是会争吵,因为我常年在外,一旦我回到故乡,一旦他们两个人相遇,就会有无止境的争吵。我深知,这样环境下成长的我,自卑而怯懦,生怕做错什么事情而惹怒别人。原本我灿烂的人生,原本我自由的思想,被禁锢在小小的牢笼里。我们看起来自由,实际无法挣脱。
母亲跟我们的关系,似乎没有变化,那一天,我们又要出门上学了。是母亲送我们出门。走 在小山坡上,母亲要塞给我们三百块钱,但是我拒绝了。我觉得母亲只有三百块钱,但是她全给我们了。我怕她过得不好,怕她在农村里受欺负。我忍者泪水说:“妈,我们不要。”母亲也许是想弥补我们四年她的缺席,她也强忍眼泪,我知道那一刻我们各揣心事。母亲挥挥手,开始了她每年都要经历的“目送”。从此故乡是母亲一个人的故乡,我们都变成了他乡来客。
接下来的那两年,我依旧是个粗糙的孩子。没有人告诉我鞋子要一周洗一次,袜子两天洗一次,早晚要刷牙,要学会正确穿搭。
我又遇见了那个对我格外好的老师,好到可以让旁人误会是我母亲的好。在某个周五的下午,她送给我一个红透的苹果,并微笑着帮我扯去毛衣上的一只苍耳。我的心里发甜,好似能引来春天的蜜蜂儿。还未笑足够,我就上初中了。
初中改变了很多,母亲在老家开始种橘子,我开始住校。作为一个喜欢冲动的人,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冲动去打电话。
学校唯一的公共电话在办公室门口,人来人往,每个路过的人都有好几公斤的想念,我亦然。我给母亲打电话,告诉她鸡毛蒜皮的小事,她总会问我,你有没有想我。我愣住了,多年前母亲这样问我的时候,我不好意思说出来,于是我们就这样含蓄了很多年,现在我可以说出口了。
我说:“很想很想。”
世界是物质的世界 ,但是爱不是。电话那头的快乐,让我走路时的每一分钟都忍不住回想。
开始吃橘子的时候,冬天就来了。在山底下抢在铃声响起来之前就起床,去领刚刚蒸好的面包,去吃一大份的河粉。
我的同学还是会笑话我难听的声音,胖胖的身材,还是欺负我容易哭。我已经坦然接受了,但是十三四岁的年纪,所要承受的委屈,我不敢加以想象。
夜里,我在走廊灯光下看课外书,使劲看完一本又一本,我在书中的世界里流浪,从遥远的欧洲回溯到中国的农村,从最近的日子穿越回明朝与清朝。
因为看书,结识了一个男孩子,比大一届,脸上有若隐若现的痘痘却让我着迷。于是每个午后,我都出现在校园里最大的一棵树下,假装和他偶遇,好像每次都是巧合,其实我清楚,不是我总在那里,而是他总在那里。
后来风吹起桦树的金黄色蝴蝶,一切就消失在炎热的午后,那汗流浃背的初中日子就结束了。
高中录取通知书的信息仍是那么匆忙,我骑着自行车从村子里飞奔出来,搭上最早的大巴,告别我的十五岁。
一百多公里的路程,我们就在那里一遍一遍告别,送上车时我只顾着看前方,从不回头看,我已经不是那时的我,我想此刻我该回头看。那远去的背影如同光影渐渐隐去,最终消失在一个名叫“夏”的村子。
猛地惊醒,侄女的洗澡盘子的水没过了我的鼻子。
环顾四周,我仍在这里。那是梦吗?那是我吗?
我记不清了,门外有人一直在喊我,叫着我。是我的母亲。对呀,他们都在,我又曾失去些什么呢?
花洒下我一个劲地挠头,我的四肢,我的发梢滴落着沾满泡沫的水滴,泪流满面。我的童年不就是一场没有做完的梦吗?
夜晚,我躺在姐姐的卧室里,窗外的竹子把月光挡住了,竹子的形状却留在了我的窗户上,我数着叶片,想着,这辈子我都不会知道那片叶子在哪里。
人生中有太多不可能的事了,我想起那片满是树的山坡,风雨来临时沙沙作响,好似山里的波涛,只是记忆总是白茫茫,我再也不认得那是什么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