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槽近道
黑槽,一个小地名,一个容易被忽略的小地名。问苍茫大地,同名的应该很多,可我亲身经历、印象深刻、至今难忘的,却是这个黑槽。
这个黑槽,位于三峡南岸九畹溪畔的峨眉山上。背靠东南,面向西北,山体陡峭,峦岭凸起,中有凹陷,像个竖起的水槽,却是水旱两道。
天晴干燥,以槽为径,顺槽下山,算是近道;天阴下雨,水汇入槽,气势汹涌,直泻而下,注入周坪河。
黑槽以垭口为界,一界串两面,正面为群力,反面为周坪,分属两地管辖,站在垭口高呼,两面住户皆应。
黑槽对岸就是周坪塘上,那里有我工作的邮电支局。如果取道黑槽上山,翻过峨眉山的垭口就是群义(撤社设乡前的大队,隶属群力公社,后并入槐树坪村,九畹溪镇管辖),九畹邮路上的一个投递点。群义虽然离周坪近便,却不属于一家行政,邮路跟随行政走,不会“取道”黑槽,再说黑槽也没大路。换句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无事悠悠的,取道黑槽干什么去呢?
那一年,我走九畹邮路,还是一枚少年,瘦弱、稚嫩、单纯,缺乏起码的戒心,也不见必要的城府,更没有处事的精明。初入茅庐的我,相信每一个人,自然相信干部和群众,就像相信东方日出一样,为了收齐那笔几十元的报刊款,穿林海,踏荒原,爬上爬下,东奔西走,今天去说明天,明天去还是明天,永远都是明天,没有一句实在话,被他哄得晕头转向。为了赶在天黑前下山,我轻信他言,选走黑槽近道,误入荒山野丘,险些没了今日。
九畹邮路是个圈,每两天走一圈,除开公社机关,六个大队分布在九畹溪两岸的崇山峻岭间,而群义和群志,扼守崇山峻岭两端,一在东南的梯儿岩顶,一在西北的峨眉山巅,海拔过千米,遥遥两相望,相隔数十里,论难度、讲偏僻,堪称九畹邮路的精华。
这个圈起于周坪,先由公路至芝兰,走偏岩子到槐树坪,送报刊、投信件、开信箱,接下来跋山涉水,去群申,过群丰,上群义,下群力,涉水九畹溪,到群红,爬群志,再经芝兰回周坪,辛苦两整天,走完这个圈。
这个圈,或者说这条路线,属于正常时期。非正常时期则有变化,譬如一年一度的报刊大收订(时段一个月左右),视收订情况灵活调整,也就是针对个别拖后腿的单位,或调整邮路,或打乱班期,留足软磨硬泡的时间,让你跟在管钱者屁股后打转,一直到报刊款到手为止。
作为邮递员,走路是本职,投递是天职。我是农村孩子,走惯了山路,也不怕走山路,光脚丫子照样走山路,招我当邮递员绝对值当,但后来让我改行当报务员实属浪费,再后来让我去当干部和领导有伤大雅。
现在回头看,惶惶几十年,我只适合当邮递员,走千家万户,说千言万语,想千方百计,走好人民的邮路,让人民群众满意。
所以,我不怕走路,也不怕重复,尽管天天重复,重复这个“圈”。
不过,世事万物变化莫测,只是不曾留意而已。
你昨天走过、今天走来,还是山峦叠嶂,还是溪水流淌,还是风吹叶动,还是一路踉跄;明日再来,山峦的树丛兴许倒伏,流淌的溪水兴许泛黄,风中的树叶兴许飘落,踉跄的一路兴许添了砂石、泥浆……由此可见,投递千般好,却有一门难,有如四爷说的“条条蛇咬人”。
“难”在哪儿呢?难在令我头疼的报刊收订。一年一度“大收订”开始,上至中央下到地方,层层开会布置,层层分解任务,每个地方、每个局所、每个乡班、每条邮路、每个邮递员,任务到人,考核到人,千斤重担大家挑,人人头上有指标。
说实话,我热爱邮递员这份工作,我更敬重每一位邮递员,因为当一个邮递员不容易,尤其是年复一年走到今天,他们个个都是劳动模范。
我曾一度埋怨过报社,当然也羡慕他们,他们每天写文章、编报纸,因为有了邮递员,不愁没人订报刊,只管生产不愁销售,销售自有人去担当。殊不知,多少邮递员在吃苦?吃千辛万苦,磨破嘴唇皮,要走多少路,就为了收齐报刊款,就为了足额往上缴,个中苦衷有多少人体验过呢?
我反正亲身体验过。我走的是家乡邮路,公社、大队干部大多熟悉,有的还沾亲带故,每年的“大收订”,收据是提前开好的,只需我寻找“近道”:学校费用属于文教组管控,通过沟通做工作,先行垫付各校的报刊款,然后内部结算处理;供销社掌管各小卖部进货结算,同样可以帮我先垫付后代扣报刊款;信用社每月发放干部工资,也能协助我代扣私订报刊款;卫生院与各诊所有经济往来,可以先行垫付后来结算。如此下来,就只剩下各个大队,这也是收订难点,容易出现“钉子户”。
“钉子户”有各种因素,焦点自然是缺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时的生产大队,上级拨款并不多,集体经济又薄弱,而订阅报刊尤其是三级党报是政治任务,不容讨价还价,于是就产生了“钉子户”。
也有赖皮子情况,钱少用处多,能拖就会拖。“拖”的手法,大多是干部间相互推诿、类似墙上画饼的许愿。
推诿,干部之间配合非常默契,管钱的让你找签字的签字,签字的让你找管钱的付钱,付钱的又让你告诉签字的没钱,签字的还让你去找管钱的付钱,推来推去,让你穷于奔命。
许愿是最为经济的做法,口惠实不至,嘴是两张皮,说话不费力,签字的手痛快,大笔一挥,同意支付;管钱的嘴痛快,今日没钱,明天结付,也就是“永远是明天”。
群义地处偏僻的高山,农业经济落后,多种经济匮乏,大队干部当得不容易,一年一次报刊缴款也不容易。因为只有这个家底,开支的地方太多了,订了报刊就不能办其他事,报刊虽说是精神食粮,毕竟饿着肚子看不进去。因此,大队干部唱着双簧应付我。
书记是个好好人,面皮上抹不开,因为我辈分高,他女儿喊我家公,他即便想骗我,他女儿不答应。因此他每次都很爽快,拿过报刊收据就签字,让我找大队会计拿钱,私下吐出两个字:有钱。
会计是个中年汉子,表情严肃,城府很深,说话慢条斯理,走路摇摇摆摆,家住峨眉山垭口下,离书记家隔着一座岭。为了及时收上报刊款,也为了回局缴款交差,我不得不多走五六里山路,爬上一座地势险要的山岭,从一棵柿子树下走去他家。
第一次去,我理直气壮,而且信心满满,三张收据都有书记签字,而且私下授予“有钱”,这不是十拿九稳么?如果收上这笔钱,我的流转额任务就会超进度,等中学休产假的老师回来,再收回一家小卖部的欠款,我的年度大收订就大功告成了。
“没钱呢!”走进大门,当头一棒,我差点晕过去。会计很热情,给我装烟、倒茶、让座,接过收据看,一张张看书记签字,然后说实在没钱,明天应该差不多。
“明天”过去了,又一个“明天”来了,我从槐树坪竖着尾巴爬上山,一直爬到他的家门口,他正和几个人打花牌玩,他没了第一次的“热情”,一边出牌一边回应,说昨天等你半天哩,钱支到别处去了。麻烦你跑了空路,明天兴许有钱。
又是“明天”,他明知我两天一班,今天上山,明天回局,会计精明得很。
我怏怏地下山,走过松树林,走下那座山岭,走到书记家门,书记女儿一眼看见我垂头丧气样子,就知道我又跑了空路。她很气愤,为“家公”打抱不平,说再去喊她一路,看他这个赖皮子赖?
第三次上山已是下午,我想起书记女儿的话,先从她们家经过,可惜她不在家里,她爷爷要我坐坐再走,我不敢耽搁时间,顺林中小路爬上了山岭,当我从柿子树下走向会计家时,大门上居然挂着猴儿,我的心顿时凉了半截。无奈之下,只能坐等,运气有时就是等来的。
我坐在柿子树下,看着太阳一点点坠落,渐渐坠下了峨眉山,当最后一束阳光从我头顶消失时,谢天谢地,会计回来了。
他见到我,有些惊讶,说的第一句话还是“没钱”,而且埋怨我昨天没上来,钱又支到别处去了。
我知道这是托词,因为我有“内线”,因而心情沉稳许多,坐到门口椅子上,抱着邮包坐等。我暗下决心:不给钱不走。
他家大门朝着遥远的梯儿岩,梯儿岩下是我们老屋。此时此刻,母亲应该从坡里回家,兴许正忙着生火做饭,可我还空着肚子,守在人家门口……我鼻子顿时发酸。
我摸鼻子的一刹那,突然眼前一亮,柿子树下出现熟悉身影,书记女儿急匆匆上来了。她走至门口,喊我一声,并不进门,瞪着会计,目光如炬,眼里有话。
会计再无话说,接过我的收据,如数付了款额。
我非常感激书记女儿,也感激书记的“管家”,他虽说一而再、再而三地“许愿”,但待人方式说得过去,毕竟这是公事公办。我赶紧说客气话,边说边往外走,准备一路狂奔,下山、回局,路远着哩。
会计说天色已晚,不如在他家借歇,我说邮路有规定,今天务必回局,连夜都要回去,明天自有明天的任务。
会计好心给我指路,劝我不如走黑槽近道,顶多半个小时下山。
我怔了一怔,从这下山到梨树垭,再从梨树垭去周坪,十好几里山路,两小时的路程,改走黑槽近道,半个小时回局。
图省事、走近道,人之本能,谁愿意舍近求远?谁乐意因简就繁?我告别了会计,谢过了书记女儿,飞一般爬上了垭口。
人在垭口站,一览众山小,东边的山峦隐隐约约,西边的晚霞五彩斑斓,九畹的傍晚美轮美奂。
兴许被景色陶醉,我犯下路线错误,本应顺水沟直下,我却走入沟边一条毛路,我以为条条大路通罗马。毛路依山蜿蜒而去,沿路有砍倒的荆棘,却走到一处绝壁下。只见,灌木参天,葛藤挂壁,再无前路,原来是采挖葛根的人临时开辟的一条毛路。
毛路耗费了宝贵时间,等我原路返回垭口时,太阳已经坠落山巅,一张无形的夜幕悄然而至,已经没有机会反悔了。我检查一下邮包,收的报刊款还在,就将邮包转到面前,开始步入黑槽近道。
黑槽近道就是水沟,乱石嶙峋,荆棘掩映,风声鹤唳,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加之天色渐晚、心急如焚,连滚带溜下去,好几次险些跌倒。走完最陡峭那一段,脚下一滑跌落在荆棘间,刮伤了我的手,裤脚拉开一道口,那一时刻狼狈不堪。
灯火阑珊时,我越过周坪河,朝着局房奔去。
大门早已关闭,旁边窗口透着灯光,那是局的总机房,值班的童胖子正在窗口张望,一眼看见我奔来,洪亮的嗓门炸响:喂,啷个走的呀?回来恁么晚?
我指着远方的黑槽说,我从黑槽溜下来的。
他脑壳摆得掉露水,说打死他也不相信。
不管他信与不信,我的确是从黑槽“溜”下来的,为了按班期回局,也为了报刊缴款,我走的黑槽近道。
是夜,夜空星光闪烁,山野一片寂静,总机房传出童胖子的鼾声,格外敞亮,特别刺耳。
这一夜,我寤寐难眠,思绪万千:人生好比走路,刻意选走近道,却无近道可走。其实,顺其自然最好,只有脚踏实地,一步步走下去,才能走向成功的彼岸,才能到达人生的终点。
(2023年6月18日键盘稿于武汉)